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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一
      我,沈乙纯,现年廿七,未婚,有男友名周光明。
      周光明很呵护我。他认为我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比较天真,故此不逼我成婚。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无非是他想等待更好的出现,左顾右瞻,不过好在我也并不想结婚。
      见过太多蓬头垢面之已婚女友,左牵黄,右擎苍,狼狈不堪。
      我与周光明隔三岔五见上一面,或看电影,或逛商店,或跳舞唱歌听歌,再就是吃饭。总之无话可谈。他不大喜欢我看书,总借故抽走我手里的书,让我跟他荡马路之类。他说女人看太多书令人吃不消,意思是会变得又单纯又复杂、多愁善感且疑虑重重。
      我很无聊,天天玩电脑游戏。千辛万苦堆成一个原子弹反应堆然后引爆,诸如此类常令我大叫痛快。
      不过我还有一个私人的去处,通常在阴天去。
      是我祖母的墓地。在百里外的深山里,因为是土葬的。
      我自幼丧母,父亲在远方工作,自六个月起一口一口由祖母喂养长大,至十八岁那年祖母病逝,我俩不曾稍离。祖母极开朗,我并无孤苦感觉。只是祖母坚持土葬与祖父一起,理由是公墓在冷冰冰水泥堆中,她愿与清风明月老树相伴,我非常同意她的观点,是以不辞路远去与她相谈。
      我知道她听得见。
      周光明不知我这个隐私,他会认为我不可救药。我的意思是他会赞同我去探望祖母,但交谈……
      我常和祖母说很多的话。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深山连绵,古树参差蔽日,祖母就在两重山之间,稍远处是一弯清澈小河。并不是祖母一人享用这青山绿水,点点错落间,灵魂与天地以最自然的方式接触。
      祖母的墓前墓后早已松柏接踵,我就倚坐在碑前松柏间,与祖母细诉日常。就象在祖母生前,一字一语中我都感觉得到祖母关切的目光。祖母的目光在墓碑上穿透阴阳细细聆听。

      二
      办公室日子相比而言是地狱生涯。
      每天清晨例必把一张脸画得红红白白,穿三吋高跟鞋,得体套装,走出大门时不止一次自嘲:瞧,在哪都得出卖色相。
      然后埋头在案头翻资料做分析,向经理汇报,出门见客户,回公司挨训……家常便饭。
      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讨生活的,我已学会不抱怨。
      好不容易得闲坐下喝杯咖啡,同事媚探头过来:十字路口新开了盆花店,花极美。公司里与她较亲厚,她知我素嗜养花。
      我不以为然:在这都市里再美的花也迟早被闷杀。
      她骇笑,案头电话急促响起,媚急忙接听。我皱皱鼻子,下午茶时间就是这样虚设着看的。
      媚挂上电话,对我抱怨:“这个休闲开发区计划案搁了这么久,又伤筋动骨起来,以后可有得跑了。”
      我笑:“是很久了,你还说要借东风才行,怎么现在有东风了?”
      她撇撇嘴:“有东风也和我们无关,有钱人的休闲别墅区。”
      我漫不经心地笑笑。
      下班后接到光明电话,说有事要办。
      想起媚的话,反正也是闲着,便去看看。倒是惊讶,异卉纷呈,什么人,什么人种得这一手好花?我蹲在一盆碗莲旁,小小碗莲似一只小小面庞,精致的粉红色,似乎稚气地扬着脸笑,娇嫩得无以复加。我见过中学一位老师种的碗莲,但远不及这只那般有生命力,好象随时会同你讲话似。旁边是一盆紫罗兰,花萼微垂,神情大方妩媚。对,我发觉它似有神情。
      我愕住。喃喃道:“谁,是谁,种这等好花……”
      旁边有一把温和声音:“小姐很喜欢花?”
      我起身,退一步,面前是一个年轻男子,整个人一种清洁干爽之气息,令人神清气爽。我忽有些怔忡,呆一会才答:“你的花种得太好,如有生命。”
      旁边一位小姐说:“植物当然都有生命。”
      我呵一声,解释:“我不是指生命,我是指……”不知如何讲,那年轻男子微微点头:“我明白。”
      我松一口气,看那盆碗莲。男子问:“喜欢就买了它吧。”
      我摇头:“还是算了,这么娇嫩,我怕养不好,暴殓天物。”
      他微笑:“并不难养,只要常常换新鲜井水即可。如果发现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他递我一张名片。我低头看:“林杨。”
      我略有犹豫,那位小姐笑道:“阿林,一盆水呢,问这位小姐家远不远,反正你也该回去了,不如送佛送到西。”
      我笑起来:“是特殊待遇呢还是每人都有这种服务?”
      林杨也笑起来:“小店新开张,附送服务。”
      他捧起花当先走出去。我追上两步,想想,反正也收费,就由得他。
      他看到我那个大天井,神情满意,嘱我:“小雨不妨,稍大雨便需移至屋檐下,水一天加一次,要新鲜水,最好河井水。”
      我点头。
      他找好位置,放下花,微笑道:“真是好地方。”他逐一看过去,一一抚摸花株,回头说:“种得好茉莉,快开了。”
      我真心道:“哪及你花店里的花,美伦美奂,那才是真正好花。”
      他微笑看我:“普通人种得如你这般好,已经很难得。”
      我轻抚萱草,问:“你学植物的?”
      他想了一下,说:“是吧,而且我自小与植物一起生活,有时,我可与它们对话。”他笑。
      我不以为奇:“是有这种事的,植物不如动物会以种种形态表示感情,但我相信它们亦深有灵性,会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表达。”
      他眼中露出欢喜的神采,温和道:“你若与它们轻轻说话,它们会懂你的意思,会开极美好的花来回答你。”
      我笑出来:“人们会以为花痴。不过何如?人无癖不可与之交。”
      他亦笑。

      三
      一夜都在准备第二天开会材料,调出以前的档案资料,从互联网搜索其他个案仔细分析,务求不教会场上被指摘到体无完肤。媚亦在为她负责的计划愁眉苦脸,频频抱怨。
      直至半夜才得回家。
      十分疲累,去天井看花。
      我住在祖母留下的青砖老房里,带一个小小院子,一个大天井,全是花。祖母生前极爱养花,我的嗜好延自于她。周光明曾建议我搬出去住,说不太安全,我不作理会:“你怎么不说这里有鬼夜访,添香读书?不过是男鬼。”
      他无奈。
      搬出去?不,我的花精灵们何处安身?
      我轻轻走动,茉莉花已有细细花苞,凑近闻轻香幽细。四色月季开得如火如荼,月光如洗,花色清丽。我的心安静下来,一眼看到那盆碗莲。
      呵,小小粉色面庞似有笑意,我不禁道:“你是否无忧无虑?只要开尽芬芳便为一生目标?多么开心,一生只需开花而已,不过要开得如此精致也需费尽心神吧。”
      小小面庞轻轻转动,笑意渐浓。我用小指轻抚它面庞,叹一口气。
      次日我去花店。
      我对他说:“奇怪,碗莲似会对我笑。”
      他若无其事:“呵你看得懂它的表情。”
      我的注意力被几株植物吸引:“这似乎是茶花,为什么是金色?还有这株如只只荷包,秀美之至,这是什么?”
      他笑答:“这象荷包的就叫荷包牡丹,色彩鲜艳可爱,我试试在此地是否种得好……”
      我爱不释手,突然一震:“这是金花茶!你——,这是不可能的,它会水土不服!”
      我凝视它金灿灿的花盏,惊喜莫名。
      他露出赞许的表情。
      金花茶略显矜持地微微颤动。
      他与它们似合为一体。
      我抱回一盆荷包牡丹。
      家中玫瑰正开,茉莉吐芽,扶桑花淡紫如画,月季浅笑迎客,碗莲仰脸带稚,我将荷包牡丹放在碗莲旁边,说:“让你们旧友重逢。”
      在书架上细细寻找养植荷包牡丹的书。因祖母和我都酷爱养花,书架上尽是花书。祖母说,养宠物始终不如养花,花之解语如诗如画,日日相伴,无厌无憎,宠物行动自如,要料理它实在颇费精气神力,生老病死太动干戈。我扶住书架,低头黯然,祖母,我做不到不思念你。

      下班时周光明打电话来问我去不去一起吃晚饭,“只是几个朋友,你都认识的。”然后直落唱歌跳舞。本来想拒绝,转念一想,应了下来。周光明说:“在‘雅乐’,我们在那里等你。”我望着窗外,漫漫应声。
      周光明的朋友个个活泼,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他们的女朋友妆容精致,笑语如珠。我坐在一边微笑,抱歉地想:向来数我最塌周的台子。可是周光明当初喜欢我我就是这个样子,不见得要我为他改头换面。可是我只觉兴味索然,宁愿缩进蜗居自得其乐。
      荷包牡丹开谢了,我依照林杨指示,挖起它的根茎重新种下,浇水保湿,等待它三个月后再重结荷包。想起祖母喜欢美人樱,因喜它别名铺地锦,我想到那家花店买一盆回来,遂出门。
      店门是关的,正觉有些失望,侧边走出林杨,看到我站在店门前,歉意地笑:“今天关门,我要去挖花泥。”
      我只好笑笑,转身。他从身后问:“好久不来了,碗莲和荷包牡丹想必健康无恙。”我惊喜,原来他还记得我,笑起来:“是啊,它们托我向你问好。”他探询:“一起去?”扬扬手中的花锄和袋子。我兴致大起:“好啊,你正好教我怎么拌各种营养土。”
      他微笑:“我不擅用化肥。”
      我亦笑:“我也不擅,因为奶奶以前从来不用。我想花儿可能亦不喜欢。”
      我们骑车到一片山坡,附近有泥塘菜园,林杨下车,找迎南面挖草皮土,我帮忙撑开大塑料袋,盛满半袋后,他将坡面一些落叶黄草等埋入土坑盖好,然后拿出另一袋子,褪下鞋袜走进泥塘,我探身说:“小心,塘泥会陷。”他略略抬头,轻轻一笑。我顿时不好意思,人家分明是行家。
      我看他赤手拣土,拿近鼻底闻闻,然后淘挖坚硬泥坨放在塘埂上,等他跃上来,手脚俱是泥泞,我帮他将泥坨放进袋子。然后他走过去与菜园主人微笑交谈,两人走到园子一角翻土,我好奇走近,他抬头含笑说:“这是我去年冬季在这里借地堆肥的地方。”我恍然。
      一天很快过去,我们骑车返程时,车子左左右右有五个袋子,真是辛苦。他说:“明天来,我教你调土?”我求之不得,一迭声应。他站在门口微笑,全身泥渍斑斑,可是有说不出的清朗。

      四
      我一连两个星期呆在花店里。
      下班后我就呆在后面调土剪枝,亦做骨粉,可以与许多慕名已久无缘得见的奇花异草作伴调养,心中无限惊喜。林杨时时捧来新花教我养,令我惊叫不已,他于是忍不住笑,细细讲解种种花易生什么虫病、该用何种土和花肥、什么时候追肥剪枝、分株、什么时候繁殖,我听得津津有味。这比我从书中看来的不知强上多少倍。
      到另一个周末,林杨带我去花圃。那真是异卉纷呈。就连普通的月季也种类繁多,白色的“绿云”和“荣誉”散发细细玫瑰香味,中人欲醉,“林肯”花型优美,深红色带黑红纹,无限优雅,还有朱红色带银光的“超级明星”……独独在月季圃中我就流连不去。
      月季圃后是天堂鸟,我看着它们紫红含苞,盛开的则是橙黄花萼,淡蓝色花瓣,一片美不胜收,啧啧称赞:“美不可言,可惜这花不宜盆栽,又喜阳光,我那里可种不了。我可不可以时时来看?”我问林杨。
      林杨笑意满眼,强拉我走至另一花丛前,我轻呼:“这是仙客来!”并不稀奇的花种,可是粉白花枝如此清秀,我惊叹。
      回头,林杨站阳光下,含笑如仪,眼神殷殷。我低下头,一时间心中无限喜悦。
      身边,五色蝴蝶兰轻盈欲飞。

      我日渐对回家有踌躇。宁愿在林杨店里呆至关门。闲时林杨爱捧一本小说,我与他争论书中是非,最恼他十二分宽容,到最后余我一人独撑大局,他在一边坚持沉静温和态度,激将起来我上前夺书,他护,笑容狡黠,在花中穿插,竟追不上他。且我经常被花间小事吸引:“咦,林杨,金花茶又有花蕾,它应该是谢的时候了。”“大百合抽莛了!”并头看花,时时惊叹。
      我带林杨去祖母墓前。
      我说:祖母已离开我九年,可我从未感觉她离去,睡至半夜,依稀仍可听到隔壁卧房有轻缓翻身咳嗽声。鼻翼渐渐酸涨,林杨紧握我手,低头鞠躬,凝视祖母含笑遗像,轻轻说:“您必定会佑护乙纯一生,无论快乐与否,知道您在,便可安宁。”
      我和林杨往后山走,后山古树参天,老藤缠绕,各种各样的植物盘旋丛生,浓荫匝地,举头不见天日,各种鸟儿鸣叫不停,脚旁不知名的动物嗖嗖来去。遍体阴凉,我与他分枝拂叶,却快步疾走。走过一片树林,眼前开朗,山谷中一条河流自树林深处顺延而下。
      没有人知道森林里的河流是多么清澈美丽,阳光从参天的古树间细细碎碎地洒下来,河旁有鲜花如许,树间有松鼠穿梭,鸟儿婉婉啼啭,风儿轻盈飘荡,落叶儿、花瓣儿在河面慢慢顺波而去,时而有鱼在见底的河水里轻盈游动。
      我对林杨说:“这里有许多野兰花,香气不知多好。”
      林杨微笑。我站在一棵极粗的柏树前问他:“你猜,这棵树有多少年了?这里丛生进去,有许多野松柏树,不知几百几千年。看尽繁华,多么寂寞。”
      林杨轻轻抚摸树身,我向往地说:“我希望它们与我说话。林杨,这是我最美丽的心愿,所有的花草树木都与我说话。”
      林杨轻笑起来,笑声轻轻荡漾开去,点点回声,似乎所有花木亦轻笑。鼻端嗅到一缕幽香,我飞奔到河边一丛树木草丛后,大声叫:“林杨,来看兰花!”
      幽香渐浓,几株野兰花抽枝吐蕊,淡黄花瓣毫不醒目,然而香绕周身。
      我问他:“你知道这叫什么兰么?我查过字典,它叫素瓣兰。对不对?”
      林杨深深凝视我,我亦望他,双目中有无尽深遽、而欢喜渐浓。

      五
      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周光明。当周光明到我办公桌前时,我怔了怔,有一点心虚。
      他手上拿着一个很厚的文件夹,笑吟吟看住我,颇有掩不住的神采飞扬,我诧异,才想起来问:“上班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他对我挤挤眼睛,笑而不答。
      媚在那边出声说:“真抱歉,周先生大驾光临可不是来找你。”她探过头来笑嘻嘻:“来做那个计划案的,开发区的投资规划由他负责,约好了咱们副总。”
      原来多日不见,他亦有他忙。
      我轻轻叹气,可是,光明,光明,我要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一点也没有察觉?
      副总打开办公室门,远远同周光明打招呼,周光明拿起文件夹,歉意地说:“乙纯,待会儿下班你等我,一起吃饭,到原来的餐厅好吗?”他匆匆走开,没有忘记留一个温暖的微笑。
      我想叫住他,却颓然低下头。
      在餐厅里等了许久,周光明仍未出现。一定是太忙,我苦笑,算了,要说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拿起包起身,手机倒响了,周光明抱歉的声音:“乙纯我现在和你们副总在另一家餐厅,还有些细节在谈,要不你一起过来?”
      我看了看表,说:“不了,你不用管我,好好谈。”
      我开了门,走出去。
      不,我平静地想,我没有理由怪他,他始终是把我放在心里事事为重的,是我,我要从他的心里走出来,我要了另外一个世界。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
      路口,林杨的花店还开着,那一团灯光令我心中雀跃。走近了,发觉门口有一个打破的花盆。我愕然。
      林杨无奈地解释:“刚刚有一个客人来退花,你看,才一个星期,养成这样。我只是说她照料不周,结果……”我看见那一株非洲堇,叶片已经枯焦且有一些腐烂,花蕾半落,说:“这个很好说呀,阳光照得太多了,水不应该浇在叶片上。”我找出一个花盆,铺一层培养土,将它埋入,略略洒一些水。
      林杨在一边含笑赞道:“着实是个行家。”
      以为他揶揄,抬头却看到他深深的赞赏,我脱口而出:“林杨,你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微微诧异:“简单的生活。”
      我说:“开一片花店,种花养花卖花,闲时看书看电视出外远足,还有三两好友知己时时相聚。”
      林杨微笑:“是,只要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其它的,无足轻重。”
      是的,简单的生活,我喃喃道:“只要简单的生活,不用太大的房子,不用太多的钱,不用太多的欲望,只要两个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林杨握住我的手,注视我,眼中掠过些微沧桑,慢慢蓄起暖意:“乙纯。”
      我下定了决心。

      六
      报纸上登出报道和启事。我在办公桌上摊开,一边喝咖啡一边大略地看下去。是我们公司和周光明公司的合作开发文案,媚和周光明负责做的。终于在投资方、设计方和东风——政府取得协议,择日动土。
      我淡淡地笑,早知道光明的努力必有成就。
      继续看下去:开发规划区域为……,区域内一切建筑、私房、私坟将进行拆移,政府和开发商将会给予补偿。
      我的笑意凝住。
      那个庞大区域的位置!
      跑去找林杨。门口看到一年轻女子匆匆走出,我回头看她,她似有重重心事,径自走远。
      林杨看到我,笑了笑,不知为何,脸有忧色。我咽住要说的话,问:“林杨,有什么事吗?”
      林杨忽然看住我,很久,不发一语,然而眼神中诸多情感一一倾诉,我如中魔症,非常困惑,然后喜悦。我轻轻说:“林杨,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信你。”
      他浑身轻轻一震,微微叹息,手指掠过我发梢,忧色并不稍减。我替他招呼客人。
      不知为何,花儿们都略略低头,连平日喜洋洋的萱草也略有忧郁。我不禁笑:“人人叫你忘忧呢,快快扬起脸来。”
      我回头望林杨,他俯身替花分株,明显神思不属。
      临关门前,林杨忽然对我说:“花店可能要关几天,你下班后来帮我看看?”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如你请了我做伙计吧,肥水不流外人田。”随即住口,面孔发热。
      他展开笑容,关门。
      林杨过了两天便回来了,我正替花剪侧蕾,见他回来,意外之喜,笑着:“我以为得好几天呢。”
      他站在门边,怔怔地看我,半天不动,十分疲倦。我上前,拉他坐下,他突然抱住我。
      很紧。很紧。我从他肩上看到海棠调皮地探头,有点慌乱的心平稳下来,任他紧紧相拥。可是他的心跳动得非常不安,我十分疑惑,但我决定什么都不问。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信任他。
      不得不自行联系公墓。周光明从不曾和我去看过祖母,不,是我没让他一起去。故此全不知情。因为林杨,我现在对周光明忌惮三分,是以没有了责难的去处。
      媚悄悄问我:“有麻烦吗?”
      我叹口气:“政府的规划哪会有麻烦。只是我想祖母不会喜欢。”
      媚说:“没有办法啊,不过那地方规划好后倒真是不错的。”
      我冷笑:“一条水泥大道直通进去,然后再修四通八达的小路,砍伐山木,赶走鸟雀,做出一副宜人居模样。什么是天敌?人才是天敌,所有一切的天敌!”
      周光明从里面走进来,一脸遮不住的无奈宽容笑意。媚吐吐舌头,笑着转身走开。
      林杨时时关门,留下纸条嘱我如何料理各种花卉。有的花需强光照射,有的需安然过夜,纷纷照办。我天天晚上在林杨花店,轻轻与花儿们交谈,心中担忧。每次林杨回来,例必与我紧紧拥抱,除此之外并无其它亲热动作,然而他的双臂传递强烈不舍。
      似将有事发生,然而不着端倪,分外忧心。

      七
      一日周末,我在花店与顾客轻轻解释扶廊花的习性,轻快地告诉他:“其实半支莲与扶廊花很接近,只是扶廊花要大且艳,就难养得多了。它对土壤的要求比较严,你看,这是扶廊花的养护条件。”我将一张纸递给他。那顾客笑道:“很周到嘛。”
      我笑:“那多多光顾啊。花儿是最美丽生命,千万不要疏忽了它。”
      我把钱收入抽屉,林杨剪枝,抬头对我温煦地微笑,我轻轻抱住他臂膀,只一下,笑着跑开招呼客人。
      是周光明。
      他完全看到了刚才一幕,非常不可置信,直直地盯着我。我呆住。
      然后他问我:“原来你天天在这里?”声音并不平稳。我低下头,轻轻回答:“是的。”突然脱口而出:“光明,这是我这一生找到的最好地方,我再不打算离开。”
      他慢慢后退,待我抬头,他已不见。我怔怔,身后有人扶上我肩,回头看林杨,他目光中有极复杂感情交织,然而逐渐平静,露出微笑。我握住他的手,他低下头,看我,眼神转为怜惜、浓重伤感。
      林杨的一切以眼神倾诉,而我,成为它的读者。多么幸运。
      而他轻轻地说:“没有人是不讲尊严的吧?”我歉疚:“也许有的人是不讲的,可是他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我轻轻将一块白玉放入他手中:“林杨,玉保平安喜乐。”
      林杨微微一怔,目中忽然激荡,拥我入怀。
      周光明不再来我家。这件事没有人提起。
      林杨离开店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常常三五天见不着他。而天气渐渐热了,许多花都不再开,我多去花圃替花遮荫,有的需搬进花房,我就雇了人做这些粗工。
      我再一次见到那年轻女子。是在花房内,晚上。只觉她一双妙目闪闪发光,她轻声与林杨交谈,见了我马上出门走。我记起来,第一次到花店见过这个人,她嘱林杨送碗莲至我家。
      林杨说:“她叫飞鸿,我们认识很久,下次,介绍你认识。”他的声音很倦。
      林杨愈来愈憔悴,每次的紧紧相拥愈来愈久,常常久久凝视我,神色带有重忧。我心中担忧也愈来愈重,有时两人勉强对笑,他便转过头去,整理花盆。
      茉莉花开得一天一地,香气四溢,卖得非常的好。昙花也有了花苞,许多人来订购,我留了一盆最饱满的,开始增施磷肥,以期它开得最好,我要与林杨共赏。
      祖母的坟已移至公墓。我独自操办此事,雇人拆坟、择骨、装骨、选地,一切办妥,神思不属。
      而那个美丽的地方,自从移墓后在那里看到一辆推土机后,我再也不肯去看。
      我与林杨经常手握着手在花店里闲闲聊天,林杨仍很仔细地照顾花儿,轮到他调培养土和制骨粉、调花肥,我在门外售卖。他似已渐渐不太爱见外人。

      八
      然而那日在店门外听到飞鸿与林杨大声争执:“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一定没有?为什么?”
      林杨轻声回答:“不再有别的办法。”
      飞鸿大声说:“可是你们不能这么做!林杨,求你,放弃这个想法。”
      我走进去。他们立即抬头,飞鸿紧紧盯住我,娇艳双目透出凌厉愤怒:“你!是你!”
      林杨马上走到我面前,说:“不是她。”
      飞鸿神情悲愤已极:“林杨,到这个地步,你居然还这样维护她!你是为了她才恋恋不去?林杨,林杨!”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脸给我一个耳光,然后飞奔而出。
      我极其错愕,林杨马上关门,嘱我坐下,摘下几张叶子嚼碎敷在我脸上。然后,我们沉默。
      林杨蹲在我膝前,许久,轻轻说:“乙纯,不要怪她。”
      我摇摇头,我握住他的手,说:“林杨,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要与你在一起。”
      我轻轻地、向往地说:“象你说的,过简单的生活。我们种花、养花、卖花,闲时看书、看电视,出去挖花泥、堆肥。其它的,什么都不用,什么都不要。林杨,好不好呢?”
      我低头,看到林杨泪流满面。
      他轻轻抱住我,呼吸声在耳侧轻轻地,似在告诉我一些什么,然而我听不懂。我俯首他背上,嗅着他清爽气息,只愿此刻天长地久。
      那天晚上,林杨一直握着我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如其来的,我有些害怕,天色渐阴,风雨欲来。
      三朵碗莲全部谢掉。这正是开花时分,我心中似有预感,十分不安,叫了车子把碗莲送去花店,对林杨说:“全谢了。”不知自己语中已有哭意。
      林杨蹲下,抚摸碗莲,碗莲轻轻颤动,风过处,十数瓣月季茉莉吊钟花瓣纷纷坠地。我惶然四顾,林杨抬头,眼中重重忧伤。
      我心中慌乱,低低说:“我并无忽略它,我天天替它添水,林杨,它为什么谢了?”
      林杨不语,站起来,走进里屋。然后,传出他温和的声音:“花与人不一样,有很多原因不能控制的。不要紧的,乙纯。”
      我轻轻触摸碗莲凋零低垂的头,问:“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再开花?你的小心眼里是不是有话要讲?”小小碗莲的头垂得更低,似有伤心无限。
      林杨拿着花锄走出来,我说:“林杨,碗莲伤心呢。”
      他换了话题:“乙纯,这几天我要出去,等我回来。”
      林杨出去五天,回来之后忧色一扫而空,他笑着对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祖母的墓地?”我诧异:“奶奶的墓地早就移了。”
      他沉吟:“我想出去走走。乙纯,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见他开朗,心中无限欢喜,天涯海角也去。

      九
      可是彼处面目全非。
      后山已经有隆隆机器声,他们虽然保留许多树木花草,然而许多各色植物已消失不见,原本浓荫匝地被修整得如园中景树,更有一些已被砍伐殆尽,残枝纵横,鸟儿们的声音稀稀朗朗。那条美丽的河流不再清澈,旁边的鲜花碾压俯身,奄奄一息,仅仅两个月。
      我心中难过,听说某些古木会被移植,但是条件不行的话将被砍伐。工人们远处的喧哗传过来,松鼠们惊慌逃窜。
      林杨静静望着这一片狼藉,眼中伤痛悲哀。我说要走。他慢慢平静下来,安静凝视我:“乙纯,人类是否从不顾其他生灵的尊严?”
      我说:“他们并非真正人类,他们是败类。”我想起是周光明的计划书。一时间心灰意冷,只想快快逃开。
      林杨微笑,我泪眼朦胧中看到他双目沧桑迭起,似乎深远无限,然而平静安宁。
      他一步一步走着,森林深处,仍然古藤缠绕遍地,树木遮天蔽日,可是假以时日,一切终将不复存在。他紧紧握住我手,双眼安宁地四望,间或带笑说几句话:“你看,这是什么兰?”“乙纯,我们看不到天了,怕不怕?”“这是凌霄。”
      我打起精神,与他说话。
      仍然开了店门卖花,只是林杨开朗许多,常常含笑凝视我,时时相拥,我心中渐渐平静。
      夜里关门后,他送我返家,在门口总籍故东问西问,不让他即刻离去,他一任我任性,无限纵容。
      日子过得飞快。快乐的日子总是太快。我很明白。
      那一夜,我在家门口说了又说,问了又问,终至无话可赖着再说,傻笑着停住嘴,依依不舍。
      林杨怜惜地看着我,轻轻抱拥,然后他轻轻地说:“乙纯,好好照顾自己。我要走了。”
      我转身开门,笑着说:“明天见。”
      他拉住我,又拥了拥我,轻轻吻我额角,黑暗中双眼强烈不舍,我亦吻他,笑。
      他终于放手,轻轻说:“再见。”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杨。

      十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那片开发的森林一片火海。我浑身灼痛,火焰逼近身来,感觉到发梢已被烫焦,皮肤炽痛难耐,四周全是起火的树木草藤,我无路可逃,剧痛。我惊叫,四处逃窜,然而火势渐大,而冲天大火中我看到林杨惊恐的脸。
      我翻身坐起,似乎浑身皮肤仍有灼伤的痛楚。
      林杨象空气一样消失。
      我仍然天天去花店照看,卖花。然而许多花已枯萎,无论我如何照料仍不复生机。我把枯萎的花送去花圃,花圃里群花不再含笑迎人,然而,仍有许多人来买花。夏天的天堂鸟开得正好,茉莉夜来香都最最是好时候。
      我白天上班,晚上卖花,心力交瘁。没有林杨,花儿们失色许多,一盆一盆地卖走,却没有功夫去栽种,我提供不了更深的技术,这些花娇贵得不是我养得了的。
      我深深思念林杨,然而他不再出现。我不去多想,他必有他的理由,我从未怀疑过他。
      我亦深深知道,他决不会离弃我。
      那天夜里,昙花开了,雪白雪白的花瓣“嗒”一声,轻轻裂开,然后缓缓绽放,香气自花心漫延开,氤氲整个庭院,月光如薄薄水银铺泻一地,昙花晶莹如玉,雪白娇嫩。我轻轻地说:“林杨,昙花开了。你在哪里?”
      深秋时分,花已卖尽。花圃的主人来收花圃,我怔怔站在花圃前,初夏时满地锦秀如今荒芜一片,我不得不把余下的花转给花农,然而花店里的金花茶我搬回了家。
      我尽全力照看金花茶亦力有不逮。我内心哀哀求恳:“林杨,你快快回来。没有你,我连花都不再种得好。”
      冬日,暖阳照射。我徘徊在花店门口,花店早已关门,只是租期未到,我将里面打扫干净,静待林杨回来。还有四个月,店面就要收回,我惨淡微笑,不要紧,林杨还知道我的家。
      我遇到周光明。他怔怔地站在我面前,问我:“乙纯,你为什么这么瘦?花店呢?怎么不开了?”
      而他眼中全是了然。我并无恼意,轻轻地说:“你呢?计划必定顺利,你应当很忙。”
      周光明笑了,他说:“你果然不理世事,计划早已取消。那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尽了,还能开发什么呢?”
      我不语。缓缓地,才说:“怎么会起的大火?谁这么不小心,烧毁万千钱银?”
      他沉默,半晌说:“最可惜那些古树,连最里边的深山古树都烧得一干二净,连树根都不留。不远处的幼苗却还活着,真是奇怪。”
      我的内心深处突然一动。一种莫名的预感令我马上拦了车子直奔深山。
      满目苍夷。青翠群山枯黑焦炭一般,古树参天焦黑如墨,枝桠满地,鸟雀绝迹,深冬冷风刺骨,呜呜如泣。我飞奔入山。
      我不知道要找什么,然而我知道我一定能看到些什么。
      我看到那年轻女子冷冷背身而立,飞鸿。她轻脆地说:“我等你很久了。”
      她弯腰挖土,在她身边是一株焦黑古树,毫无生机,渐挖渐深,可以看到古树深根交错盘缠,伸往地底,然而亦带焦黑,触目惊心。我掩目,然而,我看到什么?
      根筋深处,交错如手盘捧着,是一块白玉。
      我轻轻放入林杨手中的白玉。
      如雷轰顶,我连连后退。
      飞鸿转身静静看我,眼中愤恨仍在。
      她冷冷地说:“你明白了没有?”
      我望住她,不,我不明白。可是,种种情事飞快掠过脑际,林杨,林杨,相处经年,我好似是明白的啊。
      我扑上前,双手穿过重重粗厚根筋,触摸白玉,然后握住焦黑根筋,紧握,我泪如泉涌,滴入树根,嗤嗤有声,全被吸入。
      林杨,林杨。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真相?
      飞鸿冷冷地说:“告诉你真相又怎么样?你能做什么?”
      我哀求地看着她,泪不能止。
      她渐渐消去眼中愤恨,轻声说:“他于九年前认识你,那日你在你祖母坟前哭晕,九年来你时时来此与你祖母交谈,他全都知道。原来以为,你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可是……”
      她目中含泪:“这是他们的决定,林杨要我告诉你,他说他们不是报复,但是他们无可奈何,任何生命都有选择尊严的权利。”

      我提早将店铺顶给别人,不再等待。我的庭院里种满了花。
      我的花,四季都陆续有开。
      思念应是我终生记号。我仍然去那片深山,他的精魂不知飘向何方,闲时,总会回来看看吧。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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