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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血禅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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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和陈虞渊在前屋聊得热火朝天,祝浔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推开房门,轻巧地翻过院墙,飞快穿梭在夜色沉沉的街巷之中。
陈虞渊用了那么多手段阻止他得到消息,祝浔以为他会强制不允许自己出门,毕竟今天是计划实行的最后一天。
但没有——墨斋附近没有他的影卫,来的路上他只听到了一声突兀的乌鸦叫。
那间屋子的地址就写在公告上,南郊向西三里地,绕过两座亭子就是。如果不出意外,凶手今晚一定会现身,无论是为了保护师傅的祖宅还是杀了姚集报仇,而徐尾便可以在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趁虚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将两个仅有的人证斩杀。
人证是洗刷冤屈所必要的,他必须、也一定会提前赶到祖宅阻止这一切。
——这些人就是这么想的。
——呵。
祝浔不明白,徐尾、陈志舟甚至陈虞渊这三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为何会在这一点上出奇的一致。难道这副壮实的肩背太具有欺骗性,导致他看上去就像那种莽撞行事的愣头青?
哎。
诚然,父亲的冤案是他的心结,他也确实需要阻止这切,至少救下其中一个人证,但为什么他要去祖宅阻止?
当他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凶手是谁吗?
……
祝浔从墙头翻下,停在一户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屋子门前,敲了敲门。
“……”
祝浔又敲了敲,“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屋内仍然寂静一片。
“……你娘的忌日压根不在秋天,”他叹了口气,“刚来墨斋时你娘刚去世,那时候是春天。”
片刻的沉默之后,门的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元的眼睛从门缝里露了出来,警惕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
“你请假以后我觉得蹊跷,去邻里之间打听了一下,很容易就知道了,”祝浔拉着门缝,“让我进去。”
“不。”门后的力气远超他的想象,门板在二人的手中僵持了片刻,只往后移动了分毫。
“看你切鱼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你其实练过刀,还是很不错的那种。”祝浔无奈地笑了笑,“但要是纯比力气,你还是——”
“不要阻止我!”少年的声音尖细刺耳,冷刃的寒光在阴影中一闪而过,“我会杀人的!我会杀了你的!”
祝浔低下头,看着门缝里伸出来的半截刀刃,顿了片刻,直接伸手握了上去。
“你干嘛!这是开了刃的!”夏元一惊,慌忙地抽回刀退后半步,祝浔趁机拉开门挤了进来。
“你——!”
“行了。”祝浔抬手用力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苦大仇深的模样不适合你,我原来那个调皮捣蛋的夏元呢?”
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的少年努力地瞪着他,试图摆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却被他揉得像是只炸了毛的小狐狸,逐渐收起了虚张声势地爪牙。
他把短刀扔在地上,蹲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不要管我啊!我要去杀人!我要把他们都给杀了!”小小的团子剧烈地颤抖着,“我要给外公报仇……报仇……”
“说着不要管你,其实你还是很无助,希望有人来帮一把的吧……所以才会说那些不明所以的话。”祝浔盘腿坐在他对面,垂了垂眸子,“当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但是没有多想,抱歉。”
湿润的眸子从臂弯的间隙里透出,水光被镀了层月色,微微地打着转。
“杀人很痛苦吧,黏热的血液溅到身上根本洗不掉,扭曲的惨叫总会在梦里出现,”祝浔轻轻说着,“明明错的是他们,明明我做的是对的,可仍然感觉像是被诅咒了一样,恐惧阳光恐惧笑声,恐惧着生活中美好的一切。”
“直到有一天半夜梦醒,看到自己指缝里洗不干净的血,才发现真正恐惧的是逐渐变得肮脏的自己。”
哭泣停止了,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实话说,你就算今天去杀了姚集又能怎么样?你真的觉得姚集他们是自作主张偷的刀?那些被偷了的刀现在又在哪里?”祝浔抬起头,对上他来不及逃开的眼,“还是说,你打算一路杀上去,徐尾、陈志舟、甚至京城里的那位,全部杀掉?”
像曾经的他一样。
“不……”
“那就冷静下来,换种方式。”祝浔笑着揽过他的肩膀,“这种人不值得你付出生命的代价。”
夏元盯着他的脸咬了咬唇,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再也承受不住地扑进他怀里,圈着他的脖子呜咽着哭了起来。
祝浔拍了拍他的背脊。少年早已不堪重负,此刻的他只是需要一个臂膀,一个能让他放松下来依靠的地方,就如同陈虞渊对他的意义那样。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都能想到那个男人。
祝浔有些出神地想着,直到怀里的少年擦着脸颊,羞赧地直起了身子。
“祝爷,你愿意听我说吗?我、我想跟你说,我们家的事情……”他脸上带着刚刚哭过的红晕,眸子清亮透明,一如初见。
祝浔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从夏元的叙述中,他逐渐还原出了当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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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刀匠师傅是夏元的外公,每年母亲归宁之时,夏元都会跟着母亲来到山城,在外公的铺子里玩耍学习,铸刀与武艺也都来自于外公亲授。
外公受朝廷所托铸刀的那一年很忙碌,母亲又有了喜,因此直到东窗事发那一年夏元都没有回山城,也因此逃过了一劫。虽没有向亲属问责,但罪犯之后仍然受到了不小的歧视。母亲因此被勒令流了产、驱逐出门,不得已带着夏元回到山城定居。
为了照顾母亲,他暂时压下了心中的忿忿,装作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少年生活着。可前两年母亲过世之后,他在人间再无亲人,为了报仇,夏元整理了外公保存在城郊祖宅的遗物,并有意进入墨斋,只为更近一步接触姚集三人。
□□是从祖宅里找出来的,同时,姚集三人与徐尾的关系并不难发现,夏元很快就心中有数。但他清楚,自己虽然习武,但只擅长讲究准度和精度的暗器,况且很久不练,硬拼力气绝对不是那三个人的对手。
“动了杀心是从我收到一封信、以及随信附上的迷药粉末开始,信上写明了药粉的使用方式,”夏元回忆道,“我还特地请洛姑娘看了看,确定没有问题。”
“……”祝浔直觉此事古怪,却也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但顾不上多问,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从窗外传来,侧耳仔细倾听,似乎还有轻微铁器碰撞的声响。祝浔从窗格的缝隙中往外望去,正见浩浩荡荡的一大批人影从街角出现。
“衙门怎么来人了?!”祝浔一惊,“你怎么暴露的?”
“……我、我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洛姑娘那间医馆是徐尾资助的,她本人也给徐尾一家看病很久了,”夏元挠了挠脸,“我城郊的那间宅子就是租给她的。”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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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推一个时辰,那会儿的城郊热闹极了。
祝浔没来,陈虞渊也没来。陈志舟娇生惯养了二十多年,一下子熬到后半夜也等不到想见的人,脾气暴躁得乱砍乱砸,作为诱饵的姚集被绑在椅子上,差点被他打死。
屋子里霍霍得差不多,陈志舟又冲到院子里,唯一的枯井被木盖子封了起来。陈志舟看了一眼就觉得不舒爽,抬手一刀就要砍下去。
“义王!义王殿下,那个不能动——”徐尾捧着肚子飞快地冲上前,像一只飞起的球,重重地将陈志舟砸歪了。
“嘶……徐尾!你个混账疯了吧你!”
“对不起,对不起,”顾不得自己跌得鼻青脸肿,徐尾跪在地上砰砰给他磕头,“义王殿下,那是这屋子原来的租客留的,不能动啊!”
“放屁!区区一个租客还敢顶撞本王!”
“殿下,您有所不知,租客是南街医馆那个洛卿卿洛姑娘,她租了这里当药庐,”徐尾抹着额头的冷汗讪笑着解释,“您知道,郎中么,总喜欢养些毒虫蛇蝎入药的,这口枯井就被她用来养这些了。”
陈志舟不满地拧起眉头。
“真的,小的本来也想打开看看有没有那个刀匠留下的东西,结果一靠近……”徐尾吞了口口水,不敢说下去了,“也罢,殿下不如就此回去歇息,按照属下之前所说,即使祝浔不来,咱们也有办法叫小王爷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可陈志舟偏偏不信邪,走近蹲在井盖附近伸手一摸,粘稠透明、像是鼻水一样的液体立刻沾了一手,其中还挂着星星点点的碎屑,不知道是虫蜕还是蛇皮。
“啊!!!”陈志舟吓得跌坐在地上,在草皮上疯狂地擦着自己的手。
“殿下没事吧。”徐尾忍笑赶紧递上帕子。
“这叫没事吗!”陈志舟破口大骂,“那个女郎中呢?本王……”他突然一顿,想起了什么,“不对啊,租给她屋子的那人不就是这房东、也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么?”
“是,小的也问过洛姑娘,但她说这个房东是带着斗笠面纱来的,名字也含糊其辞,所以她现在去邻镇的平安钱庄查那笔银票被谁取走了。”徐尾拍了拍脑袋,“说来,她也该回来了!”
“什么破娘们,事儿这么多。”陈志舟心里极度不爽,“徐尾,本王命令你把那个井拆了!”
“……啊?”
“不许异议,这是本王的命令!那口井吓到本王了!”
徐尾尴尬地四下扫着,周围的侍卫闻言战战兢兢,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志舟将刀踢到徐尾脚边,简短的命令里充满了不耐,“砍。”
徐尾颤颤巍巍捡起那把刀,刀尖对着井盖高高举起,心一横眼一闭,就要用力地捅下去——
“徐知县!我回来啦!”洛卿卿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出现,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她扬着手上的单据,“我查到那个房东的名字了!”
徐尾找到了台阶下,便立刻丢了那把刀,飞快地跑过去,“是谁?”
洛卿卿把钱庄的单据递给他们。这个钱庄也是杨家的产业,他们对此毫不怀疑。陈志舟命令徐尾留下,自己则带着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城。
望着那些人忙碌着离去的背影,洛卿卿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那个大井盖。
——没办法了,夏小弟,我的宝贝比你重要那么一丢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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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听到脚步声的时候,陈志舟已经将这间屋子包围了。
祝浔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只能先跟着夏元躲在最靠里的那间杂物屋里,但即使是最隐蔽的角落,被陈志舟查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去引开他,你趁机跑。”祝浔在夏元耳边说。
“太危险了!”夏元下意识反驳,“他对你心怀不轨,我当时在船上看到……”
他的话戛然而止,虽无奈之举,但害得祝浔背上命案、身陷囹圄的仍然是自己。
祝浔看出了他的愧疚,拍了拍他的肩膀,挂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笑。
“我、我很坏的!你不要这么帮我!”
“不,你很好,我很笃定。”祝浔掰开他拽着自己袖口的手,他没法告诉夏元自己笃定的理由,只能安慰地笑了笑。
原先他当夏元不通武艺才会与祝萝一起遇害而亡,但若是他拥有暗潜画舫与行刺府衙的轻功,就算无法硬碰硬,独善其身的本事肯定是有的——
显然,他是为保护祝萝而被乱棍活活打死,并且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试图逃跑。
祝浔下意识转了转小妹送给他的那个红绳手串,才发现绳子已经不知道在哪里被蹭毛了边。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这并不影响过去经年累月积攒的情分。祝浔往衣裳上抹了点土,抓乱了头发,打算装作刚刚翻找过什么的样子打开门。
……但怎么对付陈志舟呢?
硬碰硬肯定打不过,但夏元肯定要保。最不济的情况……无非是同上一世般牺牲些色相,打几个回合太极套点儿情报,再找机会脱困罢了。
心中打定了主意,可碰到门板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对面传了过来,登时打破了心中所有的计划。
“义王殿下,大晚上不睡觉拆家呢?”
陈、陈虞渊?!
“笃笃——”与此同时,身后的窗棂被轻轻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