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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14、不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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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很郁闷,戚少商很愤怒,戚少商全身上下熊熊火焰无处喷发。
他想,人怎么可以凉薄到如此地步?
这一天他如往常那样出去打猎,只一个上午,便用树叉挑着三只稚鸡两只野兔哼着歌踩着雪往回走,之前他还无意间挖到一支野参,犯险潜回一个镇子里换了些粮食盐巴还有好酒。虽然今天收获不多,可是想到顾惜朝身体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两人过招之时越来越畅快淋漓棋逢对手,他的心情正如头顶艳阳那般晴好绚丽。
他到了那山坳,选了另一处更隐蔽的入口进洞,这样可以避开那些臭烘烘的蝙蝠粪便,光鲜亮丽地出现在顾惜朝眼前。那时候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好象当家的打猎回来,媳妇正在炕沿边做着针线边翘首而盼。
然后很快地,他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美,错得太离谱了。
这些日子来,除了炼功和歇息,其余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都是谈天说地,甚至拌嘴怄气的时候都不多。顾惜朝见识广博,光这北地汤泉的妙事都能说上一箩筐,再说些南园旧事,才子佳人,一打开话匣子简直收不住。而戚少商行走江湖多年,打小时候跟着他做镖师的爹爹出门在外碰到的奇闻逸事,加上自己打遍天下的经历,光京城时联合风雨楼,象鼻塔,无情铁手等十几人与战神关七一战,就说了三天三夜,意犹未尽。
坏就坏在戚少商一时头脑发昏,得意忘形,来了句:“要是我们从此隐居起来,过着山中无甲子的快活日子,你愿不愿意?”
顾惜朝原本说得眉飞色舞,顿时脸一沉,明明白白回他一句:“不愿意。”
当真是干脆利落,毫不犹豫的回答。
戚少商顿时明白,这个是断然不可能的,自己在江湖上也算有一定的名望和地位,尚且犹豫是不是真的退隐,让一事无成的顾惜朝就此放手,怎么可能?
戚少商在空荡荡黑漆漆的温泉边上坐了一会儿,百般苦思不得其解——顾惜朝你太没有礼貌了,临走好歹应该道个别打个招呼,为什么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他出去的时候还记得青衣的公子立在洞穹下,软语温存交代他若遇上狼群切勿缠斗,另外注意沿途不要留下足印。虽说他们失踪也有好一阵了,当小心时仍不能大意。
没有半点不舍惜别之情。
若说被追兵发现,也不像,他武功如今恢复得七七八八,加上练过戚少商创的那套内家功夫,逃脱小股追兵不在话下,周围也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
难道因为前几日他偷看了那张地图的缘故,可是戚少商不是又放回去了?反正那些乾一坤二之类的暗号别人都研究过,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戚少商觉得不如跟着顾惜朝还来得稳妥些。结果这下子人就丢了。
戚少商越想越气,这两个多月朝夕相处下来,自己一身武功倾囊相授,每日里嘘寒问暖,一点便宜没捞着不说,临走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当然他那么做也不是冲着捞便宜去的,可是居然就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好歹自己也是当过土匪的,怎么这一回竟然就扮起劳什子的君子来!他估摸着此时追出去,已经相差半天的脚程,况且也不知道那没良心的冤家往哪个方向走。不如从长计议,先回大宋总是没有错的,再沿途打探,他就不信顾惜朝从此不露面。
只要是落在他的手上……
戚少商蹭地跳起来,穿戴整齐,提上剑,背上包袱,走出洞口,再回头望望,心下不免有几分黯然。当年在旗亭酒肆,他们只相处了七天,七天,交面交心,如今在这个千里之外的温泉山洞,他们整整在一起近三个月,有时也不知外面天黑还是天亮,颇有山中一日,世上如千万年流逝而去的感慨。而现在的心境已与当年大不相同,当两人以逆水寒和“痴”相格相抵互相切磋,以阴阳相克相融的两套拳掌,拂过青丝,擦过面颊,点到喉间而止,彼此前胸贴着后背,已经亲密到没有半分空隙。
两颗心跳在一处,戚少商一边克制着自己的欲念,一边体味着拳脚上妙不可言的默契。有时候从里面一直打到外面雪地里,山野间只有两个男人对拆功夫的短嗤清啸,不需多说一句废话,那些招势熟练得只如同门切磋。彼时顾惜朝额头鼻尖沁出汗来,青衣招展,发丝飞扬,眉宇间含着轻颦,唇齿间抿着浅笑,当真如梦似画般。他的身法轻盈洒脱,虽在北地雪野中,也自有一股江南流水飞花般的风情。打得累了,一起倒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息,严寒袭来,一忽儿已经冻得晒糠一般,再一起飞也似地跑回洞中。几次里顾惜朝都忍不住一掌袭来,将戚少商挡在外面,看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外面大呼小叫,乐不可支。
想到这里,戚少商胸口一揪。
顾惜朝,你就一点不留恋吗?世上千年,果真抵得上此中一日?
或者,是怕太贪心了?早就习惯曾经的相处方式,突然变成现在这样,总觉得长久不了,若不回头,就此沉溺,难保哪一天就越过了那条界线。戚少商不在意,但是顾惜朝一直在意的。
若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与男子欢好,做了便做了。
偏偏出身青楼,也许少年时代被逼着学琴艺,习媚术,他那般的心性,怎甘心将来去伺候那些一身污浊之气的权贵商贾。戚少商脑海里,甚至出现案前灯下,少年握着笔写下发奋图强的诗句,一双深眸里怒火跳腾,发誓将来要出将入相,青云直上,要如花美眷,琴瑟相御,绝对绝对不与男子有半分瓜葛,夹缠不清。
回到大宋,是不是又要彼此对峙,相互猜忌?
他是不是更喜欢那样子的戚少商与顾惜朝?
好,顾公子,当日你离开京畿北上会宁时,曾留话给我——江湖再见!
那么,我们便江湖再见吧!
三月江南,戚少商穿花拂柳而来。
前几日过扬州时特意去瘦西湖走了一圈,听闻某人便是那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翩翩公子。戚少商走南闯北,天下之大少有没去过的地方,当年与雷卷一同在江南霹雳堂筑起同门之谊,后来一起出走创立小雷门。江南于他而言,总是那一副烟络山林,山沈远照的模样,那些年少轻狂,那些美酒佳人,恐怕与顾惜朝眼里的江南是不一样的吧?
戚少商是那个赏景之人。
而顾惜朝已不自知地入景,他站在那里,便是江南。
戚少商站在苏堤上望着烟波浩淼的湖面,他想,顾惜朝,我在这里等你,你不日可至?月初之时,宫中发生兵变,御营使司正副都统苗傅、刘正彦二人设伏兵将几个宦官斩杀于行宫内外,而后胁迫皇帝传位于三岁的皇子赵昚,改元明受。消息一出,朝野哗然,这会子皇帝被软禁至城外显宁寺,远近三州十六府正一边调兵遣将,一边静观其变。
诸葛神侯之前苦劝皇帝还都开封而不得,最终愤而隐退,此时会不会重出江湖,力挽狂澜,还很难说。老先生如今年岁更长,心力交瘁,即便想管,也多半是派出四个弟子出来走动。方应看在江南经营多年,一边与北地维持着微妙的联系,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做作壁上观。
而顾惜朝,在分支白莲一教五月点圣火祭祀仪式之前,又怎会错过此出好戏?
是以戚少商一得了杨无邪带过来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赶至临安府——如今已被大宋皇帝设为京畿的人间天堂。北地的狼烟战火似乎远在天边,暖风熏人之下,来往的游人络绎不绝,王公权贵,贩夫走卒,京城名妓,江洋大盗,黑白各路,盛况比之靖康以前的开封丝毫不差半分。甚至这西湖白堤上的绵绵垂柳,更添了三分太平盛世的假像。连风雨楼都将总舵迁了过来,戚少商一边佩服杨无邪办事果断利落,一边却也暗自感叹,之前宗泽苦心经营的黄河布防,如今已落入一众投降派的走狗手中。大宋的兵乱没了黄河天险,这几年上头怕是很难了断了。
正当戚少商在如织的春游人群里穿梭时,前方有风雨楼的小厮急匆匆赶了过来。
“楼主,我们的暗哨等在王屋山下的必经之路上,一直未探得顾惜朝的消息。倒是魔教的那位小教主今日里到了临安府,如今歇在悦君客栈。”
戚少商哼一声,“再探。”
顾惜朝要从方乘风身上拿到那件重要的东西,他出现在这里的几率就更多了几分。而那批财宝,显然还没有到见天光的好时机。
戚少商负手立在断桥之上,堤岸上杨柳依依,他新换了一身白衣,袍角飞扬,俊秀挺拔的身影,比之南地男子的羸弱,自有一番北方男儿的气宇轩昂、舒朗豪迈,远远望过去已十分出挑。来往经过的不少女子都忍不住回头去看他,换做以往,戚少商少不得梨窝浅笑,露出得体潇洒的笑容来,眼下竟是半点也无察觉,只兀自出神。
然后,灵光乍现之下,九现神龙突地一笑,调头便走。
“哎哟!”有人娇嗤一声,“戚楼主恁得如此莽撞,小女子身子骨可没你那般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