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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法国:此致贞德的法兰西 ...

  •   【此致贞德的法兰西】

      贞德第一次见到那个金发的青年,是在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日。
      那一年她刚好十三岁,正处于一个少女最天真浪漫的年纪。

      但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了整个栋雷米。
      能出逃的村民都已经逃离了这里。剩下的人们,目光浑浑噩噩,对未来充满着悲观与绝望。

      贞德是去帮助家里收割牧草时看到了那个蹲在村后大树下的青年。

      青年的一头金发如同经久不见的日光般耀眼而美丽。
      但他的外表,却脏污落魄得与任何一个灾民没什么区别。

      他大概是一个从北方逃难到这里的贵族,贞德心想。
      连年的战争已经毁坏了太多人的家园。
      到处都是这样因为失去故土而被迫背井离乡的无辜百姓。

      于是,善良的她走到了那个青年的身边。
      “先生,请问您是否需要帮助?”

      那个青年听到声音后抬头看向她。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紫罗兰花的颜色,深沉忧郁,却同时又带着些不属于这个战乱年代的天真。

      “你在问我?”那个青年有些迷惑地问她。
      “是啊。”贞德怕自己的突然搭话吓到他,于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友善而亲切的笑容。“先生,我看您一个人蹲在这里。所以想问问您: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到您的?”

      可无论贞德表现得有多么友善,那个青年还是表现得像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瞪大了眼睛,向后退去,却跌坐在了地上。
      他手中握着的两个东西也因他的惊慌失措而被松开,掉落在地。

      贞德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两个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两个用稻草编成士兵人偶。他们分别穿着正在交战中的英法两军的制服。
      穿着法国军服的小人手中握着树枝折成的刀剑,脸部的位置用木炭画着一个得意洋洋的笑脸。而穿着英国制服的小人则是抱着自己的脑袋,嘴角的位置被人乱七八糟地画上了一个哭脸。

      “你……你能看到我?”青年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
      “为什么不能呢?先生?”贞德歪了歪头。
      她蹲下身子,伸手从那个像被吓到了的青年头发上摘下一截因跌倒而蹭到头发上的枯树枝。

      那个青年眨了眨眼睛。
      他显然是没完全相信她所说的话,但身体却也变得不再那么防备。“你……”

      “我是住在您身后不远处那家农舍里的贞德。”贞德又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见您需要帮助,我就冒昧地打扰您啦。”
      她站起了身,对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青年微微有些呆愣,却也伸出手握上了贞德递过来的手掌。
      他被她拉着,从有些泥泞的土地上站起。

      “你好。我是弗朗……嗯……弗朗西斯。”金发的青年似乎是想了想,才说出自己的名字:“……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贞德把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带回了父母及自己居住的那间砖石屋。
      她总是那么乐于助人,所以带回家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奇怪。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贞德对着屋子里的一男一女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是我带回来的客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让娜,”贞德的父亲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的苦修徒。他穿着黑色的袍子,脖子上带着一条十字架的项链。“别胡乱说话。你身边哪有什么其他的人?”
      贞德的母亲是个脸蛋圆圆的胖夫人,她用围裙擦了擦自己做饭的手,走过来拍了拍贞德的后脑勺:“让娜,你是累坏了吧。今天我炖了番茄、土豆、胡萝卜与牛杂。你喝一碗后,早点儿去休息。”

      “可是……”贞德看了眼站在她手边儿上那个高挺的青年。那青年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情况。他低垂着眼眸,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沮丧的神色。
      “妈妈,等会儿我再出来吃。”可贞德不知怎么就从这个青年的身上看到了落寞。她的心底突然涌现出一丝微微的疼痛,为了这个被全世界排斥在外的青年。
      于是,她拽住了那个青年的手,在他吃惊的表情中,一溜烟地拉着他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其实……”弗朗西斯原本想向贞德解释自己的身份。
      “原来您就是《圣经》中所描绘的上帝么?”贞德却带着些好奇与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不,我不是。”弗朗西斯被贞德提出的问题问得有点儿发懵,“我其实是……”
      “那您一定是上帝座下的大天使。”贞德却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再一次插嘴,“我经常听我的父亲讲述《圣经》。他提起过的大天使长米迦勒就有您这般美丽的金发与耀眼的容颜。”

      弗朗西斯看着贞德眼中流露出的憧憬。
      他瞥了瞥这个充满着浓郁天主教气息的小房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忍心抹去这个女孩儿眼中期盼的光芒。
      于是,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嗯,我是。不过……我不是米迦勒。你可以叫我弗朗西斯。”

      “太好了。”得到肯定答案后的贞德先是高兴地拍了拍手,然后在看到弗朗西斯包容的目光后,又赶忙收敛了笑容。
      她低下头,闭上眼睛,看起来在十分衷心地祷告着:“感谢天主。让我能有幸目睹您的神迹。”

      弗朗西斯看着他眼前由于他的一句谎言而露出幸福神色的少女,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谎言述说到底。
      他对窗外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无能为力。可至少,在他湮灭前,他可以给这个唯一能看到他的少女编织一场美好的梦境。

      窗外突然传来了战马的嘶鸣。
      弗朗西斯下意识地蹲下,把自己藏在了窗脚下的墙后。

      “弗朗西斯?”祷告完的贞德睁开了眼,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的这一举动。
      “我……”弗朗西斯还没等回神,便又听到了军人靴子走路的声音。
      如同噩梦一般,那些声音与那些过往的沉痛记忆重合。他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紫罗兰色的眼中瞳孔紧紧地缩着。

      等到弗朗西斯听见那些军人的脚步远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他面前安静看着他的少女。

      弗朗西斯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在什么阿金库尔战役的战场上。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一失态的原因,就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你好像很害怕外面的那些士兵?”贞德并没有嘲笑弗朗西斯。她反而弯下腰,把他拥抱在怀里。
      她的声音如同塞纳河上的微波那般温柔。她说:“没关系的,弗朗西斯。别怕,我会保护你。”

      弗朗西斯按照贞德的安排,住进了一处在远离村庄的林地旁、属于猎人的小屋。

      “弗朗西斯,那些士兵们是绝对不会找到这里的。”少女边替他收拾床铺,一边温和地对他说。“这是我小时候常跑来玩的地方。这里人迹罕至,很少有人知道。只不过,这儿的确有些冷清,也不知道你能不能住得习惯。”
      “这里很好。”弗朗西斯望了望窗外春意盎然的枝桠,“我很喜欢这里。谢谢你啦,贞德。”

      这次弗朗西斯并没有说谎。
      他的确很喜欢这里,也很喜欢这个能看见他的少女。

      他本来就是法兰西这个国家的人格衍生体。人们看不见他,他亦无法改变那些已经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情。

      自从《特鲁瓦条约》签订后,弗朗西斯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
      也许下一秒,法兰西就会被英吉利所吞并。
      而他这个由国家所诞生的人格,自然也就会不复存在。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就是这么的残酷。
      一步错,满盘皆输。

      不过……如果在这里消失,这个信仰天主教的单纯少女只会以为他回归了天国,而不会伤心。
      那么,他为什么不在消失之前,把最后一段时光留给’自己’?
      他在这个能够看见他的少女面前,终于可以像千千万万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体验悲伤与喜悦,体验欢笑与痛苦。

      在这里,他不再是一个国家。
      他只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他只是他自己。

      这个虔诚的农家少女总喜欢来找他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弗朗西斯,天国的花园大概是什么样的呢?”
      弗朗西斯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真的天使。

      于是,弗朗西斯想了想瓦卢瓦王宫的旧址:“嗯……那是很大的一片区域,被一圈高耸的梧桐树围起。花园里面开满了各种各样美丽的花朵,会有丁香,玫瑰,和小雏菊……花园的一旁有一个大理石的凉亭,凉亭边是个很气派的蓄水池。”
      “那……上帝的宝座又是什么样子呢?”
      弗朗西斯又想了想腓力六世的御座:“它很是高大、华丽。它要制作很长很长的时间,由数十名工匠打磨与装饰。座位会有个高高的靠背,上面的布料都用的是上好的织锦。宝座会被一个厚厚的帘幕围绕,会放在比其他人的位置更高的平台之上。”
      “弗朗西斯,你有坐上过那个宝座吗?”
      “我怎么会坐过?”弗朗西斯笑着拍了拍少女的发顶。似乎是不忍看到少女失落的眼神,他又继续继续讲述了其他的东西:“可是,我却不曾缺席过那些华丽又动人的加冕礼……”

      弗朗西斯给贞德讲述墨洛温王朝的建立与灭亡,讲述卡佩家族的内部斗争与爱恨情仇大戏。
      “可是……天国不应该是一个很平和的地方吗?”少女趴在他的膝头,好奇地问向他。
      “这不是发生在天国的故事,”弗朗西斯摸了摸她的长发,“而是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故事。”
      “那,天国是什么样子呢?”
      “天国啊,”弗朗西斯想像了一下,“大概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纷争,每个人都在欢笑着,无忧无虑。社会不存在等级的差异,丰富的食物更是应有尽有。人们可以自由地往来与探索。每一个人都可以尽情地去爱任何一个人。”
      “那里可真好啊。”贞德感慨。
      “是啊,”弗朗西斯轻声地感慨,“如果天国存在的话,那里一定是个充满着自由、平等与博爱的国度。”

      而贞德会觉得弗朗西斯格外的单纯和孩子气。
      他就像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对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与好奇。

      就像贞德第一次带他吃她日常吃的食物时,弗朗西斯好奇地对着法棍左看右看。
      然后没等她加热烹调,就对着一端一口咬下。

      “…………”觉得自己的牙齿快要被崩掉的弗朗西斯捂着自己的下颚,控诉般地看着贞德:“这个面包怎么这么硬呐。”
      “法棍可是这片土地的灵魂。”贞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把那个坚硬的面包切片。她为法棍上抹上黄油与奶酪,然后去灶台处翻搅那炖了一个多小时的蔬菜浓汤。
      “法兰西才不喜欢法棍。”弗朗西斯看到贞德没有安慰他,于是赌气般地扭过头。“更不喜欢传统的大锅炖菜,蒜香蜗牛……”
      “好了好了。知道你不喜欢,弗朗西斯。”贞德满不在意地把炖菜的铁锅端到木制的简陋餐桌上,“可是我喜欢啊。大家都很喜欢。所以我想,法兰西要是有灵魂、如果能吃东西的话,应该也会喜欢我们所喜欢的东西吧?”

      弗朗西斯拿起刀叉,尝试着戳起一块炖得软趴趴的茄子。
      他咬了一口,又看向那边认真地准备着佐饭用的葡萄酒的金发少女:“好吧,我承认你是对的。如果法兰西也有人格的话,他一定会喜欢这些你所喜欢的东西。”

      弗朗西斯会偷偷藏起一小块珍贵的面包,揉成更小的碎屑喂给田野上的田鼠、麻雀与知更鸟。
      贞德曾教育他不要这么浪费粮食,他哈哈哈地笑着,说下次不会这样做了。但在隔天的中午,他又再次留下一部分的食物,分给了那些属于野外的生灵。
      所以贞德决定一天之内不和他说话,让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弗朗西斯这才向她道歉并说明这样做的原因。他说他觉得这些生命与他都是平等的,他无法对这些小小的生命置之不理。

      贞德带着弗朗西斯参加天主教的圣灵降临节,与圣母升天日。
      弗朗西斯第一次品尝到了国王饼的味道,第一次参与圣诞节前热闹的集市,第一次触摸人们为了纪念耶稣诞生而驯养的小驴子的睫毛,第一次在圣诞树下喝下热热的肉桂橙子煮红酒,第一次和狂欢的人群一起大喊着’法兰西万岁!’’法王万岁!’。

      贞德也发现了很多弗朗西斯试图隐藏起来的小秘密。
      比如他喜欢艺术和诗歌,喜欢一切美好又诗意的东西。但他却不承认自己很浪漫,一直固执地要向她证明自己是个严肃认真的男士。
      又比如他喜欢甜食和美酒,说起各地不同的美食就会很开心。他喜欢鹅肝在舌尖慢慢化开的味道,他喜欢蓝酪配苦苣这种奇特的组合;他说他曾特意跑去马赛,为了喝最新鲜的马赛鱼汤;他也会撸起袖子亲自下厨,为她做他最拿手的熏肉芦笋鸡蛋卷儿。

      时间一晃儿就过去了三年。
      贞德越来越喜欢那个睿智博学的青年。
      喜欢他包容又锐利的灵魂,喜欢他洞悉却依然天真的目光。

      她喜欢跪坐在温暖的壁炉旁、枕在那个青年的膝盖上,听他讲她所诞生的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她喜欢看他温柔而忧郁的笑容,敏感却不刻薄的怒意,与偶尔充满孩子气的顽皮。

      可窗外的战争仍在继续。
      弗朗西斯的身体开始出现微恙,而且病状越来越严重。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脸色也越发地苍白。

      贞德看着那个金发青年疲惫而虚弱的神情,他就像一颗逐渐失去光泽的珍珠。
      可这个青年却反过来在语气温柔地劝她,他对她说不要担心。

      与此同时,英军伙同勃艮地围攻了法国南方的要塞奥尔良城的消息也传到了栋雷米。
      贞德的父母每天都在忧心忡忡地向上帝祈祷着。
      他们担心法兰西在这一战役之后即将迎来灭亡。那样的话,他们所在的栋雷米会和巴黎一样,被侵略者无情地洗劫与瓜分。

      贞德坐在坚硬木板地上,趴在弗朗西斯的枕边。
      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后,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弗朗西斯,如果我想进一步了解我所在的法兰西这个国度,你能帮我介绍一下它所拥有的那些城市么?”

      弗朗西斯温和地笑了笑。
      他对已经十六岁的贞德招了招手。让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说起地中海海岸边的尼斯,那里的海水湛蓝得如同最纯粹的蓝水晶;他讲到普罗旺斯的炎炎夏日,那片粗犷的土地上却开满了细腻薰衣草花;他说到阿基坦的葡萄园,那里的葡萄真是又大又甜;他还说到卢瓦尔河谷旁如同珍珠项链般一连串美丽的城堡,安纳西的雪山如同静谧的少女,兰斯那里有着替第一位法王受洗的古老教堂,雷恩的港口是天然的航道,全年波平浪静……
      啊……对,还有最重要的巴黎。

      “巴黎……嘛,巴黎就是巴黎啊。”弗朗西斯最后轻笑着这样总结。
      他带着祝福,吻了吻金发少女的额头,“我可能近日就要重新回归天国了。”他说,“在我走后,你还有一生的时间去遇见这些我给你讲过的城市。那些都是很美的地方。在来天国见我之前,你要一点一点把它们全部走过才行。”

      金发的少女从弗朗西斯的床边站起了身。
      她先是虔诚地祈祷了一番,然后学着弗朗西斯亲吻她的模样,俯下身,亲吻了一下弗朗西斯的额头。
      她对他说:“弗朗西斯,你不会有事的。天主会保佑你的,我也会保佑你的。”
      她说:“弗朗西斯,我决定去参军。我要身披铠甲,扛起战旗,亲手保护这片土地。保护我所挚爱的法兰西。”

      贞德剪去了她漂亮的长发,用污泥掩盖了自己貌美的容颜。
      她穿越了敌对方勃艮第的领土,最后到达了法国王储查理在希农的城堡。
      她穿上了专属于男性的铠甲,扛起专属于她的旗帜。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尖刀,扭转了这场奥尔良战役的结局。

      欣喜若狂的法国士兵们把她奉为救国的圣女。人们用这场战役的名称给她誉赞,尊称她为奥尔良的贞德,处处宣讲着她的功绩。
      可贞德却十分地平静,她一步步地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展开着追击英军的攻势。
      她率领着法军夺回了兰斯,攻取了雅尔若,收复了卢瓦尔河畔默恩,打下了博让西。

      如同一座不会受伤或者疼痛的圣像。
      即使在生死的关头,贞德也从未有过丝毫的退缩或迟疑。
      她几乎是以命搏命,不惜一切地在换取着这些胜利。

      查理王储在被贞德夺回的兰斯大教堂中加冕,正式宣布成为查理七世。
      贞德拒绝了这位法王想要把她封为贵族的赏赐,只请求免除她出生的村子的赋税。
      查理七世干净利落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却也开着玩笑般地说:“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奥尔良的圣女贞德。你不求名利,不求爵位,甚至禁止对战俘进行杀戮。冒着这样出生入死的风险,却过着这种苦修士般禁欲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贞德把手放在心口,闭上眼,微笑着说:“我拒绝了那些。是因为,他不会喜欢我这样做啊。”
      “哦?’他’是谁?是你所信奉的天主吗?”
      贞德微笑着睁开了眼,却没有摇头,亦没点头:“他是我的此生挚爱。我所愿为之付诸一切的法兰西。”

      贞德依然会在做礼拜的日子去她所在的城市中最大的天主教堂。
      可这一次,当她再次坐在木椅上听神父的论道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了过来,并坐在了她的身侧。

      时隔一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贞德跪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虔诚地向天父许愿:“无所不能的天父啊,请您聆听我的祝愿。我愿为我的国家祈祷,愿主恩赐战乱将止,黎明将至。我愿以我的此生为证,我爱我的祖国法兰西。”

      弗朗西斯目光温柔地看着那个低头祝祷的少女。

      法兰西也很爱你。

      “贞德,贞德,你能不能不要再上战场了啊?”金发的男人拦在全副武装的少女面前,“巴黎那边还是很危险的。”
      “弗朗西斯,”贞德看着他嘟起的嘴唇,笑了笑,“你不能总是这么孩子气。”
      “可是每一场战争,都好可怕。”弗朗西斯有些忧伤地垂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
      “没什么可怕的。”少女微笑着看着那个不曾衰老的青年,“弗朗西斯,我说过了,我会保护你的。”

      法军在前往巴黎的途中又收到了很多城镇的请降书,少女无往不利的神话并没有被打破。

      只是胜利并不总是由单独的一个人书写。
      在接到王室的命令后,贞德放弃了在巴黎战场上与英军的对峙。她第一次以平局的形势,结束了一场战役。
      她率领着军队,回到了卢瓦尔-沙里特。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战争。
      倒是有一位倾慕着贞德的、名为吉尔德雷的法军将领,向贞德倾诉了他的爱意。

      弗朗西斯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酸酸涩涩的。
      不过,当他知道贞德拒绝了那位将领的求婚后,内心中的一丝窃喜又很快被焦躁取代。

      “你怎么不接受吉尔德雷元帅的求婚?”弗朗西斯又一次拦住了准备去校场练兵的少女。
      “因为我心中已经有爱的人了。”少女有些惊讶,却微笑着耐心地向他解释,“弗朗西斯,我把我所有的爱,全部都给了法兰西。”

      “可是这片土地又不会回应你的情感。”弗朗西斯却感觉心里的暴躁又旺盛了两分。
      “我知道啊。”贞德的眼瞳清澈得如同安纳西的湖水,“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爱他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像我不爱吉尔德雷元帅一般。”
      她看着金发青年皱着眉的表情,又不由得补充了一句:“况且我早已在天父面前宣誓——我会把我所有的生命与心血,都奉献给我挚爱的法兰西。”

      弗朗西斯试图压下心头那种无法言说的躁虑情绪:“贞德,你不要这么草率地做决断。你还太过年轻。”
      贞德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她注视着弗朗西斯,然后轻轻地问这个金发的青年:“你这样说……是天父希望我这样做么?”

      弗朗西斯这才想起自己曾经伪造的、’天使’的身份。
      “天父,天父……”他不知道该怎么再去圆这个谎,所以最后他直接说出了自己内心中最深刻的想法。“他只希望你能幸福。”

      就在弗朗西斯为自己依然不敢向贞德暴露身份而烦躁时,他感受到了少女柔软而温热的体温,嗅到了少女发丝间丝丝缕缕的香气。
      “弗朗西斯,”贞德踮起脚尖拥抱住了他,“我一直都很幸福。”她说,“如果你以后见到了天父的话,请你帮我向他说声’谢谢你’。谢谢他让我遇见了我的恋人。我此生只会爱法兰西一个人。我会永远对他保持忠贞。”

      弗朗西斯几乎是从贞德的面前落荒而逃。
      正当他坐在卢瓦尔-沙里特城外的一个树墩上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时,突然听到了一个记忆里熟悉的、道貌岸然、却又总是文质彬彬的声音。

      “哟,法兰西。”走到他身前的男子穿着一身英国军队的军服,“看见你还活着,我可真高兴。祝贺你又成功地苟过了这一次,避免了即将消亡的结局。”
      “亚瑟柯克兰!”弗朗西斯几乎是立刻怒视着眼前的来者,“你踏上我的国土,是准备要做什么?!”
      “其实我更偏好你称呼我为英吉利。”被弗朗西斯唤作’亚瑟’的人丝毫没有在意弗朗西斯的愤怒,他只是挑了挑眉,“或者说——叫我未来最伟大的大英帝国也行。”
      “别忘了我们双方还在交战当中。”弗朗西斯咬牙切齿地说,“你我的子民们还在战场上厮杀,而你却在这里对我假惺惺地问好?”
      “别总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么,法兰西?”亚瑟却不以为意地继续说着,“明明战争或和平又不是我们俩能够决定的。人类并不能看到我们,只有我们国与国之间能看到彼此……”
      弗朗西斯打断了他的话:“那是你,英吉利!我可和你不一样。我还有我的贞德。我有其他能陪着我说话的人。”
      “你陷得太深了,弗朗西斯。”亚瑟的神色恢复了漠然,他面无表情,“我也曾遇见过那样的一个人。可你别忘了,你是法兰西这个国家,而并不只是一个名为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人类。”
      “你什么意思?”
      “我想说,你要不要先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去其他的地方走走?”亚瑟柯克兰对弗朗西斯说,“这样也许会帮助你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明白自己对那个少女到底是抱有一种怎样的感情。”

      弗朗西斯最终还是采用了这项亚瑟给他的建议。
      他作别了那个他心爱的金发少女,并对她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临行前,弗朗西斯再次像两年多以前的那个清晨那样带着祝福吻了吻这个少女的额头。
      他对这个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目光的少女说:“贞德,一直像这样,勇敢地向你的目标前进吧。法兰西会保护你的。天主也会保护你的。无论你在做什么,无论你走到了哪里,法兰西都会与你同在。”

      国家的时间是以年为计。十年、百年方不过一瞬。
      可人类的生命却是分秒必争。每一天都有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弗朗西斯听说’救国的圣女’在贡比涅被英军俘虏的消息时,距离贡比涅的那场小规模的战斗的发生,已经相隔了大半年。
      他那时正在法国最西角的布雷斯特,与和他结伴而行的亚瑟柯克兰一起,眺望与法兰西一道海峡相隔的英吉利。
      但就在弗朗西斯看着眼前这美丽的金色沙滩、心里却再次思念起那个远在异地的金发少女时,他突然听到了港口边的渔民们闲聊时的八卦。
      他们在讨论着被宗教审判定了罪的贞德,到底应该是一个圣女还是个魔女。

      弗朗西斯突然像发疯了一般冲到那堆闲谈的渔民面前,想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贞德如今又是怎么样了。
      可他的身影对那些渔民来说只是一道虚影,试图按在那渔夫肩膀的手臂也直直地从渔夫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嘿,法兰西!冷静点儿!”亚瑟柯克兰赶到了弗朗西斯的身边,试图将他从这种徒劳无用地癫狂状态中剥离。
      可无法触碰到那些渔夫的弗朗西斯转过身时却一拳向亚瑟打了过去,他狠狠地攥住亚瑟的衣领,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了贞德她……”他无法再说下去了,哽咽已经替代了话语。
      亚瑟却满不在意地抹去嘴角被弗朗西斯揍出来的血迹。他苦笑着对弗朗西斯说:“你以为我就没体会过你这种心情么?可是弗朗西斯,没用的。你能做的,就只能是目送着他们离去而已。”

      弗朗西斯快马加鞭地赶向贞德被审讯的鲁昂。
      一路上,他听到了很多的人在谈论着他的女孩儿。

      他们中有人赞叹地说着那个奥尔良的救国圣女有多么多么机智勇敢。她在英军的酷刑与审讯下依然坚贞不屈;她在被她的国家背叛时,却依旧坚定地相信着。
      还有人厌恶地咒骂她是误国的魔女。说她魅惑了那些士兵,所以才能带来种种胜利。他们说法王之所以放弃营救她,正是因为看穿了她邪恶的本质。他们甚至在说英国的士兵做得好,魔女不除,法兰西的战乱便永无宁日。

      可无论是赞美还是诋毁,弗朗西斯都没有心情去理会。
      他现在只想快些赶回到他的女孩儿身边。告诉人们她是无辜的,对她倾诉他一直以来试图隐藏起来的、对她的爱意。

      1431年的5月30日,贞德依照宗教法庭的判定,以信奉邪教和重新犯罪的罪名,在鲁昂的老集市广场上被处以火刑。

      当弗朗西斯终于赶到了贞德被行刑广场时,他看见熊熊燃烧的烈火正簇拥在他的女孩儿的脚下,就像巴黎郊外开到糜烂的红色玫瑰花海。
      金发少女的表情依然是那么平和而坚定,她对围观的人群诉说着她对法兰西的祈愿,传递着她对这片土地的信仰和热爱。
      她说,我会死去,但法兰西将永远存在。
      她的声音中并没有丝毫的怨恨,只有无尽的祝福与深深的思念。

      在被大火完全吞噬之前,火刑柱上的少女看见了穿越过人群、走到火刑柱之下的弗朗西斯。
      她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美好而甜蜜。
      “我爱你。”贞德轻声地对那个永远年轻的金发的青年呢喃着。她称呼他为:“我的法兰西。”

      她一直在看着他。
      直到她被燎起的火苗所淹没,直到弗朗西斯的视线最终被火墙所阻隔。

      弗朗西斯像是脱力一般地跪倒在了那个熊熊燃烧的火堆前。他颤抖着,睁着眼注视着那个如同炼狱般的场景。
      最终他捂住了眼睛。
      发出了一声野兽般撕心裂肺的悲鸣。

      她一直都知道。
      他其实就是法兰西。

      国家也可以爱上一个人么?

      国家并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国家就是国家。
      国家是人们间建立的一个平等的社会契约。
      国家是签订这个社会契约的’所有人’的共同人格,是公共的意志。
      国家是人们把自己的权利转让给了一切人,所以也使自己获得了支配一切的权利。
      国家并没有独属于国家自己的感情。

      所以,人们爱国。
      本质上其实是在爱他们自己。

      弗朗西斯失魂落魄地在他诞生的这片土地上走着。
      他第一次痛恨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怨恨起曾经的那个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自己。
      他看着曾向她求过婚的法军元帅吉尔德雷叛离了曾经深深信仰过的天主教,执迷于巫术与黑魔法。用鲜血和罪恶为原料,研究起撒旦口中用于迷惑世人的复活与永生。

      他听见吉尔德雷在倒五角星与逆十字的祭坛下,用无辜孩童的性命作为惩罚他的祭品,对他发出诘问。
      他说:“法兰西!我把她让给了你!可你为什么不能保护好她?”
      他说:“所以我恨你!我诅咒你!我诅咒所有站在她鲜血上的人们。”

      弗朗西斯对吉尔德雷的斥骂无可辩驳。
      甚至他也在怨恨着这一代的法王和他的那些擦脂抹粉的幕僚。
      明明你们这群男人的无能!居然要靠牺牲一个无辜的少女来拯救法国!

      她曾对他说过很多次:弗朗西斯,我会保护你。
      弗朗西斯在贞德的墓碑前放上了一束纯白的玫瑰。

      可我却没能保护得了你。

      还是对弗朗西斯的颓废看不下去的英吉利告诉了他一个方法。
      他说,你的女孩儿还可以再度归来。
      但他还说,但你可能会与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不同的侧面。

      英吉利问他,这样的话,你还愿意为这种结局而努力么?

      弗朗西斯没有丝毫犹豫地立刻说:“我愿意。”
      只要他的女孩儿能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活着,他其实并没有其他的奢愿。

      化身为亚瑟柯克兰的英吉利告诉他,在世界的另一面,存在着两大抑止力。
      她们为了避免人类与世界灭亡,会在逝去的生命中挑选守护世界的英灵。

      只有极少数的人类才能得到这样的荣幸。
      亚瑟柯克兰说,法兰西,如果你偏爱她,那么你要让她的姓名在你的国土上被人传颂,不让她渐渐因为时间而被人们所忘记。
      弗朗西斯说,好。
      亚瑟柯克兰提醒他:这大概需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
      弗朗西斯有些伤感地垂下了紫罗兰色的眼眸。他说没关系,我所拥有的最多的东西,就是时间。

      弗朗西斯在这片属于他的土地上搜集这有关这名少女的传说。他把少女的名字与他的名号相连,把故事散播到各地。
      他等了二十年才等到贞德的罪名被人民平反。又花了足足五百年的时间才等到梵蒂冈的教廷把贞德加封为圣女。

      在寂寞时,弗朗西斯常常想起那个属于他的少女。
      想起她比地中海的日光还要明媚的笑容,想起那个少女恬静美好的面容。

      她曾是法军的最高统帅。
      她有着一双如同塞纳河的河水般清澈真诚的蓝眼睛,和一头比阿尔卑斯山少女峰的白雪更柔顺的金发。
      她的品格比凡尔赛宫的珍宝都要更高贵,她扛起的旗帜比任何刀剑都要更锋利与坚韧。

      贞德的故乡被法国的人民改名为Domremy-la-pucelle,意为圣女的栋雷米。
      贞德的名字常常与法兰西一起被全世界的人们提起。
      他们不再称呼她为’奥尔良的贞德’,而是叫她’法兰西的圣女’。

      在某天夜深人静的夜里,弗朗西斯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属于他的女孩儿。
      她还是那样神采奕奕地扬着信仰的旗帜,却重新拥有了亲情友情和种种他曾亏欠过她的东西。

      金发的少女成为了世界命运的裁决者。

      所以这一次,大概他再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去往天国。
      她会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共存。
      即使某一天法兰西不复存在,他会和这个国家一起消失于岁月的长河中,她也会依旧那么美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爱你。
      我的,圣少女。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法国:此致贞德的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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