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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一百一十二】千仞透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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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玄黑身影急速向着半山之上掠去,带血的战靴脚步凌乱,"韩子高……他不过就是在乎韩子高……只要你还在寡人手里我便不信他能赢!"
城中早已哀鸿满布,人人跪于半山之下叩首祈求外敌能饶过无辜百姓,侯景上山四处搜寻,"国师呢?国师现在在何处!"
无人应答,他奔向木廊却突然看着一道白影闪过,跑入了那排厢房所在,"哈哈哈哈!韩子高!你不死倒也好……我要亲眼让陈茜见你如何咽气!"
身后城门失守守军节节败退。
韩子高全然不知城外如何,破开木墙只顺着方才那声惨呼而来,却不想刚迈入厢房院墙就嗅得扑鼻的血腥之气,藤蔓早已枯败,梁上金幔破败映血,"阿柳?"他急着冲进去寻那孩子却看见一地黑赤色的血浆混着烂泥。
院子正中小小的身体。
"阿柳……"韩子高突然止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那身体四肢早已扭曲露出白骨,他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愣在当场,却见那半边侧脸分明是自己在鹿林中遇见的孩子。
韩子高死死地收紧五指慢慢靠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再不忍唤他。
毫无人性,那侯景早已是毫无人性嗜血成狂,他竟然连亲生子都不放过!
阿柳腹腔之间残忍的被地上碎石割裂开,幼童身体碎裂早已不辨五官,韩子高捂住俯身下去想要将他抱起,却突然觉出那身体竟还有温度,"阿柳?阿柳你撑着……我说过会带你出去,不能死在这里!"
孩子最后一口气挣扎着不肯咽下,那完全残破的唇齿之间开合却不断涌出血沫,阿柳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韩子高周身素白的斗篷刚一触及就统统变成血色,"柳……柳叶……"
"柳叶?阿柳你想说什么?"
"手……"
他的瞳色完全溃散,手足断裂却不住地念着,"手……"韩子高勉力控制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指掰开阿柳的手间,那孩子手里死死地握着一片东西。
柔软的茎叶,碧绿颜色早已揉成了泥。
韩子高突然明白过来,轰然瘫坐在地上。
是片柳叶。
"城里……没……没有柳……你却有,娘说的便是……便是这柳叶。阿柳……阿柳信你……"残存的最后温暖渐渐消逝,阿柳清楚地望见了娘的笑容,她说过的,无论如何要逃出去,要去有柳树的地方,有柳树的地方便有清歌小调,盛世太平,"就有……就有……舅……"
他是羊鹍小妹的孩子,韩子高将那团揉烂了的柳叶握在手心,俯下身去在他耳畔不断重复,"我们会出去……你放心,外面有很多柳树,你娘也在那里,不要怕。"纤长如玉的手间不住地试图去堵住他身上的伤口却徒劳无用,"阿柳,你还有舅舅……羊将军一直想要救你们出去,看看外边的火光,他们马上就能进来了……"
可是那孩子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柳最后的一句话冷冷地散在风里,映着韩子高身后不断放大的黑影,"当心……火药……爹会……炸毁……炸毁全城……"
他最终伸出手去掩住了那孩子兀自睁开的双眼,灭绝人伦的惨剧亲眼在韩子高面前发生,一身的白衣尽数带血,韩子高全没注意到身后男人嗜血的目光。
"韩子高……你可是举世无双的宝贝,寡人这就送你去给陈茜陪葬!"男人脸上的刀疤抽搐着凝成了令人作呕的尸虫,韩子高猛然回身只见城门处铺天盖地的火光,无数刀剑和弓弦的鸣响瞬间袭来。
侯景守军兵败如山倒,倾覆之势再也无可挽回。
整座浅水城回荡着陈茜的怒吼,"侯景!手下败将畏首畏尾!"他一路追至半山之下,眼见手下众人一鼓作气,正于城门之外围剿守军残党,竟有不少人恐惧万分跪地求饶,这些前朝冤魂懈怠多年本就毫无反击之力,如今一切的一切全部归于一人身上。
他要找到韩子高。
陈茜一把抹去唇边鲜血翻身弃马冲上半山,却见四下毫无人影,却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身后侯安都破城赶来,"县侯小心!侯景神智已然不似当年,这山上有何机关现下还不分明。"说完心里更是为韩子高焦急,就欲先行探路,陈茜拦下命他守在山下,"我同侯景之仇经年积怨,我必要同他亲手决一胜负,你守在此处,若是子高出来即刻接应,带他渡湖回到对岸安全之处。"
"是。"侯安都眼望半山皆是土石堆砌,突然欲言又止,"县侯……"
"有话快说!"
"韩子高只是心比天高,可到底……他仍是年少心气。"侯安都眼见今日接连生变心里再也隐忍不得出言提醒,"他不过十七,终究不是所有事都能一人担当。"
陈茜侧脸微微一怔,他明白侯安都说得是什么意思,是他自己的罪孽,是他的一切,他却不得不亲眼见他犯险如此,韩子高何曾是侯景的对手,如今生死难定,方才……若是方才那真是他的尸身,他陈茜现下该要如何就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飞扬的赤红衣带急速而去,一语荡起决绝狠意,"不用多言!他于我的意义远比你想得重要!"
侯安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想起县侯方才误认几乎崩溃失态的模样,无边的黑夜却突然被风吹开浮云,点点星光染血。
那孩子也许真的没有做错,他们两个人之间……侯安都虽然不能完全地认同却突然觉得安心,他原本觉得陈茜那样桀骜张狂的性子,一时的冲动一时的贪恋根本不可能维持长久,韩子高却为此负了所有,可是如今看来,旁人如何想有何重要?
没了韩子高的陈茜才是真真正正输了,他或许就会真的死在梦魇里再也走不出来,那一口血犹在唇角,心血崩塌。
今夜所有的人都看得分明。
中空的木廊顺着山势盘旋而上,一阵疾风而过枯藤寸断,半山之上屋室构建并不复杂,陈茜途径一院小小厢房,却看着地上残破尸首四下不见人迹,探手拈过地上湿粘的血迹,想来不过一刻之内的变故,刚想起身,却突然盯住了地上一条蜿蜒而出的赤色血线。
空荡荡的幽冥地狱,他无法想像这该是谁流下的血。
呼吸之间都见了错杂,陈茜看着那幼童惨死之态绝对出自侯景之手,不会是这尸首喷溅而出……那样的轨迹一定是有人重伤离开,他豁然起身随着地上点滴血迹沿着木廊向高处追去。
早便没有人了,用毫无人性的残暴手段强行夺来的一时之势又有何长久?人人自危,城门被外敌攻破立时半山之上所有人都奔于保命,早便被这人间地狱折磨得疯了,就是死在城外也好过这样朝不保夕。
半山的至高点突然灯火通明晃得一方天空都见得龙腾金光,木廊尽头陈茜突然缓了脚步,大殿之前木门洞开毫不避讳,竟是台城皇宫正殿丝毫不差的规格,明黄纹龙的屏风后琉璃五色,随着一声狂笑陈茜微微挑眉,"你已经疯了。"
那笑声一如当年他荼毒苍生白骨塞江之时的暴虐张狂,"天上地下,阻我者死!"木门两侧飘忽不定的烛火金盏突然熄灭,侯景同他相隔一扇薄软屏风而已,那面上丑恶的伤疤却不知如何染上了血迹,抽搐不定,男人突然举杯入口,"怎么,陈将军数年不见,已是胆小如此?寡人备酒相邀,竟不入殿?"
酒。
陈茜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当年他败在一杯酒后毒发无力,如今……
陈茜目光愈发危险,直教身侧夜风成刃,"把韩子高交出来。"他不屑于同此神智有异之人废言,如今屏风后的人早就成了死狗一般让人唾弃,除了杀人嗜血的脾性不改之外,他丝毫没有任何地方值得陈茜正眼相待。
那人又是杯酒下肚,却止不住面上狰狞,突然寒光一闪扬手翻了杯盏,"你当年为麾下千人便能弃竹公子于不顾!这一次又来向寡人开口要人……陈茜,今日你的筹码又是什么?他值不值你这条命!"
金玉轰然裂地,陈茜越到此刻反倒稳下心神,微微动了动手间,剑锋上挑,语气加重三分,"把韩子高交出来。"从头到尾都是冷声的陈述,甚至不见波澜,更不见失措。
侯景见他如此,脸上气急败坏显而易见,"想要他?你自刎于此寡人立即放人!"
那屏风之后的人杀意惊起满园飞尘,"我再说一遍,我要……韩,子,高。"
剑尖直直侯景当胸要害,九龙捧珠的龙椅上侯景收了笑意,突然转了眼光望向一侧空荡荡的墙壁,"小美人,我早说你于寡人还有大用,不得不再遭些罪了……"
一语还未说完,只见殿下之人突然一剑劈开屏风,直向龙椅而来,"我给过你出手的机会,你我当年彼此各胜一局,今日……"
黑豹皮的护臂同样拍案而起瞬间将那檀木的桌案碾为飞灰,陈茜剑指当胸,突然翻手刺向他咽喉之处,侯景臂刀左右挡开却溅出一地黑血,脸上伤疤绽开血肉,竟然……陈茜抬眼一瞬惊讶,迅速抽身后退。
侯景右眼竟然被人剐出,只剩下翻开的血肉却是青黑颜色。
数步之遥陈茜迅速打量他周身上下,眼见侯景身形不稳,独眼咆哮不止乱刀而来,他横剑迎上却突然想起什么,那被人重伤的右眼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他中了毒?
来不及细想,侯景早已刀刀劈头而下,只求速速解决便于脱身,陈茜却不得不留有余地,他还有人未能寻到,此刻不能杀他,不过思量弹指功夫,身前已经穷途末路的男人满脸是血渐渐被蒙蔽了感官,怒吼一声数刀左右而出,陈茜一步后撤却被他破了手臂分毫,立时也是怒气顿起,反手挑空横砍侯景腰际。
正殿之上珠光崩裂,天边黑云滚滚却见了耀目星光,陈茜心有旁骛,侯景同样失了一目到底行动有碍,两人刀剑争鸣不相上下,一时拖延无法,突然侯景故意节节后退,陈茜疑心有诈,松了剑势,却见侯景抢身退回龙椅之上,一掌击碎那龙头碧石点睛。
天地震动,木廊劈空断裂。
"哈哈哈!陈茜!寡人倒要看看,这一次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还是要救韩子高!"
城门之外一阵惊呼。
陈氏众人收缴侯景守军突然却觉脚下巨大震动,人人站立不稳一时惊讶无言,却看着潜水城原有守军人人慌不择路,就想要擅自渡湖逃往对岸。
"侯景!"陈茜也觉出不对,正殿之下爆破之音轰鸣而来,侯景越发兴奋莫名,一手扯下左右金纱,上前一步推在墙壁之上使力,"这城就要亡了……哈哈哈哈!寡人引发城底火药,不多时候这里便会变成碎石火海!陈茜!你若是现下逃出去还来得及!"墙上原是绘了山河万里,这一时被侯景触发推开,翻转过来的景象让陈茜此生不忘。
整整一面墙俱是锋利剑刃,剑尖向外遍布,成荆棘之势,半边素白半边血红的宽大袍子淋漓而下的血迹顺着墙的转动绕成了符咒,半个完满的圆。
死死地绕住了陈茜的眼目。
有人被钉死在剑刃正中,故意留出的人形空缺不至让人速死,却在那人肩头一剑穿体而过,血一直在顺着半个身子往下淌……
"子高……"
那一刻他什么都听不见,城外震耳欲聋的呼喊之音和宫室湖底巨大的震荡统统都和他没有关系,陈茜看着自己拖着剑向那剑壁走过去,一步踏上了血河,清的刺人的莲花气。
太过惊人的铺天血红,他似乎是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忘了怎么维护好自己的锋利桀骜,甚至天下人口中的喜怒难测,生杀一念之间。
那样被剑尖穿透的人……像是某种罪孽仪式献祭品一般的姿态,是他的……韩子高。
就算是浑身带血那眼光都骄傲得让人一眼就忘不了,陈茜长剑在地上划出尖利的声响,韩子高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被钉在那剑壁上,甚至刚一开口肩上就撕裂开的涌出血。
他年少时候就心心念念疯狂寻找的孩子,他当年兵败,如果没有遇见这样的目光他就会一直屠戮下去疯狂下去,他太张狂,甚至经不起那一次的失败。
修长妍丽,美的莲花羞妒,甚至飞扬的眉眼都让满殿血污化为乌有。
那是他说过要给他一生荣华的韩子高,可是为什么他保不了他一生平顺。
侯景的笑声一直回荡在耳边,顶上悬梁噼啪作响突然断裂而下,"陈茜!你若想救他那便去受这千仞透体之刑!看你们二人如何逃出生天!毁了寡人的一切你以为自己赢了?哈哈哈哈不自量力!"
黑色的影子完全癫狂,正对着那席卷而来的狂风张开手臂,"寡人最美的祭品!血生莲花……仙丹已成……寡人长生不死区区劫难又何所惧!"语无伦次的按住自己血肉模糊的眼眶侯景突然一把捂住胸口。
不对……这感觉不对!他挥刀就想要牵动内息却发现自己周身无力……
怎么可能!
地底不断震动,整座潜水城岌岌可危,湖水明明不过膝头此刻却突然掀起波浪,"退后!快退后!主上发动火药……玉石俱焚!"
残军慌不择路,侯安度眼见地下爆裂情势危在旦夕,再也顾不得陈茜留守的命令冲上木廊搜寻。
大殿之上半身如玉半身染血的人到了如此地步,仍旧死死地握紧了一把小小的短仞,明明只是寻常削剪之用,不能真的致人死地,那上面却赫然扎着一团血肉。
侯景的右眼。
"陈……"韩子高微微扯出笑容来,他看着那个亲手踏过白骨都不见垂目动容的男人红了双眼。
陈茜的眼泪和着胸腔翻涌的那一口血终究落下的时候,韩子高用尽力气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能……输。"
陈茜惊起,咬裂唇齿硬是向着那千仞而来,"我带你出去……韩子高,我不换……这一次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换!"
身后兵卒顾管不得,谁生谁死他也顾不得,叔父必杀侯景的决心同样顾不得。
"韩子高!"陈茜眼看着那剑尖顺着人形的走势几乎已经抵到自己甲胄之上,在往前半指距离即刻就要破体而入,他必须一口气不计代价,使力将人从那透体钉住他的凶器上拖出来,否则不等他救出韩子高自己便要万箭穿心。
陈茜伸出手去的时候都没想过这一生自己竟然会做出这么危险的选择,他以为自己不会为了谁舍弃他自幼拼杀得来的一切,他以为他信奉的是绝对的胜者为王。
可是他望着那双清得开出尖刺来的眼睛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他该是同他红衣勒马并肩高处的少年,他不能……他不能毁了他。
为了原本只是自己的仇恨和心结。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子高,闭上眼睛。"陈茜声音低缓,身体贴近那削铁如泥的万剑之上轻轻开口,"侯安都就在木廊之下,一定要出去,韩子高,这是命令!"说完了侧脸越发地贴近自己,韩子高想要开口,却先看着陈茜唇齿之中犹自带血自嘲地笑,"我知道你从来不肯听话……但这是命令,你仍旧是我的侍卫,这是县侯之命,无论我是否还活着……你一定要出去找到侯安都,他会带你离开……"
耳边都是铠甲硬生生抵上剑尖的恐怖的刮蹭声,陈茜必须出手迅速,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力救出韩子高,才能将两人伤害减少到最低,"闭上眼睛……没事了。"
韩子高分不清是谁的泪混了血腥气让自己几乎无法喘息,陈茜知道他不会听话,他故意说这是命令,可是那苍白的人眉心朱砂蹙起,韩子高依旧望着他不肯合上眼睛。
千钧一发的时刻,陈茜集中所有精力孤注一掷,就要彻底使力,任那万仞入体的一瞬出手去拉韩子高的身体。
突然身后急速掠过的风声,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刀子,韩子高的目光陡然危险,"陈茜!"冲口而出大声提醒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
身后侯景狞笑着挥刀直指陈茜背心而来,想要救人?这个时侯稍有万分之一刻的松懈陈茜也要死在这剑阵之上!
千万个血窟窿捅出来……还是为了这小美人受他一刀?
陈茜还不还手都是死!
侯景察觉自己身中奇毒,同样最后赌上所有,怒吼响彻大殿,四周景物摇摇欲坠映着陈茜的侧脸动也不动,他甚至不曾分神回顾身后,背心空门尽数留给了死敌,侯景咬牙切齿直冲过来,"那贱人竟然给我下毒!寡人就先送你们泉下团聚!"
时间几乎都停止在那一刻,韩子高眼睁睁看着陈茜手下的速度分毫不改,急速出手拉住自己,刀刃在眨眼分毫的时间内就要劈裂他身上甲胄,直入体肤,陈茜抢在那万分危险的一刻屏住呼吸,拥住韩子高即刻后撤,却不想正对上侯景挥手一刀……突然三人同时僵在当场。
清晰的皮肉裂开的声音。
"你……你……"
整座大殿顶梁噼啪而下,湖底崩塌,木廊的震动声响越来越大只抵耳膜,殿外一人突然破门冲入,却看见了极诡异的一幕。
"县侯……韩子高?"
陈茜死死地拥住怀里的人,一手按在他透体的伤势之上止血,侯景僵硬在陈茜背心之后,地上血流成河却根本分辨不清。
侯安都大喊就要上前,却突然看见侯景身侧汩汩而下的青黑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