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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意断她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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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长辈在旁,陆瑾在房间里放声大哭,眼泪噼里叭啦往下掉,一颗美丽的头一抽一抽的。正哭得起劲,就听到门外有人哐哐哐地敲门,伴随着丰平的大喊:“陆少爷!那个什么!张之维师兄和别人打起来了!”
打就打吧,他也打了,被一巴掌打翻了。
没搭理丰平,但声音小了下来,毕竟陆瑾年纪小脸皮薄,不想被丰平听去了哭声。
“陆少爷,你别不信!有个女的跟张师兄打得难舍难分呢!”
打得难舍难分?
丰平拍门的手落了空,眼前豁然出现陆瑾那张带着泪痕的脸,可把他吓了一跳。
陆瑾头也不回,赶紧跑到刚才的场地,果然如丰平所说,场地上两个对阵的人正打得拳脚生风。
丰平追着陆瑾赶到,嘴里话还没停:“我没说错吧!”
陆瑾瞪大了眼睛。
张之维不是没见过鬼行踪之类的手段,他甚至还和唐门的兄弟交过手,可面前这位小雀儿的身形实在诡异。快得太过诡异。她这次比上次更快,快得几乎让他抓不到。
但也只是“几乎”。
张之维身旁闪起细小的雷电,像是随着雷电跳跃似的,直接越到小雀儿面前,刚一露脸,就迎来一肘子,为了躲避,他略微歪头,胸前却迎来一拳。
金光化作绳索捆住小雀儿的手臂,直直拉着她往地上坠。
金光是运炁才出现的,只要打断张之维的炁,就能在金绳手下逃脱。于是小雀儿顺势往地上倒出,腿脚没闲着,直接往张之维头上扫去,明显用足了力气。
张之维躲过了这脚,但金绳的炁却有些散了。小雀儿使了劲,就从他手底下逃脱。
观战的陆老太爷赞叹:“好!都是好孩子啊!小屋啊,你这干女儿哪认的啊?”
屋爷半真半假说道:“赶巧她帮我办了件事,我瞧这姑娘可怜,就认了。”
陆老太爷手一动,拐杖在地上戳出个响声,他笑了下。这苍老的笑声让屋爷打起一个冷战。屋爷觉得自己那点俗里俗气的心思,早就被看透了。
左门长淡淡道:“要输了。”
张静清道:“是我那孽畜多吃了几年的饭,欺负人一十几岁的小丫头!”
输了?这么快。屋爷诧异地抬头一看,看到小雀儿确实被张之维逼得有些狼狈。
他心中压下失望,说道:“天师,的确是雀儿技不如人,这趟她领教了天师府高徒的手段,不亏!”末了没忘说,“今生得见金光咒和雷法,真是鄙人的荣幸。”
张静清哼了声:“不必为他开脱。真是对不住这丫头了。”
屋爷诚惶诚恐:“天师严重了。”
小雀儿被张之维逼到密林里,身后紧靠一棵大树。
她几乎已经力竭,想拿出自己幼时偷偷学的一些本事,又觉得只是一场比试不必见血,更何况张之维的修为比她要高得多,她现在根本就打不过,于是也就渐渐歇了气。
张之维可没有歇气,他迟早会赢了她,可太早赢没意思,瞧不见新东西。而且他看出小雀儿有所保留,心想着得逼逼她露一手。于是金光化成利刃,往小雀儿飞去,迫使她再次动起来。
这金刃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在小雀儿身后紧追不放。
小雀儿迎头转向树干,双脚往树上攀爬,金刃果真砍进树干里,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金刃,在她身后砍得木屑乱飞。
这场打斗真是拖得太久了,再这样下去,输得只会更难看。小雀儿从树上坠落,灵活的发辫失去控制,重重落下,金刃猝不及防削掉半截发辫。
头发没了束缚,毫不顾忌地随风乱飞。
张之维瞧出端倪,赶紧收了金光,赶过去接住在树上脱力的小雀儿。
小雀儿却腿脚一闪,落了地,散着的头发只到肩膀,睁着一双不开心的眼睛看他。她半跪着拱手,意思很明显,认输了。
张之维心中一颤,双手颤巍巍地捡起那截乌黑油亮的发辫,捧在手上,呲溜一声跪在地上,让不远处张静清口中将喊不喊的“孽障”两字收了回去。
“小雀姑娘,对不起!”
手上专属于女子的发香着实让他心惊,在心惊中又觉得这香气若隐若现,想细嗅却不敢有太大动作,在香气里意识到这是个姑娘。
糟了!
之前他顶多觉得小雀儿是“那女的”“那毛贼”,现在才觉得是“姑娘”,是“丫头”。
小辈们又开始热闹了,扯着嗓子嚎叫。
“道爷啊,您这也太不小心了!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之维师兄,削掉人姑娘家的头发,可是要负责的!”
“张师兄该不会看上人家,故意的吧!哈哈哈哈!”
陆瑾再一次受了刺激,没想到竟然有同龄人能和张之维打好几个来回,而他一巴掌就结束了战斗。哇哇哭了几声,又用袖子捂着眼泪跑远了。
长辈们再次撸起衣袖:“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又开始了是不是!”
小雀儿怒不可遏,她在乎自己的头发,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打理得这么乌黑油亮。
她没有去接过张之维手上的断发,心里气呼呼走到屋爷身后,不忘对长辈们一一拱手。
张之维心里恼死了,这回真的玩大了,是他没注意分寸。他一直就没个分寸。
人高马大的他捧着这截头发,脸上委委屈屈的模样倒像是他被小雀儿欺负了。
张静清的巴掌在揍人的路上,陆老爷子正色道:“你们跟我来。”
陆老爷子、张静清、屋爷、张之维和小雀儿五人走到密林内。张之维和小雀儿并肩,想把头发还给她,可她的脸冷冰冰的,一眼都没望到张之维身上,甚至声都没吱一声。这可让张之维摸不着头脑,心想自己怎么惹她了,这丫头也不跟他说句话!
再一瞧手上的头发,心里又“呸”了自个一声,是不该理!
陆老爷子停了下来,对小雀儿说:“孩子啊,你过来。”
小雀儿径直走过去,心里疑惑,一双褐色双眸也露出疑惑。她不能说话,就学会了用眼睛说话。
陆老爷子年长,知道很多陈年旧事,在看到小雀儿的手段后,立马明白这手段来自何处。
他缓缓道来:“每一个朝代的皇亲贵族都会培养一种名为‘死士’的队伍,专门暗杀和收集情报。他们大多数是普通人,异人在这种队伍里是极少数的存在,因为太多个性,不服管教。所以他们的手段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修炼,也能飞天遁地,轻功隐身。
“虽远远不及异人,但也够用了。自民国立后,那些个遗老遗少并未放弃培养死士,大量搜集幼童,为的不过是保自己那点权。但……自……”
陆老爷子思索一会,才想起来:“自民国八年一场学生运动后,有些人的心算是灰了。特别是靠近天津那地界,毒死了多少孩子……死的人多了,就是件常事,但有件怪事出现了。在一处民宅里,有二十几具孩子的尸体,他们通体发黑,明显是中毒而亡。在酒气熏天的堂屋内,还有一具已经被割下头颅的尸体,是死士的教头。有人杀死了他们。”
陆老爷子看向小雀儿,淡淡的讲述中让她回忆起那些时光。
他们这些孩子,要为别人的贪念去杀人,所以学的都是杀人的手段,从杀动物到杀人,从杀人再到和其他孩子自相残杀,培养成一个个杀人的工具。
小雀儿在这样血腥麻木的培养中总会感到清净,静下来时腹中会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是什么也说不清。
教头曾说过,人命如草芥,就是要被杀的;他们的命也是草芥,一旦被人抓住就要毫不犹豫地去死。小雀儿模糊地记得,她也是有爹有娘的,觉得自己不是生来就是去杀人的,人命大概也不是草芥,所以对教头的话很是不服,但只能在心里不服。
她渐渐长大,从6岁长成了12岁,过去的名字早就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个名叫“雀”的代号。在这些年里,小雀儿发觉,自己能看到教头周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流。
教头看不起他们这些“普通”的杀人工具,毫不避讳,时常亮起炁来练武,小雀儿盯着他的一招一式,默念他画在纸上的招式,有放火的,有隔空打牛的,有毒障的……有很多很多。
但有一天,教头在晚饭时刻竟然摆出了好菜,叫他们尽情地吃,孩子们没有丝毫犹豫地吃下去。没人敢忤逆教头,因为教头有一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小雀儿也不敢忤逆,她觉得不对劲,可以往的阅历不足以让她想出怪异的根源在哪里,直到猝然倒下的那一刻,她才彻底清楚了。教头想让他们死。
那时候她的喉咙还能发出声音,却只能边爬着边咳咳吐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肚腹灼热得难忍,喉咙也像火烧似的,七窍都流出血来。
她心跳得很快,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快,却很静,静到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腹中流动的感觉又一次来了,她闭上眼睛,沉浸在这种“静”中。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既白。小雀儿在浓重的血腥味和酒香里睁开眼睛。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一样了,身体内也开始有气在流动。这是什么?她还是不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是这东西让她活了下来。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发现双手竟然变成了黑色,她撸起衣袖裤管,也变成了黑色。眼睛看向其他孩子,他们也都是黑色的。
不同的是,他们都死了,只有她一个活了下来。
教头的呼噜声从堂屋远远地传来。
小雀儿的恨意突然如洪水般袭来,她拿起院子里练习的一把大刀,走进堂屋。
教头喝得烂醉,他不知道小雀儿的到来,嘴里模模糊糊地呢喃着“大清万岁”和“什么都完了”。
小雀儿把刀架到他脖子上,冰冷的触感让教头浑身一震,睁开疲惫的眼皮:“雀……”
还没说出,头颅就飞了出去,脸上还维持着疑惑的神色。
他的脖子顿时呲出血,溅了小雀儿满身。
小雀儿脸上出现了丝痛苦的表情。她不必再说什么,众人就明白了她的来历。她正是死里逃生的独一个,而且还趁着教头酒醉,下手弑杀,割下头颅。
陆老爷子转头对屋爷道:“小屋啊,你不知道她的来历,那我就告诉你。别的我就不说了,你要好好待你这干女儿啊……”末了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小雀儿也跟着轻摇着头,她不可怜,不觉得自己可怜。
张之维这时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她不说话,不是不愿意说,是不能说。
他低下头去看她:“那你又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
小雀儿睫毛颤了颤,身上亮起了炁。
张之维知道了:“你快要死的时候领悟到了炁?觉醒了,是炁救了你?”
小雀儿点点头,见张之维这么快就理解她的意思,出于礼貌微微露出笑。
她知道点人情世故,对人,是要讲礼貌的。
这点头摇头的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屋爷问:“雀儿呀,你会写字吗?”
小雀儿摇摇头。她识字,但不会写,也不愿写。许猜猜会写,曾经想教她,但身体弱,走个几十步就要歇了,提起笔来也写得东歪西拐,更别说是教书。
小雀儿会手语,但在座的人都看不懂,只好作罢。
陆老爷子倒也不介意,不会写字的才是大多数,会识字已经超过大半的人。他思索一番道:“我写一封信去济世堂,请堂主帮你看看,调理一下身体,说不定嗓子也能治好。”
小雀儿抬起眼,她没想到,她的运气竟然这样好,再一次碰到愿意帮助她的人。她不能说话,但可以表达感谢。
她跪在地上,向陆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
张之维沉默,把手里的头发抓紧,也不知怎么了,叹出一口来。
不能说话,不会写字,单靠着一身本领就养活一个病秧子和两个小孩,很厉害,但也很无奈。
这件事就算这么过了,连带着龙虎山放枪一事也在张静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纵下过去。
屋爷的名声的确在异人圈里响了几天,但远不及天师府张之维和那个黑丫头小雀儿,不过没关系,到这种地步,屋爷那点虚荣心已经足够满足了。
小雀儿带着许猜猜去了济世堂,路途遥远,需要很久才能走到。
而这,让再次下山的张之维扑了个空,和两个小小的朋友大眼瞪小眼。
小雀儿留了钱给他们,但张之维还是不放心把两个小孩留在山下,万一有人来找茬怎么办?寄养在山下的人家也不靠谱,这年头自家人都顾不了,别说是别人家的孩子了。于是拎着两个小家伙,让他们暂住在龙虎山上,由此也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男孩叫树生,女孩叫玉声。
张之维端坐在龙虎山上的石块上,忧愁地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认清了他和小雀儿相见难的事实,可心里总有个结,老是念着她。
他猜想,可能是因为……没能还上她的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