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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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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便衣走入国光大厦第九层。
“呦,这地段的办公楼,不便宜啊。”其中一人往米黄色沙发上一靠,左右环顾起来。办公室是让人放松的暖色调,窗明几净,陈列规整,一张连接测量设备的皮质躺椅看起来颇显高级。
见上司半晌没有反应,他往前探了探脑袋:“头儿,看什么呢?”
“看我能不能,被催眠。”男人背对站着,视线落在墙上的挂钟上。这是一面简约的白底挂钟,底下缀着的银色小球,正自有规律地来回摆动着,一面发出持续的嗒嗒的声响。
“呵,小心魂儿被勾走喽。”说话的人名叫苏朋,鹿州市城东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重案中队刑警,与他同来的则是中队长杜一苇。苏朋一边调侃,一边懒散翻动茶几上的杂志,嘴上不忘嘀咕开来:“头儿,这高医生,原来是牛人来着?”
“嗯。”
“听说局里以前几个有名的变态杀人案,都是他帮的忙?还有,司法精神鉴定这一块,说也很牛,抓了一溜儿想装疯卖傻免刑的。”
“业界权威。”杜一苇肯定道,目光仍随着小球摆动。
“可惜啊,英雄惜英雄,生不逢时,没给我碰上啊。”苏朋摇着大脑袋连连感慨,没翻两页,又“啪”一下合上了杂志,向上司压低声音道,“不对啊,头儿,高医生的事儿所里已经结了,定性的意外,压根没给立案,根据当时的初查报告,这个穆……穆什么的,她有不在场的证据,咱们现在没立案就跑到人家办公室来询问,万一,万一是个懂行的……”说完,脸上两条浓眉配合地拧了拧。
“说高医生跳海救人,不幸牺牲……知道他下班后,都去哪儿吗?”
“哪儿?”
“游泳馆。”杜一苇悠悠转过身来,挺直的鼻梁上方一双长眼微微下耷,“全市卫生系统游泳比赛,连续五年冠军。”
“啊?”
苏朋张大的嘴巴还没合上,就看到上司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就在一个月前,在外办案的杜一苇突然接到消息,说高寒医生溺水身亡了。根据管辖划分,案件由滨南派出所负责,最终,事故调查报告上的结论为:意外。
高寒原是市人民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兼职公安分局心理专家顾问。要说杜一苇与他,其实并无多少交集,只因八年前的一桩案子对方帮助过自己,便一直感恩在心。说来也巧,也是在那一年,高寒突然提出了辞职,接着,在全市最繁华的商圈写字楼开了一间心理诊所,不消几年,就成了金字招牌。
一阵利落的高跟鞋的声音。
“青青,来了!”
“嗯,怎么了?”
“里头有人等你,刑侦大队的。”
“哦?”
“说是调查高老师的事儿,高老师那案子不早就结了,上个星期见义勇为奖章都发了呢。对了,听说见义勇为子女可以安排市实验小学,不过高老师的孩子都出国了,也用不上,你说现在的学区房啊……”
隔着办公室虚掩的门,两名刑警听到其中一个女人也朝另外一个“嘘”了一声,示意将话头打住。
“那我讲重点哈,那个杜警官,长腿男神欸!”
杜一苇和苏朋对看一眼,一个清瘦的女人走了进来。
“呦,迟到了哈。”苏朋先开口,一面收敛了坐姿。
“如果你们预约了个案,我想我是迟到了。”她的反应颇冷淡,但长相却是那种可以一眼吸引异性的类型:鹅蛋脸,白皮肤,眼角微微上挑,一头黑发自然地舒卷在锁骨,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白色山茶花。
“预约预约,谁还不是VIP呢!你们这是……按钟收费?”
“一小时800,你可以选择加钟。”女人从容把花搁在茶几上,抬眼看了看挂钟,“现在,已经13块钱了。”
“啊?”苏朋原本意在揶揄,冷不防被呛了一句,一时语塞,转头向上司道,“头儿,这给报销吗?”
“呃,穆小姐,”杜一苇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占用你工作时间,不好意思,我是区局刑侦大队杜一苇,这是我同事……”
“我叫苏朋,苏有朋那个苏朋!”苏朋又霍地伸手,想和穆青相握,“你知道的吧?”
“我不追星。”她依然平淡应答,坐回了自己熟悉的位置,“两位警官,有什么问题就直说吧。你们还有九分钟,我今天第一个个案要开始了。” 说完,倚靠椅背,勾勒身材的米色风衣下一条细腿娴雅跷起。
这番并不友善的话让两名刑警都不受用,尤其苏朋,刚才还在挠头掩饰尴尬的手一下子撑到了办公桌沿,肃然说道:“穆小姐,作为一名高知,我想您应该知道,每位公民都有配合公安机关协助调查的义务,否则,”他挑衅似的挑了挑右眉,“按治安管理处罚法,从重处罚!”
此时,他的脸距离穆青的很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人的一半表情比另一半明显,”穆青指了指苏朋的右眉,“那这可能不是真实的情绪。人类在表达情绪时,大部分表情是对称的,看来,这位警官,不是真的想要恐吓我。”
听到这里,一时语塞的苏朋杵在办公桌前干瞪着一双大眼,倒是杜一苇及时夺过话头抄直说道:“穆小姐,我们今天来,主要想再了解一下高寒事故的一些细节,耽误你几分钟。”
穆青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你是高寒诊所的首席心理治疗师,哦,现在字号已经变更为‘穆青’诊所,”他一直注视着女人那双平静无澜的眼睛,“高寒出事前把法人变更了,给了你。”这句话的重音落在“你”字上
“是的”。
“然后,他就出事了。”
短暂的沉默。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杜一苇追问道。
“我是心理治疗师,不是算命的,别人的动机我无法凭空猜测。不过,我可以帮忙分析。”她说得不急不缓,接着用两根葱白手指夹了一张名片,“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
“呵,现在一个诊所转让费得四、五十万吧,这里又是鼎鼎大名的前鹿州人民医院精神科主任医师的牌子,光说这个人崇拜吧,少说也值个百来万。”苏朋故意用高八度的语调接腔,接着眉心一提,叹道,“学医致富啊,当初我怎么就报了警校呐,忘做市场分析喽。”
穆青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说,您也是高医生的关门弟子呀,他把诊所都给您了,这尸骨未寒的就急着变更字号,不显得忒也薄情了。”年轻的刑警越说越有感觉,双手一拍,打了一个响掌。
“高老师最看重专业,咨客在他的价值序列里排行第一,你告诉我,有什么方法,既能继续摆渡人心,又不惹人晦气呢?”穆青反问。
“呃……这个,要说摆渡嘛,高寒自己也是淹死的……”苏朋不着重点的即兴延展还没铺陈开,就被上司果决打断了:“高寒出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见过什么人,或者,说过什么与平常不一样的话?哦,还有,我们想调取他这两年所有患者的病例和心理咨询记录。”
听到这个要求,穆青微凸的唇珠抿了抿,下巴显得更为尖俏了。“可以,”她面上安然若素,“我们坚决配合警方的要求,也希望,警方能配合我们,保护咨客的隐私。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看看二位的《调取证据通知书》,方便吗?”
这话钻入苏朋耳中,不禁下意识觑了上司一眼,目光中难掩惊异。事实上,他们这一回询问并没有走法律程序,案子没有立,相应的调证手续自然无法开具。
“朋少,带出来的调证通知书,回头给穆小姐留下啊。”杜一苇转头叮嘱道。
“行啊,那我……我一会儿去车里拿,这不……走得急了嘛!”苏朋会意,嘴上应着,偷眼去瞧穆青的反应,只见她优雅地交换了一下双腿,嘴角隐隐勾起:“两位,别怪我多问,其实高老师的事早就结了,当时法医鉴定报告排除了他杀,你们警方甚至都没有立案。”她的双眼在杜、苏二人脸上一扫,“高老师跳海救人,不幸牺牲,市政府授予见义勇为奖章,这些,你们在媒体上都看到了。现在,是重新立案了吗?”话到这里,两道原本平静的目光陡然冷硬起来,径直投向了杜一苇,“如果我没有记错,一个月前来初查的,好像不是您二位?”
苏朋心里又一阵咯噔,脸上快要掩饰不住了,一直在给杜一苇打眼色。
“哦,是这样的,家属发现了新的疑点,重新报了案。”杜一苇说的云淡风轻。
“是吗?”
“不知穆小姐,为何有此疑问?”
苏朋听他二人针锋相对,一颗悬着的心还没放下,猛然惊觉办公室外传来了一阵哄闹,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间歇的咒骂声,还有时隐时现的惊恐的哭声。杜、苏二人冲到门边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发疯似的撞了进来,手里立着一把带血的剪刀。
他来不及发出第一个字,就被身前的苏朋一把攫住手腕,大臂猛压肘关节,一个转体旋压就将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手上的凶器也应声落地。
男人极瘦,个子也不高,鸭舌帽脱落之后,大片黑白相间的头发一览无遗,而容貌却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虽被死死按在地上不能动弹,他仍一边吃力抬头,一边用快要崩裂的眼球怒视着几步之遥的穆青。
“是……是他吗……”开始的声音还是压抑的,甚至还带有一点儿结巴,得不到回应之后,突然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咆哮,“是!他!吗!”那对血红眼珠子转而落到刚给他上完铐子的杜一苇的脸上,“是……是你……是你……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干刑警八年以来,杜一苇收到的死亡威胁远不止一次,但像这种来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还是头一回,他和苏朋都愕然面面相觑,实在回想不起办过的哪起案件会和地上的这个亡命之徒有关。
经过初查,男人名叫宁洋,是高寒心理诊所的咨客,因近期威胁到人身安全而被穆青暂停咨询。今日上午他突然闯入诊所要找穆青,还用早有准备的剪刀刺伤了一个拦截他的保安。至于为何针对杜一苇,现场没有人能说得出端倪。
警车押解出发前,杜一苇意有所指地对穆青抛下一句话:“心理医生,自求多福吧。”
鹿州市城东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
协助滨南派出所处理宁洋案归队后,另一起今晨报警的案子正等着队长杜一苇。
“人呢?”
“伶俐陪着呢,在接待室。”
“现场看了吗?”
“看了,房间很整齐,没有打斗痕迹。”
“尿检呢?”
“没有检测到麻醉镇静类成分,柳刀说不排除已经代谢的可能,还在等血检报告。”
“精斑鉴定出来了吗?”
“还要一个小时,柳刀都被我催烦了。”
“哦,有人陪着来吗?”
“她男朋友。”
刑警周星向刚跨进门的杜一苇汇报,两人已并排走到接待室门口。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身形苗条,头发乌黑,两条修长而纤细的腿从白色裙摆中伸出,是青春期女孩常有的样子,而眼神却是涣散的,就像突然黯淡下来的星光。同事郝伶俐陪她坐着,旁边还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双臂抱胸,眉头紧皱。
大队几个人汇集到办公室,将案情过了一遍。
曾芯,鹿州大学大三学生,本地人,家住城东区滨南街道,独生女,父母常年在外开店,今日上午八时许,报警称遭遇性侵。
“更确切说,是□□。”案件经办人周星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咬了咬笔头,“被害人说不知道是谁□□了自己,醒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杜一苇将一堆笔录推到一旁,悬起椅腿向后仰靠,目光落在天花板纵横分明的格子上。
“头儿,什么思路?”苏朋探来大脑袋。
“昨晚十二点发现自己被□□,早上男朋友陪着来报警……”杜一苇一边转动椅子,一边喃喃自语。
“是啊,中间过去八个小时,被害者澡也洗了,房间也明显整理过。”周星补充道。
“幸亏小内裤没洗掉啊。”苏朋翻着现场勘查笔录,不禁叫道,“呦,还是个拆二代呢!”
听到这里,警花郝伶俐白了他一眼,甩了甩利落的短发:“被害人说昨晚十一点入睡,之后便失去知觉,到十二点左右醒来,发现身体异样,认为遭到性侵,但奇怪的是,她说整晚都没有见到嫌疑人。我们在现场提取的饮品、食品样本,还有被害人做的尿检,都没有发现有麻醉镇静类成分,门窗也没有明显的外破痕迹。”
“八成是熟人作案,”苏朋朝郝伶俐撩了撩眉峰,“小师妹我跟你讲,根据统计,80%的性侵属于熟人作案,你们看到没,美国的‘me too’运动,连我的女神Evan Rachel都不能幸免诶。”
郝伶俐嫌弃地瞅了他一眼,继续向杜一苇正色道:“不过在现场,发现了一瓶□□,应该刚开封,只少了2颗,柳刀说是抗焦虑的常规药剂。同时,我们开展了外围调查,那个时段,邻居说没听到呼救声,也讲不出有什么可疑人员进出。”
“最麻烦的是,滨南街道这一片属于拆迁红线范围,本来就是老城区,街道和拆迁户冲突大,政府想要更新监控设备都无法进场,很多摄像头都是‘睁眼瞎’。”周星转了转笔,撇撇嘴,“调不到有价值的画面。”
杜一苇一边听各人发言,一边点头,一个起身把椅子坐正了,吩咐道:“星子,你去交警那边调取附近主干路监控,放大监控截取时间,拍到的每辆车都和车辆信息系统比对。”
“得咧!”周星爽落应声,将笔插进上衣口袋,正要起身,见法医柳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档案袋。
“柳刀,咋样了?”他急切问道。
柳叶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眉眼精致,身材纤瘦,一副弱质纤纤的样子,一拿起手术刀,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很多年轻小伙子顶不住的画面,对她来说都有如家常便饭。
“有结果了。”她利落抛来档案袋,杜一苇反手接住,“镜检见精阴混合斑,我们采用优化过滤技术,完成了该检材的 DNA检验,最终获得被害人与嫌疑人的单一STR分型。”
“啧啧,咱们柳刀就是牛,兄弟局排行榜稳居第一啊。”
“错,”柳叶竖起食指,“比其他局DNA 实验室整整提速一倍。”
“别打岔。”杜一苇甩了苏朋一个眼色,“接着说。”
“与重点人口DNA库比对过,没有匹配的。”柳叶依旧言简意赅。
杜一苇嘴里嗯了一声,囫囵吞枣地翻了一遍报告,抬起头:“朋少,老规矩,你带人排查周边嫌疑人,没有不在场证据的邻居、同学,都抽血样,还有……”他眼光朝门外一掠,“她那个男朋友。”
苏朋和周星对看了一眼,心里都不免犯嘀咕。“行,走起!”前者应道,又搭了郝伶俐的肩,“小师妹指配给师兄一起吧。”
郝伶俐缩了缩平直的瘦肩,瞪了苏朋一眼。
“伶俐留下,跟我再去询问。”
“诶!”警花爽快答道。
办公桌一角,女孩低头抠着指上的倒刺,一道血丝悄悄爬上雪肤。高清摄像头之下,她未施粉黛的脸近几近青色。
“曾同学,你不要紧张,我们队长想再了解一下你的情况。”郝伶俐柔声说完,朝杜一苇点了点头。
“曾芯,你好,我是重案中队杜一苇,你说的话,对案件侦破起着关键性作用,我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杜队长道,“这既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我们警方负责。”
女孩抬起眼帘,点了点头。
“昨晚发现侵害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是为什么?”杜一苇尽量放缓语调。
“我……我害怕。”
“当时,有跟什么人说吗?”
“有。”她眼皮跳动了一下,“我有打电话给□□,他,他关机睡觉了。”
“那你还是很信任他的,对吗?”郝伶俐不失时机问道。
“嗯……”女孩点头。
“你们交往多久了?” 杜一苇继续询问。
“一年了。”
“同班同学?”
“嗯。”
说到这里,杜一苇朝郝伶俐打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把声音压低了:“从你的人身检查笔录来看,昨晚的侵害,是你的第一次。”
女孩抬起的脑袋又垂了下去,贝齿轻轻咬着薄唇。
“那我们先不谈这个,你后来怎么又决定报警了?”女刑警问。
女孩这次没有迟疑,径直答道:“今天早上□□来接我上学,知道了这件事,就陪我来了。”
郝伶俐在记录本上娴熟地记着,听到这里,又问道:“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可以说说吗?”
女孩的眼神仿佛恢复了一点生气,嘴唇抿了抿:“□□,他对我很好,我们每天在一起自习,准备考研。”
“他对你,有提要求吗?” 郝伶俐试探地问道。
“有……”她垂了垂眼帘,“不过我们约好,考上研究生后就订婚,他一直都很尊重我。”
“昨天晚上,你们是在一起吗?”杜一苇接上话头,语调已变得严肃,“你再回忆一遍。”
女孩在他愈发峻肃的目光下,缓缓说道:“昨天……昨天我们从学校图书馆出来,吃了宵夜,大概十点,他送我到家后,就自己回家了。”
“他有没有中途折返?”
“什么?”她抬了抬眼皮。
“他有再去找你吗?”
“找我?你是说……”
“对,嫌疑人。” 杜一苇饶有意味地看着她。
女孩愣了一下,突然有些激动:“不会的,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肯定不是的!”
“你不是昏迷了吗?”
“我……”
记到这里,郝伶俐停下笔,禁不住看了杜一苇一眼,眼神有点复杂。
“我……”
“昏迷了又怎么能分辨嫌疑人是不是贺□□呢?你能确定不是他,是否你压根清醒得很?你根本就知道嫌疑人是谁!”杜队长一连三问,穷追不舍,眼看女孩已被逼问得毫无退路,忽然间,他两道灼灼的目光变成了惊愕,整个人飞掠而起,直扑向曾芯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