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风》而已终路

10、以甘承乐

　　几个月了，我不得不相信自己被困在一个女孩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我每活动到一个限制点，就会被一股力量拉扯回来。尝试的次数多了，我也深觉毫无用处，也不再试图改变现状了。

　　这个女孩叫白色。

　　与名字很相符，她的生活就是白纸一张，完全看不出任何其他的颜色。

　　她没有自己的人际交往圈，不与任何人交流；她不会进行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者说，她压根不知道要想些什么。

　　但是，这样的她，能解决难度系数很高的数学问题，能在各大竞赛中夺得奖牌。

　　在每一个不知名的夜晚，银白的月光倾洒进来，泻了满窗满地。我看见她坐在地毯上，安安静静的，像个美丽的娃娃，不声不响地看窗外的光影。

　　她的侧脸很完美，一直到下颌，都是柔顺的弧度。

　　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她这样的情况开始出现转变大概是在一个星期以前，她所在读的年级里转来了一个男生，叫陈冽。

　　他似乎很喜欢数学，在得知白色在数学方面有天赋后，每天在放学后都会来找她问题。题目通常都是同一本习题册上不同板块的内容。看样子这本习题册他一直都在做，不同的地方都认真做了标注。

　　开始两三天，白色并没有解答陈冽的问题。确切地说，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他说话。

　　或许是因为，她发现陈冽并没有因为她在别人眼中所谓的“高傲，爱端架子”的表现而放弃，仍然每天来问她问题。于是在第四天晚上，在台灯晕开的淡黄色的光线下，我看见白色在演算陈冽问她的题目。

　　她认真地写了做题思路和步骤，一些基础知识与关键的地方都做了详细的解释。

　　看样子，她很珍惜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不会把她的不善表达当做是自负得不可一世的人。

　　于是陈冽再次过来时，就收到了写着规整小楷的题目解答。

　　他显得很高兴，眼睛都是弯弯的。他真诚地对白色道了谢，然后接着提出了新的问题。

　　白色通常是记住他的问题，晚上回去写解题步骤。但随着陈冽问题越来越频繁，数目越来越多，她开始记不清题目，与她自己所做的一些题目上的条件所给出的数据混淆。

　　我看出她在懊恼，但似乎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没有什么人能给她建议或是合理的选择，她也不会想到去和陈冽交流。

　　我看见她在灯光下渐渐漫上雾气的双眼，那雾将散不散，像是只虚虚挂着，却飘到人心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感觉鼻头都有些酸了，一句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白色，你别哭啊。”

　　说完我才想起自嘲一番，她怎么可能看得见我呢，我甚至能从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件物品中穿身而过。我只是个无形体的灵魂，我能干什么呢。

　　然而，在我话落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白色眼中的雾气退去了，她轻轻地转过身，她的眉眼那么温和，她是个活人。

　　但她的眸光在她转过身的刹那，落在了我眼底。

　　她能看见我。

　　她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

　　我有些激动，这一刻的我就像游戏里升级一样，成为了高一级的灵魂，获得了能够被人类看见的新技能。

　　尽管只有她看得见我。但我在经历了几个月的游荡后，终于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归属感。

　　“你可以明天告诉陈冽，他要是还想提问题，就把题目抄下来给你。”我给她出主意，此时真是恨不得让话语像江水般从我口中流出。

　　简直是太久没说话了。

　　白色犹豫了一会，然后问我，“那……我要怎么和他说？”

　　我第一次听到白色说话。她的声音很轻柔，如同空中飞散下来的羽。

　　我教了她一些说话的技巧，还有与人相处的方法。告诉她应该接纳世界，乐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开始和她聊天，是那种很舒心的感觉。她的话并不多，只是有时答应几声，或是提出她不解的地方。

　　第二天陈冽来找她时，她把我教给她的语句用上了，陈冽果然一口答应，“好的。实在是麻烦你了。”

　　白色也客气地回了一句，“不麻烦。”

　　人能互相给予帮助，能说些让他人高兴的话，不吝啬自己的词句，不落体面，随和亲近。

　　我觉得白色在她第一次尝试与人交流后，能够体会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我跟她说，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恶人，有真心实意想哄你开心的，那是可以相交的人；也有虚情假意阿谀奉承你的，那是不用刻意顾及的人。他们看见的只是你的成绩，而非你日日灯光下的努力。

　　她已经接触到了很多班上的同学，她性格温和，而且不会拒绝别人，很快就抹去了她之前给人留下的不太好的印象。

　　和她讨论问题的人也变得多了，大家都欣赏白色说话的风格。她从来不直接说，是给同学讲题，总是要在前面加上三个字“我觉得……”

　　陈冽过来的次数虽然仍然频繁，却不一定再挤得到离她最近的地方，有时只能远远地看着。

　　人的心理挺难琢磨的，我本以为他是因为问不到题，心里产生了不快，所以今天才会约白色出来。

　　只是……

　　浓密的树荫下，他们面对面站着，陈冽的神色表现出的是阴晴不定，看起来他很暴躁。

　　他定定地盯着白色，眸中似有狂风暴雨袭卷而过，然后，他逼近她，“白色，你是我的！我肖想了你那么久，你怎么可以和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他有着可怕的占有欲，仿佛仅仅是因为白色之前从未“属于”任何人，才被他所关注。

　　白色被吓住了，她没经历过这种类似于质问般的言语交流，她感到害怕，不知所措。她在后退。

　　树荫后面竟然有个坑，白色丝毫没料到紧逼而来的危险，她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上，就差三五步了。

　　我大叫一声，“白色！停下！”

　　我这样算得上比陈冽刚才响度更大的语言，将白色再次震住。她脚步没停，三步，两步……

　　陈冽似乎看出了什么，他飞奔过来，也只赶得上白色的最后一步。他迅速调整姿势，把白色护在怀里，二人一起掉进坑里。

　　我迅速飘过去查看情况。坑也算不得太深，只是过于泥泞，陈冽的浅蓝色外套沾满了泥，就连他怀里的白色也没幸免，干净的校服被溅起的泥点占据，显得有些狼狈。

　　所以……陈冽不是因为心理有问题，而是真心喜欢白色？

　　作为一个灵魂，一个不能以任何形体为依存的灵魂，我无法帮助白色试探陈冽的态度，还是应该再观察观察。这么善良的姑娘，可别羊入狼口了。

　　陈冽抱着白色从坑里站起来。昨天刚下过雨，这泥坑的威力实在不可小觑，泥水顺着他们的身体滚落，营造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气氛。

　　白色应该吓坏了吧。

　　陈冽把她放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些纸巾，细细地擦拭她身上脏了的地方。

　　他擦得很认真，纸巾在白色校服上滑动的距离的间隙，我看到白色的眼里闪着荧光，它跟着陈冽的动作，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动。

　　傻姑娘这是动心了？

　　擦拭好了，陈冽低头看了一眼，仿佛刚刚才知道自己身上其实脏得比白色厉害得多。他脱了外套用手拿着，也不再管那些泥水。

　　他的目光继续紧紧地锁定着白色，他的喉结忽地滚动了一下，带着些深沉的气息，“白色，做我女朋友吧，嗯？”

　　白色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脸却突然红出了不正常的颜色，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头，直视陈冽，声音依旧很轻柔，“好。”

　　她答应了？

　　我觉得难以置信。刚才在坑里，我是错过了什么吗？

　　一个刚才听陈冽说话还会害怕得后退的小姑娘，这么快就愿意做人家女朋友了？

　　灵魂的空间忽然变得不稳，周围的世界在我眼里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一个呼吸间，轰然倒塌。

　　怎么会这样？

　　我的面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我大声地叫喊着，“喂！白色，陈冽！喂！”

　　然而，什么反应都没有。依然是一片黑暗。

　　良久，就在我心中最后微末的希望也即将破裂时，黑暗的区域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解锁下一环节的任务。”

　　说话的老人似乎今天有着无穷的精神力量，他给我讲了一些有关白色的故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白色和陈冽早先就认识，他们是童年的玩伴。

　　原来白色的生活并非一直没有颜色。那时白色是个开朗的小女孩，整天和陈冽呆在一起，二人都有着共同的乐趣——数学。

　　小学时他们一起合作，算出了许多对于小学生来讲，“高难度”的问题；他们一起吃彼此最爱的小零食，一起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一起在草地里抓蛐蛐……每一个孩子童年里该有的一切，他们都一起经历过。

　　他们一直在一起，直到……

　　老人在讲了那么多他们童年的趣事后，终于在这故事即将出现转折的关键时刻，停止他的讲述。

　　我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灾难，竟对白色造成了那样几乎是毁灭性的伤害，我追问老人，老人却不愿再说下去。

　　“凡事都不要强求，别人的私事，还是保密罢。”老人好像是笑了笑，“她经那一难后，忘却了所有，也是给她一个新的开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想起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就已是福了。”

　　所以……那坑里的短短几分钟，白色记起了陈冽？

　　我心里再多的好奇最终还是被现实磨去了。总之，傻姑娘也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幸福，那些细枝末节便也不再值得在意了。

　　老人说，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人世间的人唤醒他们心灵深处最美好的一面。

　　予人玫瑰尚且手有余香，何乐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