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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一百七十五】逐出家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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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时宫里终于有了许久不见的喜色,人人都说着大将军无事了,消息传到明福宫里,皇后也终于抱了宗儿出来。
一直寻到了金貂台上,一年前的这里韩子高刚刚受伤被人送回,浑身无知无觉昏沉不醒,被陈茜锁死在怀中近乎废人一般绝望,那皇者同样濒临崩溃,险些要毁了这天地,如今,她护着孩子远远地望过去,只看着那身绯莲红的人影仍旧有着惊世之光,烈烈风声,衣袂绕在明黄颜色之上,他们俩个人面对着属于他们的国,一同伸出手去,就如同风中亦有情意。
从不可能败。
皇后慢慢走上长阶,远山巍峨,朦胧胧一片宏远的江南烟雨色。
宗儿的眼睛很像他爹爹,一岁的孩子头发渐渐长了些,小脸上却更显得胖嘟嘟的。
韩子高抱住自己孩子的时候竟然如同陈茜当时一样,姿势怪异全然手足无措,沈妙容忍不住笑,"你不要这样,手过来一些……会让他不舒服。"
他轻轻托住他,那孩子就真的突然盯住了他,咿呀的发出些动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在他身上抓挠起来,陈茜让开些看着他们,竟也柔软了所有棱角,伸手去捏捏宗儿的小手,孩子忽地笑起来,动来动去,韩子高赶忙抱住他,想了想,半晌后突然也像个傻孩子一样抬眼看着沈妙容,有些迷茫的问了一句,"他……他好胖。"
最终连陈茜都无言以对,伸手接过来拍一拍他,"你小时候怕也是胖胖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沈妙容笑着接过去逗弄了一下,宗儿现在大了,平常很安静,"宗儿……你爹爹嫌你胖呢……我们宗儿很听话,日后定能成为人中龙凤。"
金色的小衣之下也能看出这孩子同样手足修长,韩子高亲在他额上,想起了以前自己爹爹说过的,"我爹总说我自小起就不带福相,倒是宗儿生得便很是讨喜,但只怕他日后也太过秀气了……"
"便是真同你一样又如何?"陈茜让他放心,这孩子就算也面有殊色,长大了恐怕也和他这倔脾气一样。
台上空广风大,三个人陪了一会儿孩子就先将宗儿让皇后带了回去。
韩子高随意地坐在石台正中,手指抚过那行诗句,恰是背影,陈茜望不见他的表情,只听着风声里他的声音已经带了挣扎,"他本不是帝王家的孩子,怕只怕……日后他若同我一样的性子,是不可能留在这宫里长久的。"
陈茜刚好站在他身后,即将入夜的时辰了,好在夏日绵长,日影尚余,他听过他这般说也不容置疑的下了决定,"你带不走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长子了,再等一些日子,我便立他为太子。"
韩子高猛地回身,"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府上该如何自处?"
他一直不敢那么焦急的回家去,就是因为他也在害怕,韩子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被陈茜逼到了这般地步。
但是说到底,最最脆弱的时日里,他们也只有彼此朝夕相对。
陈茜却俯下身来同他一起坐着,口气有些平缓,"那又如何?你当时同我走的时日,你可担心过?你若真的这么在乎,早不用等到如今。"
"但是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这是个生命,宗儿有自己的生身母亲,韩子高也有妻儿有高堂,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毫无顾忌的孩子了。
韩子高手指停在侬字之上,突然张开五指将它盖上,"陈茜,我不敢回家去,但是却又必须要回。"
迷途的小豹子。
但是这一次的陈茜却是悠长叹息,搂过了绯莲色的人,韩子高有些挣动,他却手下使了气力让他不准乱动,"听我说,回家去看看吧。"
韩子高的惊讶无法掩饰,"我以为你会……"
对首的人轻轻扣着他按在石刻上的手指,注定横绝千古的诗句,金貂应让侬,陈茜的气息竟然带了些宽慰的感觉,同以往掠夺意味浓重的感情全然不同。
韩子高甚至有些错愕,"陈茜,我现下好了,不需要什么安慰。"
别扭的豹子,明明是有些混乱得不知如何面对,却也咬牙不放。
于是那人手下的气力直接将他按在那石台之上,韩子高只望着他眼底沉渊底色,映衬着背后漫天霞光如血。
陈茜咬在他耳后,"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管你听是不听,我不准你去任何地方赴任,也不准离开这里一步……"
他看着他那么美的眼睛终于有了真实的光亮,陈茜熬了这么久,好在还能看见这小豹子燃起愤怒的模样。
淡淡莲花香气勾人心意,皇者笑得颇是得意,"大将军,你醒过来了,所以……以后我们一起看着宗儿长大。"
这一场几乎要泯灭了所有希望的劫难过去,就连天地都因他的眸子而澄明美好,他们都大了,生命的延续太过奇妙,让人很容易生出太多慨叹。
陈茜绕着他的发丝,"我很难想像你如今也有了孩子,但是……他这么美好,同你一样,我们的江山定要是他的。"
翌日晨起,大将军终于归府。
但是府门紧闭,华皎也因升职湘州刺史而去往任地,韩子高于府前唤了多时,竟是听着里面动静清楚,而无人敢开。
他立时有些明白,却握紧了手间扬声喊起了爹。
结果最终是夫人身边的小丫头穗儿颤抖着在里边回了些声音,"大将军……老爷命府里所有人不准开门,甚至……将夫人也关在屋里,不准出来。"
他知道爹一定气死了自己,但是……真的没想到爹已经不愿再见。
烈烈日头,重伤之后,他却回不得家了。
府前寂静,绯莲色的人同样有着不肯轻易认输的脾气,竟就一直等着。
惊莲已经算作是老马,却不改那暴烈的脾气,一直不肯安静,韩子高顾不上它,任着烈马在身侧徘徊,一直等到快要晌午,仍旧只闻府中诸人求劝,老爷却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回家去。
"大将军身受皇恩,亲子尚且舍得,如何舍不下这府里诸人!"最终声音响起,韩叔撑了拐杖被人扶着站在门后,只看着那方紧闭的府门悲痛难忍,"韩子高!你让爹日后如何面对祖上先辈!我生出了你这样……咳咳……"
一阵嘈杂,穗儿不住劝,"老爷!大将军重伤刚好,一年了……才刚归家,让大将军回来看看吧……夫人也在等啊!"
"闭嘴!大将军如今位高权重何曾管得了什么夫人!"韩叔气犹不定,举着那拐杖越骂越怒,直扬着向那门板而去,韩子高明显听出了爹也熬着又累及了旧症,一时再也忍不住,冲过来便不断向里喊着,"爹!我今日归家,无论如何先让我回去再言其他……"
结果那里面的老者更加怒不可遏,"你还记得你有家?你以为这街上坊间都不知道你在宫里的事情么!韩子高!你还不如死在战场上!你爹还能以为你荣!不孝子……不孝!抛妻弃子……咳咳……你太让爹心寒了……"老者最终也是越说越无法自抑,冲口就是怒骂,"你扪心自问!你抛下郁书独自诞下孩子……你知不知道她有多苦!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你重伤无法,这些爹都不怪你……可是孩子呢!你自己的儿子呢!"
韩子高颓然放下手,昭彰的日头打在身上,如今的府前早已无人胆敢擅入,剩下他一人一马。
什么算作是有家不得归?
他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要负了所有人。
"爹,让我回去见见郁书,就算你不想见我,我也得去看看她。"他同韩叔从来都是互不相让,就算如今的韩子高权倾天下又如何?
"不准开门!"韩叔几乎已经声嘶力竭,哪还有人再敢刺激老爷,一时全都僵在门边,守卫人人为难,统统不敢妄动,那老者从门边影绰看见外边的一道红影,更是怒从中来,"韩子高!你给我听着!你一日不把我韩家的血脉带回来!一日便不要开口再叫我爹!那是郁书的孩子!她为了你受尽了苦一个人撑着生下来的孩子……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韩子高!这个名字都是我韩家人的耻辱!"
皇家又如何!韩老爷的脾气逼急了当真也是烈性子,这父子之间从没缓和,好不容易韩子高成家立业,如今却成了这般。
惊莲不住地打起响鼻,韩子高最终退后数步,"爹……"
"不准再叫我爹!去把我的孙儿带回来!否则你便不要再叫我爹了……我……我明日便带着郁书回家乡去,你继续做你的大将军,受你的圣宠不尽去吧!莫要再入我韩家的大门!"
不住的有人想要拦着老爷,这话一旦传出去完全便是犯上辱没皇恩,可是……韩叔如何能接受这已经是事实的一切,他自己的儿子同皇上到了这般地步,甚至他还将孙儿也送了出去做了皇子!
"韩子高啊韩子高……我一辈子都没想到将你养得如此没有良心,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统统都做不到!"
"老爷!"府里突起一阵惊呼,韩子高立时觉得不对,不断叩门却无人顾得上,不住有人喊着去寻大夫来,"爹?开门,让我进去!爹!"
韩叔几乎是咳出了血来,犹自指着那门外的人气得颤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韩子高……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啊,她是你妻子,她的孩子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门外的人直直地跪倒。
是,这是他的爹,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
韩叔最终气得说不出话,被人强行扶着去寻了大夫来。
穗儿靠着门边哭得也是无法,"大将军,过几日再回来吧,皇上不肯提及孩子的事情,老爷病了几个月……定是真的伤心了……"
韩子高咬牙也不说话,只是跪着等。
又到黄昏时分,宫里也听了消息,武岐伯急急地入殿中回禀,"皇上,将军府前又有了事端……都有传言……说是韩老爷不认大将军了,不准他入府。"
这让谁听了都要暗自发笑,大将军又如何?爹娘不认,夫人不理,再往深了想一想,孩子的事情虽然谁也不清楚,但是很明显,韩老爷极是反感大将军这同皇上揪扯不清的事情。
面上自然是人人谨慎,谁敢妄自议论?武岐伯却是身边人,直言不讳,"皇上,这恐怕就是为了宗儿的事情。"
陈茜搁笔而起,毫不犹豫,"不要惊动旁人,备马。"
皇上只准武歧伯相随,寻常宽袍出了宫门绕至将军府前,抬眼就见着那一身烈红色跪在府门前。
韩子高听着身后有动静,但却没有回身,一直到陈茜下马命武歧伯去外边守着不准外闲人入内,他才叹了口气,"皇权要得了人命,但是无法控制人心,我府上的事情乃是家事,皇上何须如此出宫来?"
陈茜却只是站在他身后不远四下看看,很明显,韩老爷盛怒之下无人再敢打开门来,一时内外僵持,里边刚好还有下人微微传话,"大将军放心……老爷只是急火攻心,大夫看过了,这会儿歇着,该是无碍的……"
韩子高也终于松了眉间,却只是固执的说着,"爹不让我见见郁书我绝不走。"
里边的丫头也不知道外边如何,更不清楚皇上亲自出宫至此,还当只有韩子高一人,顺势加了话,"大将军,夫人恐怕也是……苦守多日,更是……更是……"
穗儿想说些什么,本就替夫人不平,偏偏还没说完先被人拉下去,"别胡说,夫人不准再提那件事,穗儿,你可不能这会儿再提,刺激夫人又惹老爷动气……"
夫人寻死的事情已经成了隐秘一直瞒着韩老爷,若是说出去,事情必将更加混乱。
声音愈发小了,下人们也不敢再守着,只剩下韩子高一人跪在门口,他也当真是不怕谁看见,就算今时今日他早就不是幼时的蛮子了,他也不在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韩子高,如今就这么跪在自己府前等。
到了傍晚,日头有些缓和,仍旧是带了热度。
陈茜望了他很久,最终开口说了一句,"子高,你若觉得你没有错便不会低头,这样……是认错么。"
韩子高到底回身看了看他,却依旧很是固执,"这么多年了……重伤之后我再醒过来也过了数月的日子。陈茜,你同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陈茜也就那么随意的坐在了他身边的石阶上,两个人就好像坊间最最普通的百姓,累了就在街边歇歇一半。
皇者今天仍旧穿了件暗色的衣裳,袖口刚好带了金色的龙纹,一路蜿蜒到韩子高绯莲色的衣裳之上,韩子高也不再是少年面色。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连宗儿都已经一日一日长大。
陈茜反倒轻松起来,"无药可救又如何,你以为你跪上一日两日,你爹就会原谅你?"
如果他想对家中负责,那么同自己在一起就是罪过。
贵为皇者的人却也开始觉得没有什么质问他的必要,若再年轻一些,也许陈茜就还会向当年一样不依不饶的命人再抢了他回宫关起来。
但是现在死劫熬过来,他们俩个人确定了太多事情,反倒觉得心下无比的安静。
韩子高摇首,"不,我错的不是同你走,如今我开始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陈茜,我醒过来那两天一直在想,以前总是傲着这口气,不肯让人觉得我是个男宠出身,不肯让人觉得我是攀着你才能走到今天……可真到了什么都动不了的时日里却又觉得……就是真的这样又能怎么样?"
他笑起来还是那么美,夏日闷热,韩子高额上有些细密的汗意,陈茜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抱一抱这个敢于担负责任的傻孩子,想了想到底碍着他这脾气又还在他府门前而没有动。
韩子高看着他,"你知道我不是就够了,其他人,的确……我已经顾不了了。走到这一步,谁都回不了头,这一辈子,你我也总是要在一处的,在你面前示弱的话,没有关系。"
所以我不后悔,今时今日谁来议论他韩子高背后是非都好,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跪在这里不是为了我同你有些什么而认错,我从不后悔这件事……但是,陈茜,我已为人父,我是宗儿的爹我却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家,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他娘,这件事的确是我错了,我必须要认。"
就像很多年都这样彼此支撑着走过来一样,韩子高说话很安静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就好像在说很普通的琐事一样。
陈茜也只是笑起来,"我陪你在这里等。"
韩子高有些惊讶,想了想却又笑起他来,"皇上,你一辈子也没认过错。"
陈茜只是那么坐着拿了他腰际的佩剑来握在手里,好像只是再试一试是否还是当年的手感一般随意,"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做错过,我为了你做过的这一切也统统都值得。"
陈茜啊……总是让人面对着他的狂妄毫无指责的余地。
皇上就真的这么陪着大将军等在府前认错,一直等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