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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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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事好像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急转直下。
那天之后林珑再回想起风暴来临的那一晚,许多复杂难明的情绪依然极其清晰。即使那时的她还远未成为赛圈瞩目的明星选手,尚不曾亲身经历那些惊心动魄的赛场时刻,但第一次目睹旁人输比赛,现实远比想象更刻骨铭心。记忆里是一片沉默的训练室、她自己乍听结果时巨大的荒谬与震惊,以及,网络上铺天盖地掀起的千层浪。
就她后来知道的情况所言,是A大一位队员在比赛中发生了重大的、无法挽回的失误,即使当然不会像袁天曾当八卦讲的“弄错数组行列下标”那么离谱,可在那种水平的赛场上,足以改变结局。
即使第二在高手如云的亚预赛中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绩,但在“只有冠军才能获得世界赛门票”的机制下,一切都失去了价值。
还没有等到比赛终结,守在大礼堂外等着抢主场晋级新闻的记者们喧嚣声几乎要把广场淹没。
但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A大校队队长周羿将一切责任揽了下来。
他静静听完“如何看待沈步之在4:23:52时那个关键失误,也就是导致你们输掉世界赛门票的直接原因”,面上的神情没有变化,在全场的注视下微微倾身,扶过桌前方的话筒。
“队员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难免出现紧张,今天我的状态不好,指挥不到位,最后手头的E题没有及时收尾,身为队长没能有效带动全队,是我的原因。”他平静地看向台下众多记者,“下一个问题。”
那天的发布会最终以周羿一句“亚预赛还没有结束。下个月的新加坡站,我们会全力以赴。”收尾,但网上的纷争远未止歇。
明眼人都看得出确实是沈步之那个失误影响了最终结果,只是周羿作为队长向来对手下人保护,何况粉丝扒出的比赛录像证明他一人承担了四道题,超队伍总解题数的一半,失利责任无论如何也不该他来背。只是华国站就在家门口,A大又是呼声最高的冠军热门,谁一时间都很难接受。
一年只有两次的宝贵机会,就这么生生葬送掉最关键的一场,下一场要远赴他国,还要面对前红名赛亚洲纪录保持者伊藤翔平带领的劲旅,在依然只有夺冠才能晋级的死亡赛制下,结果极难预料。
而大多数人压根就无法想象周羿进不去世界赛的可能。
华国区如今在团队战上最大的倚仗,一直以来最沉稳可靠的冠军队长,无数选手心目中最崇拜的、在这条路上视为光芒一样去追寻的人,打不了世决?
怎么可能啊……
那一天,林珑看到的最后一条评论是:
[我知道所有竞技比赛都充满着不确定与不可知,我也知道这种紧张刺激正是比赛魅力的一部分,可我到底还是俗人,我只想看我喜欢的选手一路赢到底,荣耀不断,不要有任何现实中常见但每一次都锥心刻骨的剧情。]
[有的时候,真的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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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赛来临的前两日,林珑开始了无可抑止的紧张。
表现在她花在ACM上的时间越来越久,原本就经常在没课时去训练室加练,回了寝还要继续捧着书学习,而今愈发变本加厉,最终发展到某一天冯莎莎凌晨三点醒来爬下床喝水,惊悚地发现她仍坐在台灯前。
“我靠!安安你睡不睡觉了,明天还是早八!”
“我知道。”林珑从书页和咖啡里抬头,怕打扰到其他正在熟睡的室友,声音很低,“我再看一会儿就睡。”
“你你你……你前几天不会也是这么熬的吧,不行我明天得跟徐亮说,这哪成啊!”
“我们也很震惊啊!!!”第二天高数课间,徐亮面对冯莎莎的质问发出世纪尖叫,“她已经把《入门经典》那一整本书都看完了你知道吗!486页!!!我单知道大学期末月有人能一周一本书,我不知道这么快就能见识啊!安安她简直是铁人啊,到底为什么能学这么快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转头看已经又沉浸在ACM世界的林珑,她连课间十分钟都在抓紧时间看算法,正闭着眼睛无声默背。桌上摊着满布字迹的书和纸,唯一的亮色是桌角一杯印着校园奶茶店LOGO的西米露,那是前几日沈庭谦亲自来,给深夜仍在训练室鏖战的新生们补充能量,在徐亮的欢呼声里把最甜的加糖加珍珠的那杯放到她桌边,于是又迅速上了她的种草名录。
如今全校队都记得她爱吃甜,买什么都会特意关照。
这一日的午休时间林珑照常一个人在训练室过,中途实在熬不住困意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醒来时满屋安寂,灯光全关,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是一种极适合补眠的昏暗静谧。
她疑惑地揉揉眼,明明觉得自己睡前好像没去关灯拉帘子。
有些茫然地直起身,她在想是不是熬夜太多导致记忆力减退,风油精按揉太阳穴试图进一步清醒的时候抬起眼,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写代码的邱博。
他仍然坐在惯常的角落里,电脑屏幕的光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他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
这些天两个人没有进一步的交集,只除了那一日她去买烤冷面。当时她本已要从摊位旁走,犹豫片刻还是多买了第四份,回去后一进门袁天徐亮就欢快地蹦过来拿,而她等他们散去后把最后那份递到邱博桌前,轻声说: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我记得学长请客那时候你拿的是酱香,里面多加了烤肠,这个和当时那份一样。”
那个时候他从训练题里抬眸,素来平淡沉默的脸上明显意外,但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那个飘着香气的纸碗,简单地道了一声:“谢谢。”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作为在训练室呆得最久的两个人,他们依旧没有多余的对话,每天各自在桌边沉默地写代码,日常交流仍然仅限于那两句经典的“你先走”和“我关灯”。
而此时此刻,邱博从显示器后望着怔怔的她,忽然开口说了自从相识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这么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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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赛前的最后一夜,徐亮袁天和冯莎莎坚持要拖林珑出来聚餐。
理由是:“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连续四天中午吃烤冷面晚上吃面包!不行,今天你必须跟我们去吃正经饭!”
还是赢下学院新生赛后去庆祝的那家苏菜馆,大厅里依旧是人声鼎沸,扑面而来明亮的香气与热热闹闹的声音,徐亮正伸着脖子找座位,突然“卧槽”了一声:“哇看!”
他一脸惊异,指着靠窗边的一张十二人桌。
林珑循声望去,然后目光和呼吸轻微地顿了顿。
竟然是窦凯航。
被一群她不认识的男生簇拥着,坐在面南的主位上,喧嚣的明亮的厅室里,他靠在朱漆云木的扶手椅上,漫不经心地捏着酒杯。
这是她时隔四天以后再次见到他本人,但各种有关他的议论却从未止歇,今天下午的时候徐亮还曾提起,当时他犹犹豫豫地写下一行代码,又痛苦地把它们全都删去,往后一倒瘫在椅背上,气若游丝:“太虐了太虐了,当时沈队招我究竟是为什么想不开。话说这都多少天训练了,凯神还是不来吗?”
袁天:“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徐亮好奇:“假话是什么?”
“他最近有事请假。”
“那真话呢?”
“这种程度的题……”袁天适当地停住,微笑着拉出亲切的长音。
徐亮泪奔:“……好了你不用说了我懂!”
“害,彼此彼此,这种程度的题我也很吃力。”袁天感慨着看回自己的一堆WA,“但谁叫人家是凯神呢。”
那个时候她正修着一道数论题的代码,动作禁不住慢了一下,咬着唇怔怔出神。周赛临近,她最近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刷论坛,主流声音基本还在焦虑今年A大能不能进世界赛的事,但在连周羿都在国际赛场上失败的情况下,窦凯航的名字在论坛里如日中天。
虽然他今年并无法站上亚预赛场,还不会再次拿一打三的蔑世行径去考验粉丝心脏,但那个压过众多天才好手的世界第二,是如今低气压的华国赛区唯一的亮光。
身边的袁天和徐亮在嘀咕:
“肯定是那群社会青年……”
“嚯!好家伙,这么大块的刺青!”
林珑回神,再次往那边看去,围着窦凯航的那帮男生正拎着啤酒大声说笑,身上都带着明显的江湖气,有几人手臂上攀着似藤似龙的刺青。她轻声问袁天:“这就是你以前说的,他校外那些朋友?”
“嗯……”袁天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是社会上认识的,以前都在城东那片镇场子。听说凯神以前经常翻墙出去跟他们打游戏,都成七中传说了,一群只在书里读飞檐走壁的尖子生,哪见过这阵仗。”
他看看林珑,以为她是害怕,安慰道:“没事,那墙……呃,对我们来讲难度是大了些,对凯神哪有什么危险,他好像从小就练散打的,身手一级棒。”
“不是,我不怕,”林珑摇头,语声轻轻,“我挺羡慕的。”
羡慕他成绩一流,羡慕他气势出众,离经叛道也做得这么轰轰烈烈,旁人眼里的桀骜背后是对万事万物的底气和掌控感,他在万众瞩目中生长,却从不会让任何人和事成为自己的牢笼。
身后一个男生正好在这时候进门,听见这话诧异地笑了一下,目送女孩和同伴往大厅里面去找座位,在原地歪着头站了一会儿,才重新抬步往前走,走到窦凯航身边,在一群人的招呼声里脱掉外套坐下了,饶有兴致地朝那边示意:
“凯爷,人姑娘竟然羡慕你翻墙,看见我们还一点不怕,看着娇气没想到挺有意思,谁啊这是。”
其他人顿时来了兴趣:
“哇塞,头一次见这么清新脱俗的,以前喜欢凯爷的那些姑娘谁见到咱哥几个不害怕啊?下回去网吧的时候带上她啊?我教妹妹打魔兽。”
“一边去吧你,什么时候见凯爷带过姑娘。而且老七说的是那边那个白裙子的姑娘是不?栀子花发卡的那个?一看就是好学生乖乖女,你别给人家带坏了。”
“啥关系啊凯爷,妹妹看着好乖啊,是你们Y大的人吗?文院的还是美院的。”
窦凯航眼梢微微一挑,搁下杯盏朝那边望,林珑坐在那里,正偏头抿着笑跟人说话。
眼眸弯弯,像清澈的湖水,栀子花般温柔而单纯。
他收回视线,懒懒勾唇:“我们院,校队的。”
“卧槽,校队?凯爷你不是向来跟校队的处不好么,大学转性了?”
窦凯航淡淡道:“她不一样。”
自从入队那一夜后他每天都能在校园里遇见她,只不过她从来都不知道。事实上那些时候她人看着都不太清醒,也很难注意到名义上的队友是不是正和她走在一条路上。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抱着一摞书和笔记,在寂静的深夜踩着门禁的最后时限回寝室楼,即使眼睛都困得睁不开,让人怀疑她下一秒就要撞树上去,但还是努力把怀里的书抱紧,在空无一人的主路上跌跌撞撞向前走,小声地背着算法集。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早就不耐烦再操心队友,但或许是地上散落的枯树枝一如曾经那一夜,或许是别的什么,他破天荒地在本该拐弯的路口停住了,看她安然无恙进了寝室楼,才转身回自己的宿舍去。
第二晚他照常在午夜收拾东西下楼,心想这次应该不会再遇见,结果走到主路上一抬眼,又看到不远处那个眼熟的人。
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
努力到让人心惊。
和她纤弱的外表完全不相称。
他微微拧眉,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桌子,没看见身边兄弟们交换的惊讶眼神。
但这样的沉吟落在旁人眼里,其中的意味就开始悄悄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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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林珑被其他三人拉着,在玩手机飞行棋。
“我的天哪,又是六点,安安你运气也太好了吧。”徐亮不敢置信地看着棋盘上一骑绝尘的蓝色飞机,“孩子羡慕哭了……”
“欧皇的世界你不懂。”冯莎莎摇了个四,把他的绿色飞机赶回起点,“快快快该你了。”
徐亮苦逼地戳骰子,一摇又是个二,然而他精神一振,火速驱动棋子,仰天哈哈大笑:“回去吧你!啊哈哈我也有今天!”
受害者袁天嘴角抽动:“等着!我与你不共戴天!”
一起说笑打闹,菜上齐之后又一起大快朵颐,也许是饱腹确实让人心情好,林珑在又夹起一筷糖醋鱼时,觉得一直萦绕在心里的紧张感都淡去了不少,很快乐,也很温馨。
吃到一半,她手机响。
那时候她正笑着听袁天讲八卦,没看来电显示就接起:“喂?”
那端静了一秒。
“在外面吃饭?”
林珑所有心思骤然回笼。
她整个人一惊。
“是……和同学一起。”
相同的地点相同的对话,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剧情,让她在那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握着手机匆匆起身:“我出去接个电话。”
另几人不疑有他,笑着说给她留菜,她也努力弯唇,转身快步朝外走,路过窗边的时候下意识扫了一眼,窦凯航他们已经不在了。
服务员在收拾那张大桌子,那里很快坐上了新的客人,陌生的形形色色的面孔吆喝着点菜,仿佛刚才同处一个时空的场景又只是场幻觉。
走到外面的夜风中,林珑才低低地重新开口:“爸爸。”
“嗯。”父亲平淡地应声。
“我听了你上周交的作业。”
林珑握着电话的手发紧。她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听你妈妈说,你不想进乐团?”
“爸爸我觉得我真的不行……而且我参加了ACM,每天训练很花时间……”
父亲淡淡地笑了一下:“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因为ACM。”
“那首《夏日最后的玫瑰》我很失望,你自己应该也知道还是紧绷,说实话,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觉得咱们双方都完全不必再浪费时间。但你知道为什么,明知你达不到秦文衣他们的水平,也走不了专业音乐的路,我仍然要你练。”
“因为我们虽然不指望你有大出息,却绝对不愿意你做一个内向的人,而你成天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多操心?从小就不适应集体场合,放假永远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带你去亲戚朋友聚会,你连大大方方说笑都不会,表演节目也不敢,你自己看看谁像你一样?我们怎么教育出来你这么个孩子?进个校乐团,总还能跟着去公开场合磨练,你现在连这条路都不走,是打算一辈子就这么着了?”
“爸爸ACM也是公开比赛……队长他们说我能行……”
“你练了十四年琴,都不能消除当众演奏给你带来的恐惧,ACM你才接触多久,就敢说你能行?你进乐团,能去全国比赛甚至世界比赛,ACM你能吗?你拿什么跟我证明,你不是因为逃避小提琴,逃避它所意味的舞台和大场面,才去选择ACM?林珑,人都喜欢听好话,几句夸奖轻飘飘说出来又不要钱,只有家人才会指出你的缺点,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你已经十七岁了,有些道理不听我也不想再管你,不去乐团,可以,你以后自己看着办。”
电话挂断了。
眼前是繁华的街市、璀璨的灯流,背后大厅的热闹与欢笑还飘在风里,可是时光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晃就倒退许多年。恍惚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怯怯的自己,而北城的风和家乡的风一样都带着透骨的冷意,无孔不入,从未远离。
——林爸爸林妈妈,安安这么小年纪琴就拉得这么好,太让人羡慕了,真是继承了你们的音乐天赋,将来肯定有大前程。
——哎呀哪有,可别提了,平时练琴没少让我和她爸急眼,你看刚才拉首《卡农》都怯生生的,不知道多气人,还是你们家果果好,看这朝气蓬勃的样子,真让人喜欢。
——“林珑我看你就是生出来气我的,不就是让你拉一曲有什么好怕?你看看庞叔叔的女儿,人家怎么就那么活泼会说话,叫表演也一点不紧张。今天过来的都是爸爸妈妈的朋友,你连这种场合都不敢,以后能指望你干嘛?”
——“妈妈……那、那个全国比赛,我真的要去吗?我觉得我不行……爸爸说我舞台表现力差……”
——“就是差才要锻炼!今天来那么多小朋友,别人站舞台上都是大大方方行云流水,怎么就你紧张?!你自己看看谁像你一样!这性子到底能不能改好了?!”
……
都说最痛的时候会延迟痛感,林珑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然后忽然就蹲下去,眼泪滂沱。这个样子没有办法再回去,她哭得磕磕绊绊,哽咽着去前台买单,微信上给冯莎莎留了言说自己有事先走,一路跑回学校,在校门口遇见一个鬓角微白的妇人不留神踩上块石子,身形一趔趄眼看就要摔,身体快于思维,她下意识扶了一把。
妇人站稳了,惊魂未定地回头道谢:“谢谢你啊姑娘,你——”
她顿住了,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姑娘满脸是泪。林珑此刻满心凄清,确认对方安稳就继续往前跑,跑入校门口跑过主干道跑进教学楼,钥匙在衣袋里碰撞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她一把拽出来。
训练室里没有人,她抱起留在这里的所有书,转身冲出门,一口气上楼上楼,眼泪飞溅。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走,不停地走。天大地大,哪里能容纳她这样的人,她不活泼,不开朗,不勇敢,不外向,她好羡慕那些飞扬恣意闪闪发光的人,可是,挣扎了十几年最终也没能做到。
面前没有路了,出现一扇没见过的门,她抹一把泪,不管不顾地推开。
进门的时候没注意有门槛,脚下一绊,怀里的书失去了平衡,噼里啪啦全砸在地上,十几支荧光笔滚得老远四散开来。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眼泪再次决堤,蹲下身胡乱往怀中捡,手抖得什么也抓不住。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
她哭得满脸泪,泪眼朦胧地抬头。
背景是安静的天台,头顶是星空的夜色,窦凯航俯身看着她,掌心托着十一支荧光笔,逆着风的方向,朝她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