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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上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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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绍褪了外衫,露出伤口,俞幼薇目光躲了躲,小心回过头,就见男子细腻白皙的脖颈下赫然四条血淋淋的鞭印,可见梁母下手之狠。
她怔了怔,烛光打在眼睛上一时有些晃神:这人怎生得这样白?
梁绍背对她敞了衣衫,本就不甚自在,又久未等到背后的人有所动作,待他回过了头,就见俞幼薇怔怔得盯着自己手臂发呆,时不时瞄他后背一眼。
梁绍:“....”
他咳了一声,俞幼薇回过神,巴掌大的小脸红了红,心说还是自己更白一点。
她取下瓷瓶盖子,用棉布包成个小球,沾了药粉小心顺着伤口的肌理一点点滑动,自始至终梁绍没坑过一声,只是在上完药时,呼吸有些滞涩和沉重,像是忍耐了一场极其难熬的酷刑。
“好在这是冬日里,伤口还能慢慢结痂,若对到夏日里,发了脓起了炎症,那就糟糕了。”女音浅浅,裹挟着俞幼薇身上特有的桂花油的香气,潆绕在梁绍鼻尖,让他一时忘记了回话。
待上完药,梁绍这才回过神,不自在地点点头,径直朝外走,却是被俞幼薇叫停了脚步:“侯爷!”俞幼薇软声细语:“侯爷可否容我回趟京都?”
太皇太后那边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梁绍默了默,“这些日子我会让方孟陪着你,府里的暗卫也尽数由你差遣,回京都可以,待我从蔷城回来再说。”说完,便快步离开,自去抬起被推倒的屏风,回了自己的榻上。
黑暗中,他面朝屋顶对俞幼薇道:“朝廷那边你也无需太过担忧,你的兄长已和郑老将军率领大军前去拦截,目下双方胶着于江北,韩暨虽连克多城,却也因倭寇屡屡上岸而腹背受敌,郑老将军一生肝胆,门下又有你兄长等许多新生代的良将,孰胜孰败还是未知之数。”
月光筛进床帐内,将俞幼薇如玉的肌肤镀上一层柔白,她的眼睛像是起了火:“所以侯爷决定这个时候北伐,两不相帮?”
梁绍的确是这个打算:“若非趁着这个时机北伐,你觉得朝廷能让我这样早便与敕摩开战吗?”
先是益州十三城闹瘟灾,流民扯旗与朝廷对立,出了个令人忌惮的刘大招,迄今刘章还没能抓获,紧接着就是三千学子阙门请愿,带出了萧伯幻伙同韩家逼宫一事。
朝廷查账,揪出了大大小小的蛀虫,户部为此几近推倒重建,目下朝廷又刚发行了第二期的昭信票,就等着明年开春的田税收上来好补这一部分亏空。
朝廷如此腹背受敌时又怎会愿意让几方主帅中的任何一方坐地壮大?
翌日,俞幼薇给梁母请了安,刚回到自己院子,便见红姑带着一个铠甲兵搬了一口半人高的樟木箱子而来,走近了同俞幼薇见了礼,便放了箱子到地上:“这礼说是有人送与夫人的,奴婢正巧要出门子,遇见了,想着这几日天气刚好,消雪的时候最冷,也不用让夫人身边的姑娘们再跑这一遭,就寻了老季给夫人搬来。”
俞幼薇这会儿正揣了手炉,俏笑着将小炉子塞进红姑手中:“这大冷天的,倒是谢谢红姨了,我底下几个丫头是躲懒惯了的,偏巧您还总是惯着她们,这下子更是懒得动弹了。”
红姑推脱不过,只得接了手炉。
二人又说笑几句,红姑要去伺候梁母用膳,便先行离开,临行前又打发了那老兵回前院。
俞幼薇便对长月道:“许是大哥送来的,他如今刚成了亲,还隔三差五送东西与我,也不怕谢三姐姐生气,你们都仔细登记造册,待咱们回了京都便将这礼一一补上。”
长月早从离去的红姑手中接过了钥匙,一面弯腰下去,一面笑嘻嘻地去开锁:“大公子疼惜妹妹,奶奶自然也是一种心思。”说话间,只听得一声钥匙转动的脆响,长月托着掀开那樟木箱子的盖子,就见满箱绚丽璀璨,直如晃瞎人的眼睛,长月惊呼:“我的天啊,这么多的首饰和奇宝。”
长月拾起一只硕大的翡翠璎珞项圈看了一眼,上面的宝石颗颗有拇指那般大小,又见箱内似泛着柔柔的白光。
“这是?”
俞幼薇却是觉得那璎珞有些眼熟,她站的位置稍远,因为好奇又向前走了两步,待看清了,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这礼谁送的?”晚莹也上得前来瞧,却见俞幼薇脸色大变,像是胸口被人狠狠刺了一刀,连呼吸都带着些逡巡不去的阴冷之气,她一时吓得不轻,忙让下面的下头去前院寻问。
小丫头跑了一圈回来,“送礼的人留了拜帖,却是假的,王伯说这礼有些重量,也不知如何处理,便让搬过来给夫人瞧瞧,看看是否是在京都的朋友捎过来的。”
长月:“何人这样大的手臂,竟送了这样满箱子的好东西!”
半人高的樟木箱子,里面的东西俞幼薇自然熟悉非常,正是前世她被禁在宫中那三年,韩暨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好物,里面有各色猫眼宝石,翡翠玉饰,甚至连那樽汉玉观音像都同太皇太后宫中那樽相同。
长月去取那观音像。
这观音像当年太皇太后之所以请回宫中,除了因俞幼薇坠马,想祈个平安外,还有另一个更为深层次的缘由,便是这像雕刻地同俞幼薇母亲嘉宁长公主有七八分相像,听闻此像是由前朝一位匠师雕刻的传世之作,那时嘉宁长公主自然还没出生,因此更加被太皇太后认定了两者之间的缘分。
既然作品难得,这世间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雕像,定然是有人凭借着记忆中的样子,寻了工匠一笔一划仿制而成。
那樽汉白玉的观音像百得似雪,微指尖一点红,像是被刺破了手指取血作法所用。
姜太后曾说过要令其陪着自己入土,自然没有作为陪嫁之物送给俞幼薇。
那么还有谁能这般清楚地记得这观音像的纹理和意义?还有谁会做出仿制这样的事?况且还有那些熟悉的珠宝和玉饰。
俞幼薇死死捏紧广袖中的拳头。
她记得上一世她曾拒绝搬离姜太后的宫殿,却被韩暨强行移宫,甚至在这樽与自己母亲有几分相像的观音像面前,韩暨迫使她委身,强行占了她,其间羞辱和惊惧自不必说。
而此刻这样一樽一模一样的观音像却出现在了边庸。
是不是说明韩暨已然想起了过往,那么他的反叛究竟与自己有没有关联?
突然围绕在一处的几个下人身边一冷,却见俞幼薇已然冲上前,从长月手中夺过观音像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声脆响!
俞幼薇原本清澈的眸子像是染了血,身上腾升起砭骨的阴冷之气,这气息像是玄冰之下的怨愤,浸入了骨血,令周遭一时噤若寒蝉。
死寂过后,下人跪了满院。
俞幼薇摔了观音像犹不解气,又令人取来火把,将整个樟木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梁绍回到内院时,俞幼薇已然恢复了常态,像平常一样上前问候:“侯爷怎的今日回来这样早?”
她吩咐下人取饭,又为梁绍解开氅衣。
梁绍微微低着些头,试探道:“你没事吧?”这个角度却看到女孩红了眼。
只俞幼薇一贯是要强的性子,今日一番不冷静的做法,已然惹得内院议论纷纷,当下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只道:“无事,就是今日院子里几个丫头不省心,我有些动了气。”
俞幼薇发作时,红姑已经离开,院子里剩下的几个丫头又是刚买来的,最是容易糊弄,被长月和晚莹三言两语便止了口。
俞幼薇对梁母也是这般说辞,只说院子里丫头躲懒,自己这才动了怒,反正外面也只见到了起了一阵黑烟,具体的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甚清楚。
梁绍却是不信,“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同我说。”
俞幼薇只得将韩暨送礼的事挑着说了说,末了道:“这人疯得很,什么都敢做。”
前世,在明知不得人心的情况下,还是强行登基,在最后又为了占有她命人取了自己性命,俞幼薇对他可实在是恐惧到了骨子里。
梁绍听完却是好大一会而没说话,待下人摆了饭,同俞幼薇用过中饭,便又回到书房。
就见原本出外打探敌情的王朝阳正在里面等。
梁绍将步子迈得飞快,闪身进门道:“王平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三弓床弩威力如何?”
王朝阳对外是侦查敌情去了,实则是在城外督促着上百名匠人修建床弩。
王朝阳道:“孔珈旭的确有些本事,这床子弩经过改良,将原本的石床上给嫁接上了火、药弹,威力简直惊人,射程、角度、劲道同咱们之前算出来的分毫不差!”
三弓床弩,又称“八牛弩”,箭矢是用坚硬的柳木锻造成的箭杆,像利剑一般。箭簇以凌厉的铁片为翎,箭发时“一枪三剑箭”,可以直接将箭尖钉入到城墙堆里面,能一箭就将薄弱的女墙掀翻。
若是再将承托重箭的石床给装上火、药弹,只怕几个回合就能将整个城墙给炸成个不夜天。
这样的重型军械,通常是要提前几年与朝廷通气,在朝廷派来的监军监督下制作的。耗资巨大又有那么点对朝廷的威压,因此盛世皇朝常有,乱世少见。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武帝年间盛世辉煌,东风入律,满朝贤明,囊中充盈,自然不惧,但大周如今乱音靡靡、风摇雨催,别说重军械的军费支撑,即便是军队的口粮也是四处挤着凑齐的。
是以对这些重型机械自然忌惮。
梁绍听完,皱紧的眉头松开一些:“那就好,既然这床子弩已然改良成功,咱们明日便动身去并州,然后打过断马山直接取回蔷城。”
王朝阳瞪大了眼:“蔷城?不是说先在并州逗留些时日?同毕渥交手只怕咱们就要好好筹谋一番!蔷城还是得一步一步来。”
梁绍打断他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韩暨既然反了,咱们也须速战速决,若是留待朝廷和他分出了胜负,只怕我们想再夺回蔷城难上加难!”
他想早点夺回故土,然后再腾开手对付韩暨。
“对了,你派出去的人可回来了?”
王朝阳:“回来了几个,还剩下三四个,带回的消息也是七零八落,我刚想同你汇报。敕摩那边,哈炀似乎有意改立储位。”
“要改立二皇子?”
敕摩八部统一后便延续了汉人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的传位习惯。
毕渥是三子,哈炀长子平庸,虽被立了太子,可却并不能服众。二子常年半隐,只有这个小儿子常年带兵,同汉人军队周旋,威望很是强大。
王朝阳瑶瑶头:“听说是除了这三子外,哈炀还有一子流落在外,是同汉人女子所生。这女子是哈炀一生所爱。早年间是被哈炀掳去的,后来在大君帐中生活了几年,两人有了情愫,还暗结了珠胎,只是这女子家中有些背景,送了好些黄金布匹等想要赎回这女子,哈炀自是不肯,不料却在一次出征时,被族中的耆老先下手将这女子送回了中原,那时,那女子当怀了他的孩子。”
梁绍:“听着像是民间戏台子上唱出的小曲,也辨不出个真假。”
王朝阳点点头:“是不知真假,可传的人不少。这事还有后续,哈炀那次回去后,见心爱女子被换成了满室黄金,气得一口气将族里数十个耆老一起砍了头,为此,那些年,哈炀在八部中名声很是不好,族里都怕他多过敬他。那几年大周尚算强大,他也不敢南下寻人,只得暗中派人慢慢搜寻。且说那女子被家人赎回后,又重新嫁了人,哈炀用了很多办法才寻到那女子所在,只是那时人已然被折腾去了半条命,二人终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那女子临去前,这才交代说是二人曾有个孩子生下后被自己家人抱走了,哈炀为此寻了多年,已然找到了人。”
“就是为此,想改立皇储?”
王朝阳道:“是,为此八部内部也起了了矛盾,支持哈炀的人多,可反对的人也不在少数。”他脸上闪现一些漫不经心的遗憾:“只是这女子的身份太过隐秘,查了许久都没能查清楚,咱们的人不好总在敕摩城内打转,我便做主将人都撤了回来,估摸着这几日应该就都回来了。”
王朝阳自认是半个文人,长自幽州,从小的志愿是能金榜题名,荣登天子朝堂,为国效力。可惜宏愿止于十五岁那年的北疆大乱。
阖家血亲,就只活下来他一个。‘投笔从戎’,别人听来只是个典故,可对他来说,却是由无数个日夜组合的蚀骨之痛。
切肤之恨,让他在潇潇铁马、尸骨累累的一场场战役里,渐渐磨平了那份自小刻在君子骨里的儒雅和骄矜,取而代之的是混迹在灰飞战乱中游刃有余的能力和提剑上马生啖敌肉的血气。往日一说起北伐,就兴奋的搓手,可今天却扭捏着气息低沉。
梁绍又问了八部都城的百姓情况,许久没听到回音,回过头,终于从这不寻常的静默中领悟到了点别的情绪,瞟了他一眼,“怎么了?”
王朝阳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揉了揉眉尖:“我想过了,之前同义母求亲的事还是作罢吧!”
这次定是场硬仗,若是有个好歹,只怕会累及梁绯后半生。
“唔!”梁绍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怎么怕让我妹妹做了寡妇?”平日里王朝阳惯是老太太的裹脚布,讲起道理来没完没了,甚少有今日这样的干脆。
“是,绯儿大了,有合适的你跟义母就看着定了吧!”王朝阳唇角扯了扯,想裂开个笑容,显然失败了。
梁绍却是下了决心:“你若是能活着回来,我就同母亲说,给你二人办婚礼!”
王朝阳眼神只黯淡了一瞬,便嗖的一下重新点亮了,若两斛盛满星子的漏斗,流出来的都是灼热的灿烂。
这时,王伯踉跄跄走进来。
“孔大公子过来了,还带来个人!”
梁绍抬头:“博玄?快将人请进来。”
王朝阳一扫阴霾,从座位上站起:“你方才说的话记得算数。”
片刻,书房门吱呀一声,便走进个温润如玉的青年,一身玄青色棉袍,双肩挎双带,背着个木鸟,左手中指间带着个玄铁扳指,十分醒目,后面紧跟着个脸色白皙、神情坚韧的公子。
“裴泊然?”梁绍微微皱了下眉头。
几人见了礼,跽坐下来,孔珈旭将木鸟放在一边自己玩闹,先开了口:“我今日在城外的三色山,见泊然一人一骑驰行于雪幕天地间,还道是哪里来的世外高人,待近了这才认清原来是相熟之人。”
三色山,是梁绍吩咐众人筑造改良床子弩的地方,孔珈旭此语是在提醒他二人,裴铭朔已然知道了床子弩的事。
裴铭朔坦然放下茶盏道:“本是告了假,想见识下边庸风物,不曾想这边庸济济风华,却是令在下眼界很是大开。”
梁绍冷笑:“说不得泊然兄在这里住惯了,许会喜欢上此地不再想回京都也未可知。”
裴铭朔也笑:“我虽不才,也是刚刚被擢升的朝廷堂堂四品大员,若是不能如期回京,只怕于侯爷名声有碍,我笃定侯爷当不会行此龌龊之事。若传回京都,朝廷也会以为侯爷生了左意,那便不好了。”
梁绍不语,只盯着他。
裴铭朔讥讽了这几句,一扫胸中夺妻的愤懑,这才道:“韩暨反了,你知道了吧?”
“自然知道!”
“我愿用裴家族库来换取边庸十万人马,使其与朝廷共克时艰。”
梁绍和孔、王二人俱是吃了一惊。
王朝阳见梁绍脸色不虞,知道这是醋劲太大,遂替他问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韩暨已然连克五城,这会即便你赠送我们黄金白银,想速取那厮性命也是难上加难。”
裴铭朔起身,朝梁绍一礼:“在下想同侯爷单独聊聊。”
梁绍忍下心头不悦,让王朝阳带着孔珈旭先行离开,这才转过头目视他道:“你玩的什么玄虚?”
裴铭朔见梁绍处处以敌意对己,与之前在望江时判若两人,便知他已对俞幼薇上了心,反倒放下下心来:“裴氏族库里除了西域商路上暗中的联络人,还有前面几位皇爷留下的真金白银,帮扶你北伐,然后重建蔷城,绰绰有余,而我所求的,只有一样。”
梁绍:“洗耳恭听。”
裴铭朔望向窗外,目光似裹了生铁,阴冷无比:“你永不做三姓之臣!”他许久未听到梁绍回音,转过头见梁绍垂首敛眸,神色难辨,遂唇角勾翘,讥讽道:“怎么?这决定这样难吗?不如将这选择更加简略一些,是选那个位置还是选择寿安?”
前世,他与梁绍谈判时,自然不存在让他选择的问题,可重来一世,梁绍同俞幼薇成了亲,他也想看看若换做其他男人,是否真能像俞幼薇期盼的那样,只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为此甚至可以不顾大义和权柄。
梁绍如玉的脸颊隐在忽明忽暗的阳光中,沉吟道:“君子一言!”
裴铭朔一愣,却是笑了,眼角噙着泪:“快马一鞭!”
她选择的,终究是正确的。
这世上之人,或是为了信仰,或是为了情义,或是为了权柄,或是为了金财,可说到底各有各要坚持的东西,而纯粹为了一份感情愿意放弃自己坚持的,屈指可数,而俞幼薇或许在很早前便看出了这一点--他裴铭朔终究是比不得他梁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