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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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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焦湖庙。
丝雨绵绵阴晦。
微微显出了荒颓之势的庙宇,四周围了一圈茸茸的野草。于细雨的浸润之下,鲜脆纠结,直要刺痛人的心。
庙宇的正殿内,有佛祖盘膝而坐,低眉颔首,宝相庄严。嘴角那一抹慈悲的笑意,好似在怜悯众生的悲苦。一手伸出,手指柔若拈花之势,在虔心跪拜之人的眼中,却是新一层含义——
来吧,红尘中的人啊,我渡你脱苦海。
然而,焦湖庙的香火,一向是不甚兴旺的,在这阴雨天气里,更是无人愿意前来。佛祖面前,不过是一片静默的虚空。
殿内弥漫着迦南香悠悠的香气,佛前的供桌下,一个老到看不出年纪的老庙巫,坐在蒲团上,微阖了眼睛,一身破旧的灰衣,几乎要与这灰暗阴晦的大殿融为一体。若不是有缓慢的敲木鱼的声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那木鱼声缓慢到让人心悸,总是在漫长的静寂之后,轻轻的一声,恰似敲在人的心上。
大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全身被雨淋湿了,一袭青衣,浸了雨,好像绝望的青苔。
他面色苍白,跪在老庙巫面前。
“求求你,让我回去。”
一
是夜。
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从来不见花。
锦衣男子形容懒懒地斜倚在绣榻上,忽而失笑——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一句来?
他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酒杯,小小的冰块在杯中晃动,发出细碎清脆如流水一般的声响。
葡萄美酒夜光杯,佐以万里迢迢运来的昆仑之冰,沁人心脾。
他轻叹了一声,仰头饮下,微阖了眼,细细品味那甘醇,而后手一松,那名贵无比的酒杯一声脆响,毁于一旦。
已盛过了这般举世无双的美酒,今后再盛什么,都是亵渎吧。
不如毁了去。
只这般穷奢极欲,怕是不能长久呢。
妆镜前梳着青丝的女子,闻得声响,便弃了手中的琉璃梳子,捧起眉笔,回眸嫣然一笑:
“相公,为妾身画上眉罢?”
那人儿,当真是用富贵裹起来的,头上梳着金丝八宝攒珠鬓,挂着缠丝琉璃碧玉钗,项上带着盘璃璎珞鲛人泪,腰间系着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紫云丝越绸裙,长长的袖子垂下来,裙子毫不吝惜地曳了地,好似天上的流云被裁成了衣裳,软软地披在身上,彩绣辉煌,恍若仙子。
而这通身富贵衬起来的一张脸,却是淡淡妆容,没有丝毫的脂粉气,好似一幅飘渺的写意画。
却是那般美的写意画。
只回眸浅浅一笑,便掠尽了满室的光华,衬得这金窗夹绣户、珠箔悬琼钩,竟都成了尘土。
都说富贵可压人,她竟是压过了富贵的。
锦衣男子笑着起身,接过眉笔:
“娘子,我要一生给你画眉……”
二
清晨的风灌进杨林的衣袖,有丝丝的寒意。天边太阳露了半边脸,待出未出,似也畏了这漠漠的轻寒。一眼望去,太阳竟然是橘红色的,看上去又冷又硬,像一块红色的石头。
青石板的街道上,有很少的人漠然的走过。偶尔有一两个骑马的人,踏出“得得”的声音,近了又远了。
杨林负着手,走在冷清清的街上。他是时单父县人氏,祖辈皆是贾人,做玉器生意。到了他这一代,成了单传。父亲想让他考取功名,自幼习四书五经圣贤之道,十二岁中了举人,家乡人都称他为神童。可或许真的是应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话?之后任他如何努力,却再无法更进一步。连考三次,皆连落第。终于灰了心,还是继承了父亲的家业,安分过日子。
两年前父亲去世,这一份家产便由他一人操持。忙碌至今,连婚事都耽搁下了。
此次来焦湖,是为了谈笔生意。若成了,当可保一家老小半年的生计。
那个自称是从西域来的客商,满脸都是精明的神色,一手小心翼翼的托着那玉枕。
“别的玉器,便依杨公子说的算吧。可这只玉枕,少了八千两银子,小人是断断不能出手的。这玉枕是有神通的,公子若是有缘,日后自会明白,却不需小人多嘴了。”
其它三十多件玉器古玩,加起来总计不过五千多两银子,这一个玉枕,竟要八千两!这样贵,他将来能转手得出去吗?要是蚀了本,这一年的辛苦,可就全都赔进去了。
可是他当时像是被魅惑了一样,舍不得放不下,最后竟真的买了回来。他自接管家业以来,一向小心谨慎,如今这是怎么了?
夜下挑灯细看,越来越后悔了——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玉枕么!玉质倒是光洁细腻,触手温润。纹印也算精巧耐看,细细的雕篆了一幅鸳鸯戏水图。八只枕脚,镂了空,镶嵌了纹理细密的沉香木,散发出幽幽冷香。看上去确是精致摸样。可无论如何,也值不了八千两啊。
更何况……杨林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再一次确认了一遍,而后颓然的放下那个玉枕。
更何况他刚刚发现,那一只鸳鸯的喙下,竟赫然有一道小小的裂缝!
玉贵无暇啊……
杨林想起这些,更觉心烦。今日一大早,他就怀了一丝希望,赶到那西域商人下榻的旅店,想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公子是问那些西域人么,昨晚就走了。”店小二不耐烦的说。
这老狐狸!
挟着玉枕往回走,只想一把摔碎了,可终究还是舍不得。
杨林蹙着眉头往回走,路经郊野,无意识的抬头,望见不远处有座庙宇,古色古香的,却着实有些破落了。掉了漆的大红门敞开着,看得见院内丛生的杂草,以及房屋破旧的砖墙。额匾上三个大字——焦湖庙。
杨林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要进去看看么?
三
七月初七,牵牛织女相会之期。
今夜月凉如水,皇上心情很好,在宣德殿前小宴,只选了几位御前文人,陪着皇子和娘娘上月,奉诏作诗做赋。
皇上举起金樽——
“今日朕心情甚佳,众卿可有文思否?有便作来听听。”
他不知怎的忽而有了诗性,站起身来哦声吟道:
“明月上海潮,千里共清霄。
谁家小儿女,也学相思调。”
并不是多么好的诗,不过格调清淡了些,谁知便投了娘娘的意,戴着面纱也不掩其风韵的女子,千娇百媚地位在皇上身旁,微微颔首,叹道:
“真是好诗,竟叫臣妾想起初见陛下时候的事了。可怎么赏他呢?”
于是皇上不在意的挥挥手:
“来人,把那支玉如意拿去赏了……哦,杨卿家果然好才思,升了做秘书郎罢。”
碧炉玉碎,琉璃瓦寒。
夜已经很深了,宴会早已散了。他捧着玉如意走出宫门,犹自兴奋得面色通红。宴席上后来的事他也记不清了,只知道皇上把他那首诗谱了曲子,命歌者当席唱出来,娘娘亲自下席为之伴舞。
歌遏行云,舞若飞天,
他知今日这一袭恩宠之后,半生也无忧。
他真的是一步登天了。
“相公啊,怎么这时辰才回来?”
远远地就望见一笼灯,在府门前缥缥缈缈的亮着。走近了,方才看清提灯的人,一身富丽妆束,素素淡淡的一张脸,望见了他,巧笑嫣然。
满腔兴奋顿时化作怜惜,急急迎上前去:
“夜深天凉,娘子怎么站在外面。若病了可怎生是好?快回屋里去……”
四
杨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那庙里去了。反正现在左右是无事,权当散心。
那庙也不知有多久没有修葺打扫过了,青石板铺就的路缝里满是湿滑的青苔,走上去须得分外小心。院里栽了两颗大松树,郁郁葱葱的针叶,将本就不甚强烈得阳光遮挡的严严实实,似乎连空气中都氤氲着青嫩水气。
庙里只有一个很老的庙巫,披着一身破旧的僧衣,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心一意的注视着手中的耆草,目光有些呆滞。
该不是老糊涂了吧。杨林心里暗自想着,并不去理他。在佛前略拜了拜,便自顾自的在庙里转着看。
不知那个小小的乌铜香炉里烧的是什么香,散发出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他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腐朽诡异的气息。
杨林转了一圈,索然无味,便想要出去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你的玉枕,给我看看。”
老庙巫抬起头望着他,眼睛里却是空无一物的死寂。
他吃了一惊,不禁后退了一步,才定下神来。可是玉枕放在他随身背着的小匣里。老庙巫却是从何得知那匣中放的是只玉枕?
“怎么,舍不得?”
老庙巫看他惊恐无措摸样,黯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揶揄,闭上眼不再理他。
他沉吟很久,还是取出玉枕双手奉上。
或许是期许事情会有些转机呢。
老庙巫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响,眯着眼睛一寸一寸的端详着。良久,站起身来,慢吞吞的把玉枕放在一旁,自去向佛案前的香炉上插了一注线香。老人动作很慢,杨林在一边诚惶诚恐的立着,不敢露出丝毫不恭敬的神色。
“公子,愿得好姻缘否?”
什么?
杨林微微有些失望,问这个做什么!这老庙巫该不是无计可施了,就故作玄虚吧。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毕恭毕敬的回答:
“若得,幸甚。”
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倏然控制了他的心智,杨林只觉得眼前忽而有大雾弥漫,混沌一片。茫然不知此夕何夕,是真是幻。有陌生的声音在耳边碎碎叨念——
流年休挂念,万事至无言。
而后仿佛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进入了一个黑暗的长长的甬道,漫无边际。
老庙巫插好了香,拍拍手转过身来,就见杨林已经枕着玉枕睡在了地上的草席上。他哼了一声,依旧坐下来,摆弄他的耆草。
炉里的线香,明明灭灭的烧着。
五
锦样年华水样流,时光是什么?不过是捧在手心流失的沙砾,不可挽留,亦无法攫取丝毫。
三十年是一个怎样的概念,不知道鬓边被风吹起的缕缕华发能不能说明。他只知年少时,凭一首诗平步青云,如今,连他的儿子都做到了与他当年相同的职位。
而他,竟然已经老了。似乎昨日,他还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才俊,一眨眼的时间,已是华发苍苍的老者,当朝宰相,六个孩子的父亲。
时光太快了,太快了呀。
“相公,想什么呀,这般入神。”
那女子款款而来,富丽妆束下,是几十年都看不厌的面容。
他深爱的脸。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人生之乐,可是都消磨在这些细琐小事之中了么?是因为与所爱之人相守,流年,已沦为沧桑的陪衬了吧。
“相公啊,如我们这般鲜花灼锦,烈火烹油之族,怕是不能长久呢。”
明白,明白。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么。
“相公啊,若终有一日你我分离,当永不相忘才好。”
他失笑:“娘子,你我几十年夫妻,白头不相负,如何还说这样生分话。叫人听了好生心酸,快再也休提。”
女子的脸却带了哀怨的神色:
“不是妾身要说,而是相公你就要走了呀。”
似有什么忽然灌进了心底,杨林一瞬间觉得自己似幻非幻,这感觉却依稀熟悉。
我要走……我要走了么?可是娘子,我能到哪里去呢?
相公,你要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呀。
六
杨林自梦中霍然惊醒,耳畔似还有女子款款的温语。
“相公,你要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呀。”
自己仍旧是枕着玉枕躺在焦湖庙的草席上。头发依然乌黑,面颊依然光滑。没有一丝衰老的痕迹。
他的华宅呢?官位呢?儿女呢?他的……娘子呢?
“年轻人,境由心生,都只是一梦罢了。”老庙巫悠然开口。
一梦?他这一梦,竟梦了三十年么?
他问:“我睡了多久?”
老庙巫一抬手,指向那柱堪堪烧尽的线香。
“也不过就是一炷香的时间罢。”
可怜千里梦,只是一岁秋。
相别徒成泣,经过总是空。
可如果这世事都只是旧梦一场,那么人的感情呢?
既然记忆不曾被消除,那么三十年的相濡以沫,结发之情,如何能说断就断,再不留恋?
烟容如在前,尘累忽相失——富贵如闲云他可弃如敝履,只此一事,他看不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深爱的女子,竟然仅仅只存在于自己的梦中。
不只是云烟啊。
“可是”他忽然眼前一亮:“是不是我只要枕着玉枕睡觉,就能回到梦里的地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老庙巫摇摇头,意为不能。
他听不懂。怅然久之。
七
后来,杨林终究是不甘心的。又抱了玉枕前去焦湖庙,乞求老庙巫让他再入梦一次。
“八千两银子,买三十年荣华富贵,美满姻缘。杨公子,竟还是不满足吗?”
老庙巫抬起头,不耐烦的瞪着他。
“去吧,这种梦,人一辈子也只能做一次而已。”
可他贪图的,不是富贵。
无论如何也想要再回去见上一面的,只是那个女子的温柔笑颜。
“走吧,走吧!安分过日子去!”
老庙巫挥挥手。
不能再回去了,他与他爱的人,无论是真是幻,永远不能再相见。其实这红尘繁华三千,也只是一场大梦无觉。一晃神间,已经悠悠几十年。梦里梦外,其实无甚区别。
他想自己也该明白了,白衣苍犬,枉做云烟,百年之后,皆归尘土。所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大约只有感情是真的吧,是绽放于尘土之上的一朵纯白的花。
然而,终究是,梦里花。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他还要操持一家老小的生计,这样一直萎顿下去怎么行?
杨林回到家之后,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就绝口不再提以前的事情。
他只能象尘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人一样,按部就班的活着。经营家业,娶妻生子,过着现世安稳的生活。于世事中磨练出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看不出爱与恨。
偶尔闲下来,看着妻儿在檐下闲话嬉戏,时光静好。
不然,还能怎样。
还想怎样。
只是那只玉枕,几十年不曾离身。
后来他真的老了。白发苍苍,行动迟缓。妻子早逝,儿女们都不在身边。他独自一人住在一所小小的宅院里,每日里无所事事,就搬一把藤椅坐在院子里的紫花藤架下,听着隔壁学堂里学童琅琅的读书声,回忆着以前的事情,安静的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可是,心里面总有一点灼灼的不甘,永不消退。
那一日,他又在院子里坐着,不觉朦胧睡去。待醒来时已是正午,阳光耀眼得如同一场幻觉。他下意识的眯起眼一瞬间又睁大,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
一身的富丽装扮,只有面容清浅素净,巧笑嫣然。立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满是笑意,却仍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魂萦梦牵了几十年的人儿,就真真实实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一时间不能思想,不能言语,不能行动。
俄顷,隔壁响起琅琅的读书声,孩子们念的是一首古诗,哀切缠绵的情致被无心的孩童齐声诵出来,竟然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年年不相见,相见却成悲。
教我泪如霰,嗟君发似丝。”
他终于能出声:“娘子……”
时光脆薄。倏然消散无迹,漫漫视野里,唯有这女子容颜依旧,笑容亘古不灭。
那女子伸出手,轻抚他的白发,温柔亲切一如往昔。
“相公啊,你安心去吧。”
他伸出手,却抓了一个空。
“我走了,你安心去吧。”
阳光透过花藤枝叶的空隙,在他身上印下细碎斑驳的温柔痕迹。院子里有种恍如隔世的静谧。良久,他方回过神来。
他不知方才发生的事是真是幻。只知此刻他终于了却了心愿,再不执迷于人生如梦,任年华度过,安然离去。
他华发苍苍,泪流满面。怀中的玉枕落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碎了。
焦湖庙有一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人坼中。遂见朱门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乡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傍。林怆然久之。
——《搜神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