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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做鹦鹉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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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翎睁眼看着头顶空荡荡的绣帐,她曾如皓月繁星般灵动的双眸彻底失去一切神采,仿若干涸河床上两枚黝黑石子,被无数苦难冲刷掉了一切生气。
近日种种,对她来说,就好似一场怎么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愿意用任何代价换这场梦魇结束,但这不是梦,是她血淋淋每天睁眼就要面对的现实。
“小姐,该换药了……”阿棠低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傅翎毫无反应,“小姐……”阿棠看着她,用力咬紧下唇忍住眼中的泪意,但还不是憋不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她吸着鼻子道:“小姐,让阿棠帮您换一下药好不好……”
傅翎终于转眸看向了她,看着她手里端着的药盘,眼神毫无波动,似乎跟爹爹哥哥战死的消息比起来,自己右臂被废,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阿棠静默无声地给她家小姐拆下绷带轻轻上下敷药,她看着那条今生已经不能再持剑的手臂,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她十三入府,至今已五载,这五载期间,她亲眼见着小姐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勤奋程度就是比之少将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转眼之间,这十数年的苦修精炼汗水伤痛就一夕付诸东流,阿棠心里都替她家小姐疼得厉害。
更何况她还要同时承受丧父丧兄之痛。
阿棠也不知道,忠君爱国、仁慈孝义的将军府,怎么会一夕之间经历这么多惨绝人寰之事,她也不知道,她家小姐,现在被折断一臂的傅家二姑娘,接下来到底怎么要撑起这偌大的一个将军府……
“小姐,小姐!”府中看门下人匆匆赶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完全不敢看她,伏在地上微微颤着声音道:“尚书府传来消息,说,说容小姐,溺水自戕了……”
“哐当”一声,阿棠手里的金疮药直接摔在托盘上,药粉四处洒落,阿棠慌张地连忙收拾,惊愣同时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在听到哥哥死讯的那一刻,傅翎就早知会有今日,只是现在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瞬间仿若被寒针扎心,傅翎颤着身子,低着头颗颗泪珠滚落,她单手抱住自己的膝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人的心,到底能经受住多少次打击,到底能被重创多少次,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傅翎只觉得钻心的疼痛一轮一轮地袭卷着她,连带着整条右臂碎裂的疼痛,无一不在她的四肢百骸胸口心上蔓延。
老天爷,到底是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她身边的人经受这一切,傅翎一口心血喷出,饱经折磨的心脉终是承受不住,整个人直接昏了过去。
“小姐!小姐!”阿棠哭喊着,傅家上下乱成一片,哀伤悲惨的气息笼罩住整座将军府,府里府外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傅家,完了。
这座本可以世代兴盛造就出一个强大家族的将军府,彻底完了。
三月后,奉旨出征的安定侯率军凯旋,携傅家二将佩剑同归。
“北地战事惨烈,尸骸堆积如山,二位将军尸骨遍寻无果,唯亡剑二柄。”第一次踏进傅家大门的苏謇,对着灵堂前那一抹孤零如风中浮萍的素白身影平声道。
这一切,只能说傅家家运如此,傅钧傅展虽时常与他政见不合,但确有谋略,配为朝中栋梁,可惜了。
从苏謇归剑到他离开将军府,傅翎全程跪在父兄的灵位前全无声息,苏謇临走前看了她一眼,看着这个数月前还骑着马在大街上嚣张跋扈肆意伤人的桀骜少女默默跪在蒲团上一言不发的模样,终还是心头微动,开口道:“傅姑娘,节哀。”
念她父兄皆亡家中遭此大变,她伤惜若一事,姑且罢了。
苏謇回身,玄白衣袍飞起,就此不见。
傅翎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父兄的灵位,颤抖的手抚着身前那两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至亲佩剑,从小到大,是握着这两把剑的手一招一式地教她如何拿剑、运剑、出剑,是这两把剑晨起黄昏陪着她指点她日夜用功,是这两把剑教她“英雄以武试山河,女子又如何”。
滴滴温热的泪水掉落在那沾血的剑身上,傅翎手掌握紧剑身,锋利的疼痛难抵心中万一,她抱着剑跪在灵位前,偌大灵堂响着一道又一道撕心裂肺痛极苦极的呜咽哭声——
“爹爹……”
“哥哥……”
“阿娘啊……”
娘亲终于也抱着爹爹和哥哥的亡剑走了,看着床上已心衰哀痛终至枯槁成灰的娘亲,两行泪在傅翎脸上直接流淌而下。
原来,人的眼泪真的可以有这么多,人的心也可以经受住这么多的痛苦和绝望。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落下,千疮百孔破碎不堪的一颗心如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对自己此生,再无任何希冀和期待。
若无阿娘临终前那一声声求着她答应的“好好活着”,她在这个世上,已再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京城皆知傅家二位将军战死沙场,却未曾想那傅夫人也跟着病逝,出殡当日,那傅家二姑娘,一身缟素,一人扶三灵,哭声惨痛之极,见闻者无不魂颤心惊落泪自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定侯苏謇,开国安定侯苏成之后,忠正刚直,文武并重,战功彪炳,早及弱冠而无有妻室。傅家次女,忠烈将门之后,今及芳年待字金闺,品貌端庄,钟灵毓秀,二人天作良缘,特下旨赐婚,傅氏授一品诰命夫人,为安定侯之正室夫人,赐册赐服,垂记章典。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傅翎……接旨。”
“小姐……”雨燕阿棠皆担忧地看着傅翎,她们知安定侯与她们小姐之间的事情,自然不认为这是门好亲事。
无论如何,都是那安定侯自己有眼无珠弄错了人,且还废了她们小姐拿剑的右手,这样的男人,怎么能托付终身呢?
傅翎低头,看着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凄然一笑。
她哪里还需托付不托付终身。
“我嫁。”
傅翎抬起头,她曾几何时也在心里对着那个人悄然说过这两个字,只是当时满心欢喜是真心诚意想要执子之手,而现在,物是人非,不过是人生数年,听之任之罢了。
“小姐,可以不要这么委屈自己的,您要是去跟皇上说,皇上应该也不会怪罪您的……”
阿棠哭着对傅翎道,外边都传傅家二姑娘喜欢安定侯喜欢到嫉妒发狂,皇上肯定也是听闻了这些风声所以才给她们家小姐赐婚的,可是,她们家小姐,她们那么好的小姐,她不应该落得跟别人同嫁一夫,她可以配得上更好对她更真心的男子……
傅翎满目悲凉,无谓一笑,她哪里还能奢望什么男婚女嫁与子偕老,她的名声,应该自被苏謇折臂那日起就被践踏得难听不堪了吧。
现在这京城之中谁人不道她傅翎疯魔痴迷苏謇,甚至还为了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等狼藉名声,谁人敢在她守孝满制之后上门提亲?
而现在皇上钦旨赐婚,让她毋需守制三年只在守孝一年除服之后即择吉日成婚,她若不应,世人又会怎么评判她?定是她心胸狭隘不能容人而意图挟丧亲之功无视皇恩,她傅翎和她傅家的声名,都要被人唾弃至死。
父兄为报国而死,生前生后都光明坦荡为人敬仰,她又怎么能成为他们死后唯一的污点让他们死后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句管教不善呢?
“我……嫁。”
“我嫁。”
傅翎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滚落,这烂命,除了认,她别无他法。
一年后,安定侯大婚,满府喜庆。
京城中人无不感叹,那安定侯一日娶二女,娇妻美妾同进门,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那为正室的傅家二小姐,虽说年少刁蛮时有出格之举,但经父兄战亡亲母病逝后,一年孝期闭门不出深居寡言从此再无任何不当传闻,且她功臣将门之后,偌大将军府皆作陪嫁,加之过人美貌,简直叫那些比不得安定侯府家世的男子都扼腕可惜至极。
若非圣上赐指,这般地位富贵美貌,定是千方百计都要想法娶了来的,娶了她,就好比娶了一整座将军府的荣华富贵,试问谁会不心动?
比起来,那安定侯的二夫人就逊色多了,区区五品侍读学士之女,虽说也容貌动人,但对安定侯这等实权勋贵之后来说,到底是身份过于卑微,换作其他王侯公子,是无论如何都只能侧门抬进给一个小妾之位的。
今日能这般奉御旨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地与已封诰命的傅家小姐同时进门,已经是祖上积福,三生有幸了。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
“礼成!”
红盖下的傅翎听着耳边司仪唱和礼成的声音,看着自己手中那条象征着姻缘一线的红绸,那一头的她的夫君,同时另一只手里还牵着另一条,那也是他真正的心系所在。
罢了,这一生,便如此了。
鲜艳灼灼的红盖头下,出嫁的新娘一滴泪啪嗒一声摔碎在这满堂的高朋宾客祝贺称羡声中。
回了房傅翎就立即出声遣了房中下人,一把将自己头上的红盖头揭了下来。
“小,小姐……”一旁的阿棠和雨燕皆是怔住,她们小姐怎么自己把盖头给掀了呢?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阿棠,把那喜果拿过来让我吃一点,我简直要饿晕过去了。”傅翎松了松酸痛的脖颈和腰身,脑袋上那顶巨大而沉重的黄金凤冠压得她脖子都要断了,“雨燕,给我卸妆,这玩意儿真的太重了。”
两个丫鬟都愣在那里,阿棠捧了点心过来递给她家小姐,傅翎直接连食三四个,为了这成亲之礼她寅时就起了各种折腾还一整天水米未沾,早就腰酸背痛饥渴得不行了。
阿棠看着她家小姐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外边:“小姐,我去外边守着吧,要是待会儿那,那苏侯爷来了,我就赶快通知你!”
傅翎嗤笑一声,拈了个荷花酥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傻阿棠,你以为苏謇今晚会过来跟我洞房吗?想什么呢?”
“啊?”阿棠微微张嘴,面上颇为犹疑:“好歹是皇上赐婚,那苏侯,不至于如此吧?”
无论那安定侯如何不待见她家小姐,那小姐好歹也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正室夫人,哪有新婚之夜连洞房都不入的道理?
“阿棠,放弃你那可笑的想法吧,从今天开始,就算我们身在这安定侯府,能相互依靠的,也只有我们自己。”傅翎眸中清明,再对身后雨燕道:“雨燕,快点把这凤冠取下来吧,我实在受不住了。”
雨燕怔住,哦一声,清醒过来,赶紧给她家小姐拆冠卸髻。
傅翎看着窗台边的龙凤喜烛,烛光摇曳,伴着外边的鞭炮声声,厅堂里欢声笑语的各路宾客,傅翎却明白,这一切的欢乐,都跟自己无关,即使这是她的喜宴。
他不会来,她也不会同他洞房。
她虽名义上是他的妻,却只当自己是个暂时留在这府里的摆设,她傅翎,从一年前开始,就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只能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