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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   常意安惊诧地看着他。
      她眨了眨眼,长睫湿润,眼中氤氲着水汽,眼神有些迷茫,似不敢相信。

      毕竟当年的事,从始至终,都是她在主动向他示好。
      她给他买水,写信鼓励他、安慰他,为他织围巾,为他唱歌,送他生日礼物。

      校门口奶茶店的墙上,半边墙都贴着她摘抄的古今中外经典诗词,还有几张便签纸上直白地写着“常意安喜欢顾文礼”。直白的那些,是许如欣和赵小蕾写来打趣她的。
      若是当年没出事,她还会在他高考结束后轰轰烈烈地向他表白,连表白要用到的烟花气球她都买好了。

      可他呢,他从没有主动向她靠近过一步。
      在五一放假的那天,她想抱一抱他,他都拒绝了。
      那时候她自信骄傲,只以为他是没勇气靠近她。

      后来出了事,她所有的自信骄傲随着坍塌的房屋化为齑粉。
      出事后,她从没想过要联系他。

      有什么好联系的呢,她从蓉城出院回到渝城时,已经是一年后了,他早就离开渝城,去了北城读大学。
      彼时他是北城大学的天之骄子,她截肢辍学。

      绿灯闪过,常意安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窗外,忽然听见驾驶座的顾文礼叹息了声。
      她转过头看着他,有些恍惚,很快又低头收回视线。
      记忆中少年的脸与眼前男人的脸重合,相似又不相似,熟悉中带着更多的陌生。

      高中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虽然有些不太确定,但还是认了出来。那时即便五年没见,他已经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脸部轮廓也大变样,但她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
      甚至很亲切,很熟悉。

      可昨天看到他时,那一刻她是有些茫然的,仿佛跨越了几个世纪的长度,陌生到她差点没认出来,接踵而来的便是慌张、局促,尴尬。
      他已经从少年,彻底长成了成熟男人,五官出落得越发锐利锋芒,再也不是她记忆里青涩稚气又温柔腼腆的少年。

      高中重逢时,她可以于万千人中,笑着朝他挥手,落落大方地喊出他的名字。
      可现在,她连正面看他的勇气都没了。

      “常意安。”顾文礼突然喊了她声。
      喊完,他自嘲地勾了下唇。

      他又岂会不懂她现在的心思。
      他太懂了,比任何人都懂。

      曾经的常意安,灿若骄阳。
      那时候的他,是阴暗角落里潮湿的青苔,向往太阳,又不敢被太阳照耀。
      现在,单是他两条腿,常意安一条腿,就足以让她缩进阴暗潮湿的角落。
      可他却想把她从阴暗角落里拉出来。

      只说了句高三那年,后面的话,顾文礼长吁一口气,没再继续说。
      那一年,于他们而言,都太沉重了。
      谁都没勇气,一下撕开伤疤。

      车子停在一处青石铺就的小巷,路边种着一排排槐树,周围都是青砖黛瓦的古建筑,多数是仿古,也算是一种商业特色。
      这座城市,本就是一座历史文化悠久的古城。

      下了车,顾文礼带着常意安去了一家门前廊下挂着红灯笼的仿古建筑饭馆。
      细碎的雪落在黛瓦上,与廊下飘摇的红灯笼交相辉映。
      饭馆院门的门槛有些高,顾文礼跨过去后,怕常意安抬腿不方便,侧过身伸手扶她。

      “没事,我能进。”常意安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没让他扶。
      她自己扶着墙慢慢抬高腿进去,能进,就是抬腿的姿势不好看。

      进入院门后,是长长的鹅卵石甬道,墙的一边种着细竹,竹子旁亮着景观灯。院里也挂了灯笼,照得庭院灯火通明。
      院中摆放着各式冬季盆景,假山流水,一步一景。

      顾文礼走在她旁边,声音低沉温柔:“这家饭馆环境还可以,菜的味道也不错。”

      常意安嗯了声,便没再多说。
      因为她实在接不上话。

      顾文礼早就定下了包厢。
      进去后,他在台前报了名字和电话,服务生引着他们去了一楼里间。

      包厢内桌子板凳都是木制的,窗户是棱形镂空的木制窗,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的园景。
      桌子是四方桌,配四把靠背椅。

      这间包厢内,有两张桌子,顾文礼把整个包厢都包下了,不希望被打扰。
      两人相对而坐,服务生上来为他们一人倒了杯花茶。

      常意安紧张地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喝着水。
      她一会儿垂眸看水杯,一会儿偏头看窗外,就是不看对面的顾文礼。

      顾文礼却一直在看她,将她的不安和慌乱尽收眼底。
      近十年不见,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想了想,最终他决定还是从自己说起。
      “这十年里,我最后悔的就是那天没有抱你。我无数次幻想,若是那天抱住你,不让你离开该多好。”

      常意安猛地转过脸来,红着眼看他。
      顾文礼见她总算肯与自己对视了,略一弯唇:“我在北城,等了你十年。每年我都会回渝城,却始终找不到你。”

      常意安死死咬住下唇,咬得都快滴出血才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没说话,又偏过头看向窗外的园景。

      “那年我爸去了宜县挖煤,我妈经熟人介绍,在宜县一家饭馆洗碗。所以我就转回了老家,初中两年是在宜县读的。我成绩好,去哪里都有人要。”
      他神态散漫地靠着椅背,语气轻松从容。
      “怪我年少,没和你解释原因。”

      常意安低着头,歉意道:“不管怎么样,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欠你太多。”他忽然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常意安对上他炽热的眼,心口狠狠一跳,如被火烫了般。她眼睫颤了颤,想偏开头避开,又觉得太刻意了,然而看着他灼热的目光,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心里乱得很。

      顾文礼目光深情地看着她,唇角轻提。
      “当时期末考试完,我就把那几个兔崽子狠狠地打了一顿,鼻血都给他们打出来了,打完我和我妈就连夜坐火车离开了渝城。”

      常意安一脸震惊,显然不敢相信小学时斯斯文文的顾文礼竟然会打架,还能一个人打几个。
      高中和他相处近一年,她都没见他打过架,也从没听说他打过架,他隐藏得还挺深啊。
      然而听到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连夜坐火车离开”时,她心里却还是很难受。

      尘封的记忆里,她总是忍不住对他好,无时无刻不心疼他。
      可现在,她低头看了眼桌下自己的假腿。
      她再也没资格去心疼别人,一个残疾人,有什么资格去心疼一个健全人。

      顾文礼只当没看见她眼中的落寞黯然。
      他知道,想要走近她,唯有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剖开给她看。

      “初一那年,我妈得了乳腺癌,本就不宽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当时我不打算再读书了,我妈不同意,她哭着说宁愿死也不许我辍学,让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为了节约一年的学费,我跳了一级。”

      虽然这些事,常意安早就从赵小蕾那里知道了,但现在从顾文礼口中亲自听到,仍是令她鼻子发酸。
      她声音哽咽道:“阿姨她现在……”

      顾文礼垂下眼,声音沉闷:“后来你也知道,就在我高三那年,她病情恶化,我读大一时,她就走了。”

      常意安偏过头去,按了按眼睛。
      对于生死,她是最有体会的了。

      顾文礼却语气平静地说:“其实回渝城读高中时,我悄悄去过你们家,看到你从家里出来,很想叫你,却又不敢上前。”他自嘲地笑了声,“小时候不懂,厚着脸皮接受你给的所有好,越大越要脸。”

      常意安以前不能彻底体会顾文礼的心境,现在彻底体会到了,这并不是一种好的体验。

      顾文礼又说:“在三中看到你时,我那一天课都没怎么听进去。”
      他说着话,眼睛始终看着常意安,唇角徐徐上提,笑得很温柔。

      在顾文礼坚持不懈的回忆下,常意安心情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眉眼弯弯,总算是露了笑脸。
      “可当时我去找你,和你打招呼,你对我很冷,都没怎么理我。”

      顾文礼笑着摸了下嘴:“我那时候是太激动了。”
      是实话。

      常意安笑了下,却没再多说,是不是激动,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闲话家常而已,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顾文礼笑着看她:“高三最累最苦的那一年,很幸运有你陪着。”

      常意安仍旧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关于那一年,她轰轰烈烈喜欢顾文礼这件事,她只字不提。
      时过境迁,没什么好说的,连调侃都没必要。

      “那年五一,就在放假后的第二天。我爸在雨天开摩托车撞死了人,被撞的是一个孕妇,一尸两命。家里所有钱都赔了进去,还倒欠了六十万,我爸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他没说那六十万,他们一家是从哪凑的。

      常意安脸上的笑容僵住,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水雾弥漫。

      “我停课回了家,处理完家里的事,回到学校参加高考时,听别人说,你出事了。”
      他说的比较含蓄,实际上,当时他回学校参加高考时,周洋和他说的是,高一十七班的校花妹妹常意安死了,就是那个很喜欢你的常意安。

      私下里,他的几个好友经常在他面前开他和常意安的玩笑,说他走了狗屎运,能被校花看上。
      常意安喜欢他,全三中是个人都知道。
      而他喜欢常意安,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天晚上她给他钱,说要和他一起照顾他妈妈,问他好不好。
      他当时拒绝了,说不好。
      她蹲在地上大哭,眼泪流进了他心底,十年不曾干。

      他原本是想等考上大学,等她成年,待自己有能力了再与她交往。
      可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周洋坚定地对他说:“真的,他们一家去旅游,遇到了大地震,这场地震你又不是不知道多严重,举国震荡。他们一家三口都没了。他爸妈的丧礼,她都没出现,但也没她的牌位。我听老一辈人说,没成年的小孩,死了直接火化,是不能办丧事的。”
      不止周洋这么说,学校很多人都说她死了。

      顾文礼听到那些话,只觉眼前的光突然就灭了。
      那天下着磅礴大雨,考完语文,他连午饭都没吃,冒着大雨跑去她家,在她家小区铁栅栏外站了半个小时。

      隔着漫天雨幕,他看着小区中央的花坛,仿佛看到了千禧年那年的绚烂烟花在眼前炸开。
      他去问了她老师,她老师说她从废墟里被救了出来,还活着的,只是情况不容乐观。
      他又问她老师,她在哪家医院。
      她老师说不知道。
      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高考完,正好她住的小区有人办丧事。
      在一片唢呐声中,他随着人群进入她家小区,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去找她。
      来到她家门前,敲响她家贴着“福”字的门,无人应答。

      他在她家门外,等了一天一夜,抽了两包烟。他听她好友说,她打算在他高考完向他表白,烟花气球都买好了,只是他再也没等来她的表白。

      那会儿他父亲入狱,家里欠了一笔巨债,母亲本就有病,气得更是卧床不起。
      他当时只觉天塌地陷,陷入了无边的黑夜。
      她出了事,而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是在她家门外枯坐一天一夜,烟灰落满地。

      天亮后,他留了张纸条放在她家门口,独自南下去厂里打工挣生活费。
      那个暑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在工厂里亡了命的做工,只要一空下来,他满脑子都是雨和血。

      “后来我读了临床医学专业。”他温声说,“我一直记得你和说我的,让我学医。在我妈得了乳腺癌之后,我自己也很想学医。”

      常意安一直忍着不想哭的,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一滴一滴滚落。
      她低着头,任由眼泪无声地滴落在腿上。

      顾文礼递给她一张纸。
      “每年我都会回渝城找你,去你家,去江边,我坐遍了嘉陵江码头所有的船,却始终找不到你。我加了你高中所有同学的联系方式,却没一个人知道你在哪儿,好像突然就消失了。就连你家的房子,没多久也成了别人家的。”
      还完债后,他一直在攒钱,就是想攒够钱把她家老房子买下来。尽管早已物是人非了,他仍然想把那片烟花留下。
      “一年又一年,后来我已不确定你还在不在这个世上。”他声音嘶哑,“如果你还在,为什么……为什么不去北城找我。”

      常意安接过纸按住脸,强行忍住不哭出声。
      她身体直发抖,眼泪汹涌如水流。
      “对不起。”她哭得声音发颤,“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找我。”

      顾文礼仰起头,喉结急剧滚了几下。
      他红着眼走到常意安身边,轻轻抱了抱她,屈膝蹲在她身前握住她手。
      “别哭了。你再哭下去,就该水漫金山了。”

      常意安破涕为笑。
      顾文礼抽出纸为她擦泪,深情地看着她,动作极尽温柔。
      “是我不好,才会让你出事后再也不想见我。”

      “没有,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常意安红着眼朝他笑了笑,推开他手。
      “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早已经从灾难中走了出来。再说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完全不用感到内疚。至于没有联系你,你不用多想,因为我也没有联系别人。”

      顾文礼垂下眼,唇角微勾,自嘲地笑了下。
      “我还以为,我在你心里与别人是不同的。”

      常意安心里一紧,她压下心间那抹难受,笑着说。
      “当时是我太幼稚了,整天不好好学习,想些有的没的,也没考虑过你的感受,若是对你造成了困扰,对不起,我以茶代酒向你道个歉。”
      她端起茶杯,笑着看他,眼里已没了星光,乌沉沉的眸中刻尽沧桑。

      顾文礼接过她手里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撩起眼皮,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轻扯了下唇。
      “可我却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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