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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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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荷衣死在一个大雨滂沱的秋日。
小别院里挨挨挤挤不少人,个个面色惨白,间或有压抑的抽泣声悄悄传出,被耳尖的太监听见,立刻就是一阵吓骂。
“赶紧杀了,正好今儿下雨,弄起来干净。”
老太监侧头嘱咐一句,便由徒儿扶着在太师椅上坐下,周围号哭声骤起,再次乱作一团。
旁边侍卫见状,立即就将一宫女连拖带拽扔到空地里,手起刀落,鲜血从细颈间喷涌而出,地上一片染得殷红。
苏荷衣只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当朝皇帝独孤霆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治下严苛,从不心慈手软。但她自从来了宫里便谨小慎微,唯恐触怒圣上连累亲友,满心盼望着期满三年,就能被遣出宫……怎料就在自由到来的前一日,这大内总管却送来了处死所有别院宫女的旨意!
膝盖被磨的渗血,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猛然膝行上前。
“高总管!敢问奴婢等人究竟犯了何事?圣上要杀,总该有个缘由!”
苏荷衣挣扎着抬起头来,苍白清丽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混做一处。
她咬牙切齿道:“小荷就算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私通外臣,盗取军机,不仅是你要人头落地,苏家八十余口中,所有男子也要丧命,女眷发卖为奴!”
一声熟悉的娇笑声传入耳内,苏荷衣抬头,眼前的身影让她目眦欲裂,顿时挣扎起来。
“是你……为什么是你害我?!”
来人正是往日柔顺软弱的贵妃,她一直潜心服侍,视如姐妹的夏嫣然!
那张美丽娇媚的脸上,如今已褪去了初来异国的羞怯,剩下的只有冷淡与厌恶。
“苏荷衣,你真的蠢到以为我需要你可怜么?替我拿到了边疆军报,你的用处也就到此为止了。”
“整日在圣上眼前卖弄风情,你那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没得叫人恶心!”
她冷酷地弯了弯嘴角,道:“还等什么?动手!”
侍卫应声拔刀,苏荷衣没来得及尖叫,跟着便是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
“爹、娘……不行!”
晨光熹微,房内纱帐里,苏荷衣挣扎着扭动着身体,终于忍不住大喊了起来。
“救命!我不想死!”
“那谁,苏丫头,你鬼号什么?”
这一举动,着实把本想催她起床的宫女采萍惊得一怔。
“可是魇住了?”
说罢,一只冰凉的小手便贴到了苏荷衣脸颊上,刺得她打了个机灵,登时清醒过来。
“唔……”
意识恢复,视线也逐渐清明,苏荷衣晃了晃头往身前看去,浑身又是一颤。她抹了抹眼眶,一把抓住正瞟着她的女子——
“你……你是?”
话在嘴边筛糠似的抖了抖,“采萍?”
眼前这人,竟然是本该在大雨里一同死去的好友!
苏荷衣怔怔地摸了把脖颈,光洁平滑,半点伤痕也无,不由得内心涌起狂喜。
那之前在别院里,血,还有滚作一地的头颅,都是梦吗?
老天爷竟然还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再次望向帐子外正打水的身影,苏荷衣心里五味杂陈,手指渐渐紧握被褥。
刚才采萍所言,南越公主……夏嫣然马上就要进宫来了。
当朝圣上独孤霆虽是个暴君,却颇善攻伐,这时候正指派镇国侯萧咏打的南越国求和,甘愿割一郡之地求和,还送上了唯一的公主和亲为质。
而前世的自己,原本默默无闻在御书房侍书,却因一时同情帮助了初来乍到,柔弱可怜的夏嫣然,反成了她手中的棋子,被她诬陷“盗取”了御书房的军报奏折……
现在想来,恐怕夏嫣然自愿和亲的目的,本就不单纯。
偷盗军机……呵,自己只不过是当了她的替死鬼罢了!
苏荷衣眼神逐渐转冷,拿起床前铜镜,里面的女子清丽如江南山水,如今却平添了一抹冰雪般冷清的气质。
她不禁扯动嘴角微微一笑,铜镜上的秀靥便绽开了一抹粲然的柔色光华,三分脱俗,三分羞涩。
曾经入宫之前,这幅容貌在世家间一度被夸“苏氏多窈窕,独恃倾城姿”,还曾得那少年帝王数度若有似无的注目。
本以为自己寡言少语,刻意做粗陋打扮,只要谨慎防着那人就已足够。没想到,最后仍然是被一句赐死,百口莫辩地倒在泥地里,还连累了所有家人。
重来一次,够改变那个高高在上,前世看都不敢看上一眼的帝王意志,还是够给自己打口棺材,好好料理一下后事?
外头采萍高声叫道:“好了没,快些走吧!高总管派人来催了!”
“就来!”
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人影,苏荷衣咬了咬唇打定了心思,悄悄地从柜子里拿出了两块火石藏进了衣袖里。
冒险的事就由她来做吧!
这一次,她一定要让苏家平安无事,绝不能接受那样的悲惨结局。
……
秋夜本就天亮的晚些,高福打着灯笼在小道上侯了许久,总算见着一道蜿蜒光迹从远处行来,立刻便带着笑脸迎上前去。
“圣上,筹备好了。”
来人不过二十余岁,身形颀长挺拔,如松如岩。眉目却在灯影下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眸冷冽如寒星,令人莫敢直视。
“走吧。”
高福忙低下头去在前引路。
他不明白,圣上得了大胜捷报,又得了南越第一美人,神色却还是不甚快活。传闻昨日晚间,还与王相公闹了好大阵仗,直接把力主和谈的三朝老臣给逼得撞了柱。
难不成,这仗还要打?
正当一行人沉默前行时,旁边冷不防窜出两个小黄门,磕头如捣蒜。
“禀……禀圣上,御书房走水了!”
“走水?那还不快救火!”
高福惊出了一身冷汗,果然前方烟气扑鼻,隐约火光闪动。
话语未落,却见身旁人影一闪,独孤霆反倒一卷寒风,快步朝前走去。
众人登时慌乱成了一团乱麻,只能跟上。赶至大门前,发现数位宫女太监已在嘈杂扑救,恰有一青衣宫女破门冲出,衣上还带着火苗,跌跌撞撞扑倒在了独孤霆脚下。
一时间“护驾”之声骤起,数桶冷水便飞泼而来,直将那宫女泼得浑身湿透。
破损衣衫紧贴在瘦弱身躯上,那宫女瑟瑟发抖,端的是凄惨可怜,挣扎了几番才在青石路上跪好,脸色白的像雪浪纸一般。
独孤霆目光微微一凝,冷静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破碎,不由得往前行了半步。
他蹙眉低声,念出了那个在心头萦绕许久的名字:“……苏荷衣?”
水好冷。
比那日的大雨还冷些,寒气直钻人的骨头。
苏荷衣僵着身体还没待反应过来,便被两根手指托着下巴抬起头来,虽然只是轻轻一点,力道却不容拒绝。
熟悉而又陌生的容貌闯入眼底,独孤霆披着一袭黑色龙纹大氅,愈发显得面如冠玉,俊朗非凡。他紧抿着唇,似乎有无数的情绪压抑在那双锐利的眼中。
终于来了!
苏荷衣如梦初醒爬起来跪好,擦了擦脸上黑灰,恭敬无比地低头匍匐。
方才她趁人不备点了书册引发火灾,烟雾翻腾中,又将最重要的一些奏章搜罗了护在怀里,有意借此机会邀功。
顶着对方探寻视线,她刻意装出颤抖的声音,愈发显得人似弱柳,楚楚可怜。
“奴婢冲撞圣上……罪该万死!此火乃熏笼炭火引发,但桌案上的古籍、奏章俱在此处,毫无缺漏。”
说罢,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纸张。
那叠奏章之前被她紧紧护在胸前,丝毫没有火烧水淹的痕迹。而相比之下,苏荷衣本人则是灰头土脸,连手臂上玉白肌肤也有了几道焦黑烧伤。
刺眼的很。
气氛一时凝滞,独孤霆只是不语。苏荷衣端着奏章的手臂发酸,额上冷汗也微微渗出。
一旁的高福见火势已被众人扑灭,揣摩着圣上神色似乎是略松,心道这苏荷衣倒是乖觉,这般用苦肉计拼命表现,看火的失察之责也追不到她头上了。
于是拂尘一挥,便叫她起来回话。
“咳,舍身护书,忠心可嘉,你一旁候着领赏吧!”
独孤霆却忽然冷声道:“慢着。”
高福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难道他这次猜错了?
圣上今日心情不佳,终究还是要处理了这倒霉的小女官儿!他看向苏荷衣,眼底倒是突然多了几分不忍。
“这,奴才愚钝,圣上是要她……”他小心翼翼比了一个往下劈的手势。
手还未落,就见独孤霆随手一挥,那件披在肩上的玄黑色大氅便从他手中抛落,直直地落在了苏荷衣纤瘦的身躯上。
滚着金线绣团龙的纹样,在晨光中好似熠熠发光,将跪着的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俱是倒了一口气,苏荷衣蓦然察觉肩上一重,一阵蓬勃的暖意随即袭来。
她震惊地睁大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瞳仁,下一瞬间,就听得高处的皇帝开了口。
“先去上药更衣。”
独孤霆的语气一如既往低沉矜贵,然而她却不知怎么地,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
不是错觉吧?
厚重的大氅隔去了寒风,苏荷衣咬着牙一闭眼,深深磕下头去。
“圣上留步!”
前世那些偶尔停驻的目光令她心惊胆战,却不是无根据的幻觉,她在独孤霆的眼中,至少是有几分特别的!
这份特别,便是她如今的筹码。
“奴婢斗胆……想再讨个恩典。”
苏荷衣的心沉了下来,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传闻奴婢母亲思女成疾,卧床数月,为人子女实在惭愧不已。奴婢在宫中已近三年,归心似箭,唯愿自请出宫!”
这话一出口,空气骤然冷了下来。高福等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苏荷衣也太大胆了!
这御用的大氅作赏赐是何等亲近,已是万载难逢的好运了。传出去能让文武百官都羡慕死云台苏氏的圣眷,苏御史脸上更是有光。
然而……她竟然敢得寸进尺,再提这样的要求!
独孤霆的脸上骤然空了一瞬,显露出一抹意外的茫然,接着便是恼羞成怒地一甩袖。
“朕第一次听说,原来出宫是赏,入宫是罚!”
他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朕阻拦了你们天伦相聚?”
苏荷衣低着头平平道:“奴婢不敢。”
好一个不敢!
独孤霆冷笑一声,再次深深地看了跪着的苏荷衣一眼,只觉得那双紧握着大氅的手,苍白的惊心。
长久以来,这双手为他磨墨翻书,吹灭灯火,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厌烦,让人一看便觉得熨帖和安心。
他本以为她当侍书官安分守己,有的是时间能等自己平定南越,整理朝纲……没想到,她竟然早就想着要走?
什么母亲重病……多半是那苏正卿见女儿前途无望,这才想出来的借口!
想到了朝堂上总是与自己不对付的那位苏御史,独孤霆愈发郁气升腾,一双凤目微微眯起,随即俯下身来捏着苏荷衣瘦削的肩膀。
“传旨。”
他看着女子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忿道:“苏荷衣赐住兰漪宫养伤!御书房杂事繁多,火后书目更需整理比对。”
“你要走,朕不准!”
后宫各大宫殿之中,景色最佳的兰漪宫……那不是特意整修了,预备给夏嫣然居住的吗?
这也就意味着苏荷衣从此不再是宫女,而是成了他的嫔妃!
苏荷衣浑身一松,脊背被人抽去了筋骨般瘫软下来,远远望着独孤霆的背影发怔。
耳旁猛地一连串恭喜道贺嗡嗡作响,采萍从远处跑来扶她,嘴唇一张一合,直炸的她脑仁儿生疼。
“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