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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打(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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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府守株待妖第三天,萧九成一脚把管事踹进医馆。
此事稀奇,奇在她居然能熬过三天。
宁府老太太素来忌讳怪力乱神之说,府上闹鬼也能四平八稳做个睁眼瞎。但宁府老爷却忍不得,急得嘴上直长泡,下头人有眼色,悄悄地往书桌上扔了个册子。
宁老爷回书房后打开册子一看,上头只一句话——“城南萧萧,人到妖除,三两一只,十两三只。”
宁老爷当然不是被这卓绝的算术能力所震撼折服的,真正打动他的是那册子后头跟着的画像——一个穿红裙涂胭脂的姑娘,上不梳牛鼻子下不着罗汉鞋,富贵俗气,看着就能让他老娘安心。
宁老爷当即拍板,第二天一台小轿子就无声无息地进了宁府,走下来了个叫萧九成的年轻乐师,琴背后密密麻麻镌了三遍金光咒。
老太太却是法海转世,一个照面就把萧九成这同行给看破了,半点同行情谊不讲,关门放狗一气呵成。
萧九成没过几招便被逼到屋顶上进退两难,她含着热泪冲着地下喊,“我们真的只是堕落腐化,我们没有在捉鬼!”
回应她的只有家兵们沉默的刀剑。老太太倚着拐杖伫立其中,雪白发丝挽成光滑高髻,发间一枚银蝶簪,森冷如刀锋。
正是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宁老爷匆匆赶到,眼睛都不朝院里头瞥一下,“咚”一下跪在门前,“咚”一下磕头撞到了门槛,最后“咚”一下——这回可不是宁老爷故意的,人倒了,撞晕了。
这三声没得官老爷的惊堂木那么响亮,却是比官老爷的判决还来得有效。老太太喉间一声短促惊呼,面色比晕过去的宁老爷还白,当即命人抬着宁老爷风一般离开,此后是再没踏进过萧九成的院子。
但明枪没有暗箭连天,宁府管家带着一帮随从,如同一阵阴风,随时随地能吹得萧九成脑后一凉。叹息冷眼一马当先,冷嘲热讽紧随其后。
萧九成念一遍“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在让他们痴呆和让他们聋之间犹豫片刻,最后“啪”地给自己拍了个绝声符,灵气只往两耳里一钻,噪音再见。
毕竟鬼总是要除的。
而且宁老爷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本来一天天你出招我耳聋,日子过得挺好——至少萧九成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但架不住一众碎催实在太过敬业,各种角度各种花样齐齐上阵,高涨的意志烘得阴风变热浪。
终于“咔擦”一声,把萧九成这条冰河吹开了条缝。
“真要那么缺钱,早点嫁人不就成了!”一道声音尖细如毫针。
那时不巧,萧九成正在房门上画辟邪阵,时不时就得敲敲木门听听响,看画得到不到位,是故没戴绝声符。
她听得此言,手里的毛笔一顿,灵气忽断,微亮的朱砂霎时暗淡,此阵算是废了。
她看向声源,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人,看衣服是个管事,正笼着袖子。那管事见她望过来,先是一愣,慌张地放下双手,动作间黑袖里闪过一线金光。
萧九成垂眼,放下笔,捡起一旁的白帕揩净手上墨点,白帕柔软,边角绣了几束紫竹。她专注地对付着手上的污渍,对于方才话语恍若未闻。
那人好像是知道自己露了怯,有意要挣回面子,挺直了腰板,两只眼睛钩子样盯着萧九成,嘴里大声喊着,“说到底,一个女人——”
萧九成倏地暴起,双足一登,腾身一跃,如鹰鹞划破青空,去势凶烈,重重一脚踏在那管事心口!
管事连一声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唰得倒飞出去三丈,轰然撞碎一扇大门!
木屑飞溅如暴雨,纷扬过后,只见那人倒在一片狼藉当中,昏迷不醒,死生不知。
周遭人都吓傻了,有两胆大的要上来拿她。萧九成目光一扫,凛然直如两口盈满霜月的剑锋。
那些人的腿霎时冻在原地。半晌才有人硬着头皮站出来,抬着管事的一溜烟跑了。
萧九成不记得那管事到底长啥样了,不知道是不是失忆时候砸坏脑子。她看人时候好端端的,一转头记忆里的人脸就像墨落生宣,眉眼全洇成一团乌。
唯一印象还清楚的是宁老太那头银发。
宁老太是闻着动静赶来的,环佩叮当,怒斥震天,像面包了金边的鼓。发髻间一支蝶簪寒光流转,顷刻间吸引了萧九成注意。
目标很亮很明确,是以萧九成把作定金的银锭砸簪子上时不费吹灰之力。
银锭飞掠,蝶簪猝然坠地,宁老太惊叫连连,众人前呼后拥。
萧九成双手往身后一背,下颚微含眉峰轻聚,在一片人仰马翻中站成一根肃然挺立的老松。
这就是她现在拎着包袱一脸严肃地站在包子铺前数铜币的理由。
倒也不是差钱,只是她瞧中了件傀儡,傀儡生动鲜艳,恍若云端美人,价钱更是如高岭之花般遥不可攀。前几日接了宁府的单子后,她便咬牙把傀儡的定金交了,谁能料到今天这一出。
包子铺老板是熟人,和萧九成一样是这平溪县的新来客,自言从小流浪,和萧九成一样说不清楚自己的老家。两人在买卖间交谈过几句,不由便滋生出股近乎老乡的情分来。
“别数了,我请。还是老几样是不? ”老板草草擦了把手上的汗,一抬手把殷别递过来的铜板推掉,跟着塞进来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萧九成望着那两个白胖包子,几乎热泪盈眶,忙一叠声地道谢。
这老板包子做得好,生意却莫名不见起色,眼下似是无事,便和萧九成闲扯了几句,“怎么?宁府那帮子狗东西又不干人事了?”他啐道,“尽是些下雨天扒河堤的断子绝孙货!”
萧九成思及府上那出,眼睫微沉,她怀里头还躺着块沾了血的金发带,密密地绣满紫竹——正是那管事之前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她趁乱捡回来的。
“他们还做过这种事?我只逮着了一个贼。”
“就那种地方,出啥都不奇怪。萧道长早断了也是好事。”
老板回身拿了块灰布,背对着萧九成,问道:“王道长怎么还没回来?还是得他回来,不然您在宁府出点事都没人能管。”
萧九成一怔,不自觉抬手,隔着布料轻触胸前那块染血发带,“今晚就回来了。”
老板“哦”了一声,听上去闷闷的。他快步走至萧九成身前,低着头,手里头捧着那块灰布,“天师,我这有个盒子,前段时间从河里头捞起来的,花里胡哨看着值钱。打不开,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我寻思也就您能帮我看看了。”
萧九成应了一声,抬手把灰布揭了,赫然是个黄金灿烂的匣子,上头一左一右阳刻两只蝙蝠,拿碧盈盈的翡翠填了眼珠,活灵活现,几欲振翅。
她只看一眼,便笑道:“老张你这可是运气好,这是那些修仙大族用来乘贺礼的,单这盒子便价值不菲。这要是开出好东西了,够你拿银子把宁府埋了。”
萧九成摸到锁眼,心意一动,灵气柔柔一吐,如活蛇般往锁孔一探,但闻一声细微的“喀哒”,却不是开锁之声。
——黄金壁上的两只蝙蝠齐齐动眼,幽绿森寒的视线如毒牙般咬住了她!
萧九成颈后寒毛乍起,当即飞身后撤,“老张——”她厉声喝道,快走......她的话没有说完,晕眩感来得比风暴更迅疾,刹那天光恍恍,人影憧憧。
耳畔传来沉沉闷响,她半晌才意识到是自己倒在了地上,有黑沉的阴影攀了上来,她吃力抬头,大片大片黑斑在眼前荡开——老张正站在她面前。
光从极高远处打来,将他的身影边缘晕染模糊,看不清表情。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得足以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包裹。
有人扯下了萧九成的头罩,“啪”一下拽断了几根头发。
萧九成猝然惊醒,“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说道:“轻点,断一根赔十两。”
只听得一声轻笑,“当真?那我出一百万两。”那声音沙哑,是个男子。
萧九成睁开眼,是一间黑黢黢的屋室,她正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她微动指尖——不出所料,动弹不得。
她转转眼珠向下一瞟——脖子上挂着个定身咒符。不幸中的万幸,除了头皮刺痛以外,没有任何不适。
检查完自身状况,她才有心思去观察周遭。
眼前是个男人,身披赤袍,袍系玄鞶,鞶悬长绦,绦缒鱼钥。衣袖宽大,行如云烟,静时垂下遮笼双手。
他面容光滑,看不出年纪。头发梳成许多细辫,轻飘飘落在身后,已被枯白霜色锈蚀大半。
萧九成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没认出来。一转头恰好瞄见那鱼钥通体泛着活鱼麟似的光,好东西,是拿精铁打的。
鱼钥工艺却不甚精巧,只两丸充作眼乌子用的细蚌珠擦得很干净,但仍挡不住自内而外的岁月微黄。
她与黄眼珠子目光相接。
鱼眼中放出诡异的光。
此光如同拨云见日,登时将萧九成的心台照得敞亮。
流年不利,新东家梁子刚结下,老东家就揣着旧恨找上门了。
“你不行,得加钱,”萧九成身子动不了,便只能努力摆出副不屑一顾的架势,绞尽脑汁回忆宁老太太看不起人时的表情,“我这歧视姓谢的,尤其是叫谢顾。”
谢顾不恼,反而微微一笑,也没接她的话茬,转头不知道问了谁一句,“怎么现在就把人带过来了?”
谢顾后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细若蚊吟,“她进宁府的事情完全保密。现在和宁府闹翻了,家里那位又没回来,眼下没有人知道她在哪,要动手只能趁今天了,赶在天黑前。”
谢顾颔首,“原来如此。但也不必亲自动手,她修为不低,远不是你能抗衡的,若真动起手来你可就没命来见我了。”
“.......萧道长不会那么做的。”
正说话间,那人往前走了几步,一下暴露在萧九成面前。
“老张啊——”萧九成望一眼那人,夸张地长叹一声,“你是收了他多少钱啊?”
那不是老张还能是谁?立在那,像一张被揉成团又展开铺平的纸,扭曲地缩手缩脚。
“其实把我卖了也不打紧,卖身钱咱俩五五开呗。”
谢顾挥挥手,“快些回去吧,”他温言说道,“人已经送至你家了。另还有些银钱赏你,今后好好过日子。”
老张骤然抬头,眼里陡然迸出光来,一张嘴哆哆嗦嗦,张口欲谢,却恰好瞧见被困在椅子上的萧九成,那话登时梗住。
最后他低应一声,飞快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萧九成听了倒是一愣,人?什么人?老张不一直说他无亲无故吗?
大门才打开了一个小缝,老张便一缩头,像条落水狗一样从缝隙里滑出去了。他走得急,忘了关门,外头透进来丝丝光亮。
谢顾一步跨至萧九成面前,挡住了门外遥遥的光。他温声细语,“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和他的账结清了。萧道长,来算算你的账吧。”
萧九成“啊”了一声,思绪从老张身上抽开,斜了眼谢顾,“对于当众朗诵你幼学作文的事情,我偶尔是会有一点点愧疚。但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这辈子不可能道歉的,赔又没钱赔,只有赖账了。早日接受现实吧,谢官君。”
“不,谢某并非为此事而来,”谢顾说,“实际上,我要算的是萧道长一掌劈了我祖坟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