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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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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脑子里幻想过几十遍,真到死的那一刻,估计也没几个人能完全预料到。
顾玉莹被关在柴房里,连饿带冻带辱骂了一个多月,给她送饭的下人日日都是鄙夷羞辱的脸,木门嘎吱刺耳一响,掉漆托盘哐一声半摔在地上:
“喂,吃饭了。”
木碗里的汤洒出来大半,一片绿菜叶子上几个虫洞。也不知道洗没洗干净,反正这一月多来吃的都是这种玩意。
她已经不是那个光鲜亮丽的陈少夫人了,现在府里最下贱的奴仆都有资格贬斥她。这一月以来,她听了太多的侮辱谇骂,有些话难听得她都要捂上耳朵,免得承受不住,真的掉了泪哭出声来。
只是有时到了晚上,隔着漏风的门,她也会扪心自问,她是不是真的连青楼妓/女都不如,是不是真的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犯的罪就是浸猪笼点天灯也不为过。
可是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错就错在嫁了不该嫁的,女子要是跟了不爱自己的,落得什么下场都不为过。她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份上,陈处宁还是不愿意休了她。
明明只要休了她,他就能提了他的小妾,她也能跟了她的良人。可陈处宁就是为了面子不肯放她走,他宁愿把这件事压着,把她关起来,折磨她侮辱她看她难过,也不愿意放两人自在。
何必呢……
送饭的下人袖手而站,看她眼勾着地上的托盘发愣,冷啐一口道:“别看了,赶紧吃!还当自个还是高高在上的陈夫人呢?日日里有这一顿已经很给你脸了。再不吃,那边等着收盘子,我这就连盘端走了。”
“吃,我吃。”顾玉莹回过神来,对这番轻蔑至极的话一点不怒。反正不论如何艰苦,她的命是最珍贵的,为了活下去,什么苦她都吃得。不过几日来被骂了几句,又没能把她骂出个伤病来,有什么厉害的。
掀开有些油腻的被子,顾玉莹挪到草堆旁边,伸手拿起那糙面的馒头。
馒头搀的杂粮粉太多,咽下去有点扎嗓子。她只能就着白菜叶咬一口,再喝口汤,囫囵个吞下去。
“你说你,”看她开始吃饭,送饭的冷哼一声,又开始在旁边诟病,“好好的陈府夫人不当,非要勾引下人。今日落得这样,那都是活该!”
“我还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大家闺秀,好歹也是堂堂顾府出来的大小姐,我看就是因着没父母教养,才做出这等令人作呕的事。”
“长了这副狐媚样子,幸好是投生在大户人家,不然早进窑子,不知道给人玩了多少遍了。”
“也是少爷心善,把你个无父无母的娶了过来,没想到你不但一点不知感恩,还背着他到处勾引汉子。你这种骚婆娘,给我我都嫌恶心。”
……
顾玉莹一声不吭吃她的。世态炎凉,人情凉薄,这种事她比谁都懂,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连陈处宁这种,她陪上嫁妆供他念书的,都能一转头娶了三房小妾,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人不对,多说什么都是徒劳。
顾玉莹就着这波谩骂下了饭,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这才把托盘一推,反身又躺回了草堆上。
“都到这份上了还能吃得下去……”送饭的弯身,单手端起了托盘,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我要是你,早就上吊自杀了。”
当奴才多年,好容易逮着个能被他骂的,翻身的痛快令他不遗余力地骂了多日。可是这位往日光耀的陈夫人被骂成这样,愣是一句反驳的话,甚至连一个恼怒的表情也没有。
“不知廉耻。”
送饭的总算抛下一句结语,压着恶心感离开了。木门又被关上,外面传来几人的声音:
“又吃完了?!”
“可不是。跟个没事人似的,全不知臊呢。”
“我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下回还是你进去吧。”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她心里这样肮脏……亏我以往还觉着她大方端雅,真心实意喊过她好几次夫人呢……”
顾玉莹听着渐降下去的谈论声,终究还是觉得心口有些堵了。
怕没有依靠,她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精心周旋,曲意讨好。一步步走得思虑良多,精打细算。然而算来算去,还是没看出陈处宁的妹妹心计颇深,被她夺了自己的心上人,还被设计嫁给了一身病的陈处宁。
只是可叹这陈处宁,却也是个没感情的白眼狼。她为他花光了钱财,当尽了首饰,好容易等到他进士及第那一日,当上了官太太,却被他纳的几房小妾日日气得半死。
这般混不出好歹,幸好上天眷顾,她又重新遇上个自己喜欢的,只要他肯休了她,一切她都忍了。谁知他竟因那莫名出现在她屋里的下人把自己关了起来,信了他那尖眉细眼的小妾说的通奸一词。
顾玉莹看到他那惨白的脸都被气出了红晕,才知道陈处宁是真的不信她。浑然不想若是以她的身份,要通奸何以找个下人?
想来想去不过是因着他不喜欢自己,他心疼他那小妾,自然信她说的。
心口突然就钝痛起来。
顾玉莹在草堆上睡了一月,身前身后都被/干草扎红了。这月余下来跟个囚犯似的,澡也洗不得,衣裳也换不得,身上头上都生了虱蚤。她闻着自个周身的气味都厌弃不已,也怪不得那些下人们看她一眼都嫌弃。
只是为陈处宁这般难过还是第一回,顾玉莹有些眼酸喉哽,抚着心口躺下来。外面天已黑了,这柴房三面透风,没几丈的小屋里又黑又冷,早春夜里的寒气仍旧逼人。
没有人来。顾玉莹闭上眼,眼泪终于圈不住落下。不由得回想起以前,那时她还是顾老太太最宠爱的孙女。在七岁冬日的家宴上,她见着了有些虚弱瑟缩的陈处宁。
跟在陈家太太身后的陈处宁,脸色苍白,发丝柔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弱疾,门帘带起飘进来冷气,他也要咳好几次。顾玉莹很是同情他,从老太太怀里爬了下去,给他举了杯暖茶:“处宁哥哥,你喝。”
陈处宁说话的声音软和得不像男孩子:“谢谢妹妹。”
顾玉莹那时还心道,这哥哥怎么看起来比我还惨。小胳膊小腿爬上陈处宁旁边的凳子,给他颤巍巍夹了好些吃食,又仰着脖子问了他许多话。陈处宁的眼睛深得像一汪水,里面柔和得一丝波澜也没有。
谁成想多年后她阴差阳错成了她的妻,若非如此,她倒是喜欢他的那双眼。平静温和,过于弱势,却坦白真诚。总比现在,两人横眉努目,相看相厌的强。
外面风声忽起,门被吹得响了起来。顾玉莹难过得气喘不来,猛然睁开眼,只见满屋暗黑,伸手不辨一指,心头惊惧狂跳。
“来人啊。”
她总算察觉到些不对劲,颤悠悠半爬起来,眼前黑得一丝光也无,却觉出什么东西顺着她鼻中流出。
“来……人……啊……”
声音却弱如细蚊,嗓子哑得灌了沙般,像有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由轻及重地加深着力度。
有人要害她!!
想要了她的命!!
是陈处宁?!还是他那几房小妾?!
顾玉莹咳喘泪落,耳鸣心悸,却暗道不该啊……
若是自己平白死了,于陈处宁的官途是有害无益。就算他放着两相欢喜的结果不要,大可以通奸罪把自己交于官府。为什么要毒害自己?!
然而很快,她就什么也想不了了,窒息、眩晕和心痛占据了所有感官,她本能地掀开被子,四肢着地,趴在冰凉的地上,蹭搓着向前。
只是她却看不见,此时的木门被偷掀开了一条缝,一双眼隔着门缝觑她一眼,朝里扔过一个药瓶,叮当转了几圈滚到顾玉莹身边。
“谁……谁……”
顾玉莹哑着嗓子低喊。
她不要死!她不想死!
好容易挨过了道道难关,她应当过上令人艳羡的幸福日子!死,绝不应是她的归宿……
然而门外那双眼却满意地笑了笑,木门的缝隙又被合上,发出微弱的咯吱声。
“别走……别走……”
听出声音的方向,顾玉莹艰难地朝着门口爬去,脸上的血拖了一地,手却总算碰到了什么。
冰凉的,小巧的,一端开口的……
这是……想让人以为,她是自杀……
全身的力气却终于用尽,顾玉莹口鼻像蒙上了几十张湿纸,心跳越来越迟缓,一下,两下……她的右臂向上伸直,像是要抓什么人。却撑不过片刻,跌石般重重落地,扑起了一地的灰尘。就这么断了气。
死不瞑目。
百里外的陈处宁瞬刻惊醒,浑身冷汗涔涔。他也顾不得细想,胡乱穿了鞋子衣衫就往外走。
守在门外的小厮听到声响,转身回道:“大人,这夜半时分,您怎么起来了……”
陈处宁扶着门沿,声音都是抖的:“回京……快……回京。”
***
深冬时分,周遭肃杀严寒。树叶落尽,光秃的枝桠朝天干展。多日不降雪,天燥得人鼻嗓干疼。翠英拿喷壶在外间喷了多次水,热气降了些,似能觉出点润湿。
转身刚在长案上放下水壶,门帘儿又被掀开来。一个模样娇俏、面色红润的女子进了来,却是焦急:“四小姐如何了?躺了这大半日,可醒了?”
又不等翠英言语,径自走到火炉旁,上下四处烤了烤,摸着也暖和了起来。
翠英顺着小丫鬟的手,给她递过去一个暖手炉,怅然道:“没醒呢,这喂了药是半点用不顶,还不如喝药前,唤几句还睁眼应个声。”
“我刚去看过了,老太太那边忙成一片,大老爷大太太都过去了,大夫郎中站了一屋,我瞧着病得更重了,四小姐可不能这时候出事啊。”拾英正反贴了贴手,把手伸出去让翠英摸了摸,对方道:“暖和了。”她便把手炉递还回去,转身向里间而去。
里间的架子床上,香薰暖被里躺着个人儿。十来岁的模样,五官可爱,肤嫩脂滑,两颊肉嘟嘟的喜人,眼睫间泛着晶莹粉色。病中那些首饰玩意都给卸了,长发简单地在头侧挽了两个贴髻。拾英给她把鹅绒红被掖了掖,看着小姑娘双眼禁闭,禁不住又要落泪。
一咬牙却咽了回去,只收回手道:“老太太是绝不能走的,不然我们莹姐儿估计得被其他人吃了。我方才听大太太与大老爷说,这回老太太要是好了,说什么也得把莹姐儿接到她那院去养着。我寻思着这顾家大院哪一个不见我们莹姐儿得老太太心疼,想方设法地要给弄走了。这回老太太要真出点什么事,可就真没一个人能护着了。”
翠英听言也是愈发沉重了,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毕竟当下形势不好,老太太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顾玉莹生病折腾得老人家也犯了病,往小了说是病死由天不由人,往大了说就是不懂事不孝。这一大顶帽子扣下来,老人家再撒手归西,顾玉莹一时就要成为整个顾府的大罪人了。
再看当事的小姑娘也是细娇孱弱,连病了六七日,小脸瘦了好几圈。平日里却是心思细巧八面玲珑,寻常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的,不过是知道自个无父无母,硬生生逼出来的。
翠英和拾英两个都是伺候过顾玉莹母亲的,想到已故多年的伉俪夫妇,却只留下这么个孤女,一时眼圈红得哽咽:“若是老爷和夫人在,姐儿哪至于如此……”
拾英咬牙恨道:“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这顾家哪能是如今这幅样子!”又深舒口气,叹道,“好在姐儿懂事,平日里会给自个打算。肯定是老爷跟夫人心疼姐儿,保佑着我们姐儿吉人天相,才能有惊无险,次次躲过那些大灾小难。”又拿眼神摩挲了下顾玉莹的小脸,才起身道,“你在这看着,我再去大屋看看。”
翠英点头:“嗯。”
拾英便往外而去,却只没走了两步,刚要跨过隔扇,床上的顾玉莹低吭了一声。
拾英一喜,顿转回来,跟翠英前后扑到床边:“四小姐你醒了!”
“四小姐觉得如何了?”
翠英看顾玉莹缓缓睁了眼,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又起身快步至外间,吩咐几个小丫鬟把小米粥、豆蔻馒头和煎的药端过来。回来看着拾英扶她起身,给她垫枕头,自个便把炉子的火戳了戳,看着烧得更旺了,才跟拾英两个在下边坐看着她。
顾玉莹仍是懵圈状态。看着眼前两个丫鬟,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再看周围的布景,似乎是在哪个厢房。可她只记得自个是被人毒死了,死时那种憋闷痛苦的感觉,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怎么一睁眼却是这样一副场面。
床椅柜架都有模糊的印象,很熟悉很亲切。房里的挂画球瓶,青藤红梅都是记忆里的样子。淡光隔窗而进,院里应是挺亮堂,关着窗显得里面幽暗了不少。
顾玉莹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边的红木藤椅上,她渐渐地记起来了,这是她幼时喜欢的那个藤椅,夏日里躺着凉快,又晃悠得舒服。一到夏日,顾老太太就命人把椅子搬去正屋,给她寻个地儿玩。到了冬日里,再搬出去搁置在厢房。
顾玉莹又低头看了看自个的手,软白柔嫩,指头尖儿胖乎乎,小小的指甲盖上还染着凤仙花的橘红色花汁。胳膊腿都短小了一截,身上穿着软和的绣花棉袄。她就这么拎拎转转看了好久,总算反应过来,她是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