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合集》一路老妖

6、接近阳光

　　放学路上，小小的展棠走得很慢，他不想立刻回到家里，昨天妈妈用竹鞭抽在他背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
　　“吃辣条吗？”一只手拍在了展棠的肩上。
　　展棠侧过头看了那人一眼，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不吃。”
　　“真的不吃吗？可好吃了！”那人继续凑上来问。
　　“不吃。”
　　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展棠发现这个人一直在跟着他，于是加快了脚步，他不喜欢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
　　“哎哎哎，你别走那么快啊，我要追不上你了。”那人跟在他后边，一边攥着辣条，一边小跑。
　　展棠停了下来：“别跟着我。”
　　那人倒是脸皮厚：“没跟着你，我家也住在这条街上，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不需要。”展棠冷着脸说。
　　“不要就不要呗，”那人脸色如常地吃了口辣条，然后被辣地倒吸一口凉气，“嘶，那就各走各的。”
　　说是这样说，但那家伙还是一路跟在展棠身后，几次展棠想呵斥他，又想起他那没皮没脸的样子，最后只好作罢，比起呵斥他，展棠更不想和他说话。
　　本来走到好好的，展棠突然被人给拉着了。
　　“你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辣条味儿？”
　　展棠不用仔细嗅都能闻到，那味儿太重了，他点了点头。
　　那人张着嘴，用手往里面扇风，又问：“现在呢？”
　　展棠接着点头。
　　那人有点苦恼：“完了，我妈要是闻出味儿来了，一定会拿拖把杆子抽我，她不让我吃这个。”
　　说完，那人又在原地跑了几圈，拿出水壶喝了点水，企图冲淡身上的和嘴里的味道。
　　“现在呢？”
　　说实话，那人在原地蹦蹦跳跳闹腾地一下不休，但他身上的味儿一点都没散掉，展棠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面上还是没有表情地点点头。
　　那人看起来像是放弃了：“算了算了，她要抽就抽吧，我是没办法了。”
　　说着，他朝展棠挥了挥手就跑了。
　　“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一起回家呀。”
　　跑到一半他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一样。
　　“我叫纪眠。”
　　我叫展棠，展棠心里这么想着，但嘴上没有说。
　　展棠还没有走远就听见了二楼传来纪眠“哎呀哎呀”的惨叫声，他嘴角上扬，慢慢地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
　　大概是第一次的印象太深了，之后的日子，展棠也没有太过排斥纪眠跟着他，有时候也会搭一两句纪眠的话。
　　而纪眠就真的把自己放在展棠最好的朋友的位子上了。
　　那天一起回家的时候，纪眠在展棠脸上看见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纪眠气坏了，他攥着展棠的手问他这是谁干的。
　　展棠明显不想说这件事情，他含糊其词，急于摆脱纪眠的询问。
　　而纪眠见了二话不说硬扯着纪眠去了自己家，还没走到门口，纪眠就在楼道里大声地喊：“妈!妈！出事啦！”
　　纪妈妈被儿子两嗓子一喊也吓了一跳，连忙冲去门去，就看见自家孩子硬拽着另一个差不多高的小孩儿往家里拖，而那个小孩儿则用力挣扎，两人都憋得脸色通红。
　　“怎么回事儿？”
　　两人顿时停住了动作，纷纷下意识地去看纪妈妈。
　　“校园暴力”四个大字涌上纪妈妈的心头，他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纪眠身上招呼：“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还敢欺负同学，老娘今儿打死你。”
　　纪眠被一棒子打到了背上，“嗷”地一声窜到展棠身后，连展棠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护住身后的纪眠。
　　“阿姨，你误会了，纪眠没有欺负我。”
　　纪眠小心翼翼地从展棠身后伸出半个脑袋，附和：“对对对，而且展棠也不是我同学。”
　　纪妈妈一头雾水地让两个孩子进了家门，问了半晌才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展棠比自家儿子要高个两级，结果瘦瘦小小地跟自己儿子一样高，尤其是脸上还带伤，一看就是成年人留下的伤痕。
　　纪妈妈问他：“这是怎么弄的？你爸妈打的？”
　　展棠没有说话，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板中间的细缝里面。
　　一看纪眠不说话的样子，纪妈妈更加肯定了，尤其是她还从衣领里看见了他背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小孩子不听话稍微教育一下就好了，打得这么狠都算是家暴了。不行，我得跟他们说去。”
　　说着纪妈妈就拉着展棠的手要往外走，展棠没了办法，只好挣开纪妈妈：“别去！别去！”
　　纪妈妈企图温和地同展棠交谈：“没关系的，阿姨会好好地跟你爸妈讨论这个问题，不会吵架的。”
　　展棠拽着纪妈妈的衣角不动了：“不用去了，我妈妈精神有问题，不太清醒的时候会打我，去说了也没有用的。”
　　纪妈妈听闻皱着眉头，问：“你爸爸呢？”
　　“没有。”
　　“什么？”
　　“没有爸爸。”
　　展棠低着头，把残破不堪的家庭问题说给一个第一次认识的外人听，剥开了自己苦苦掩盖多年的真相，这些令他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难堪。
　　展棠从不主动和人交流，并且拒绝一切外人的靠近，因为他不想他们在发现了自己家庭问题之后嘲笑他，甚至把这些不堪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不想承受众人嘲弄和怜悯的目光。
　　纪妈妈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把展棠带进了客房，让他把上衣脱了看看他的伤势如何。
　　瘦骨嶙峋的背上交错着青青紫紫的鞭痕和一大片一大片的淤青，这样的景象让纪家母子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纪妈妈特地翻出药酒来给他涂抹，展棠疼得冷汗直流，嘴里忍不住地呻吟惨叫。
　　展棠一抬头就看见了纪妈妈红了的眼睛。
　　这是一个很好的人，展棠想。
　　从一开始的时候，纪眠就一直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幕发生，擦药的时候也是，他就那么躲在门框那里，偷偷地伸出小半个脑袋偷着，很快就又缩了回去。
　　展棠坐起来穿衣服，故作平静地对纪眠说：“对不起，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纪眠从门框那里跑进来：“才没有。”
　　纪眠看着展棠冷静地穿衣服，然后站起来，要是换做自己的话，一定会哭地天崩地裂吧。
　　那些伤痕，看着好疼啊！
　　“要抱抱吗？”纪眠问。
　　“好啊。”展棠张开双手。
　　纪眠小心翼翼地抱着展棠，他的手虚虚地搭在展棠的腰上，怕自己一使劲就会勒疼这个满身伤痕的人。
　　纪妈妈要留展棠一起吃饭，但是展棠拒绝了。
　　“谢谢阿姨，但是我妈看不见我会着急的。”
　　纪妈妈摸摸展棠的脑袋：“好孩子。”
　　她和纪眠一起送展棠下楼，临走时她嘱咐展棠道：“下次你妈打你就跑啊，不要站着不动，你妈妈发病手下没轻没重的容易给你打出毛病来。跑了没地方去就来阿姨家里，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好，谢谢阿姨。”
　　展棠是这样回答的，但他从来没有跑过，因为他跑了，没有人留下安抚他母亲的话，母亲会崩溃的更厉害。
　　所以，他不能跑。
　　第二天，午休时间，展棠总是最慢慢腾腾的那个，班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从座位上起来，正好遇见了拎着饭盒来找他的纪眠。
　　“幸好你还没有走，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妈做了排骨哦，特别好吃。”
　　排骨确实很好吃，分量也很大，纪眠欢喜地埋头吃肉。
　　“你平常的饭量这么大？”
　　纪眠吮了一下沾了酱汁的手指：“没有啊，我妈特地做了两份，让我来找你一起吃，她说你太瘦了。”
　　展棠有点开心，纪眠很好，纪眠的妈妈也很好。
　　之后的日子，展棠每天都很期待纪眠来找他吃饭，班上的同学误以为纪眠是他的弟弟，每次纪眠一来，班上的同学总是喊。
　　“展棠，你弟弟来找你了。”
　　展棠喜欢他们这么说。
　　纪眠长得可爱，白白嫩嫩的，又好玩，展棠的同学们都挺喜欢他的，连带着展棠生人勿近的气场都不再受同学们的排斥。
　　展棠的成绩很好，尤其是在上了中学后人开始抽条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又高又帅，在学校里非常受欢喜。
　　纪眠升上高中的时候，展棠已经是个高三即将毕业的学生了。
　　开学典礼上，展棠代表整个高三年级上台演讲，下面的小姑娘们纷纷叽叽喳喳，说着“好帅”“长得好好看啊”之类的话。
　　纪眠就搬着凳子，坐在队伍的中后段，听着前方班上和隔壁班女生讨论展棠。
　　初来乍到的高一女孩子们，还不知道台上这个就是制霸高中，从没跌出过年级第一的大名鼎鼎的学霸展棠。
　　坐在后面的青春期男生不太服气：“切，不就是小白脸吗！”
　　纪眠听见不高兴了：“展棠次次考第一，你入学考试第几名？”
　　那个男生面色不虞：“我才懒得跟一个书呆子比呢！”
　　纪眠回头看他：“我没记错的话，咱这儿也是个重点高中，你不跟别人比成绩比什么？你长得不好看也就算了，脑子也不如人家，还有什么脸说别人？难不成是你的脸皮比较厚？要不说说吧，你择校费交了几万进来的？”
　　那个男生的脸都气红了，不管几岁的男人都总是无比地在乎面子，尤其这样自视甚高的男孩。
　　“你TM有毛病吧！老子打死你！”
　　“都嚷嚷什么！你要打死谁？来跟我说说！等下结束来我办公室！”
　　班主任及时制止了斗殴场面的发生，但这场骚乱还是打断了台上展棠的演讲，校长的脸色也很臭。
　　展棠在台下中人扫了一眼，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根本找不到纪眠的踪影。
　　但是纪眠一定在底下看着他。
　　展棠很快又调整了状态，抓紧时间把稿子读完，开学典礼之后要去找纪眠呢。
　　展棠并没有在纪眠的班上找到他，因为有人告诉他纪眠在办公室里。
　　“报告。”
　　纪眠的班主任一侧头就看见了展棠，面对好学生，他们总有无尽的耐心。
　　“是展棠啊，有什么事情吗？”
　　“程老师，我来找一下我弟弟。纪眠今天第一天开学，我来看看他。”
　　这么一说，程老师心中了然，你当着人家弟弟的面说哥哥的坏话，弟弟可不得怼回来吗！
　　“这儿也没什么了，纪眠先跟你哥哥出去吧。”
　　纪眠当然是欢欢喜喜地跟着展棠走了，走前还不忘瞪了一眼那个男生。
　　展棠有点好笑，大致情况都听纪眠班上的同学说了，他揉了揉纪眠的脑袋。
　　哦，忘了说，展棠现在已经比纪眠还要高了。
　　被教训了半天的男孩子心中憋闷，又丢了面子，于是憋了一口气叫了人要去找纪眠的麻烦。
　　在后巷里，纪眠和展棠被他们给堵住了。
　　纪眠和展棠对视一眼，纷纷丢了书包冲上去，气势汹汹。
　　两人都挨了点揍，不过对方伤得更重。
　　这一战，展棠彻底扬名。
　　试问哪一个少女能抵挡一个又高又帅读书又好还会打架的男孩子呢？
　　而纪眠则作为“展棠他弟弟”被人家说起此事时随口提到一句，高下立见。
　　纪眠作为校内名人展棠弟弟的消息从那之后不胫而走，众所周知，学霸展棠高冷话少，人情淡漠，对他求而不得的女孩子们纷纷转战纪眠，希望能从这里攻破展棠。
　　对此，展棠有点烦，让纪眠不要理她们，倒是纪眠有些兴致勃勃地看着展棠很受欢迎的样子。
　　回家路上，纪眠常常能从书包里翻出一些女孩子送给展棠的东西，其中最多的则是信。
　　一开始，展棠从纪眠手里接过后，就把它们丢进遇见的第一个垃圾桶里，后来他发现纪眠很喜欢给他念之后，就等纪眠念完再丢掉。
　　纪眠总是喜欢摸摸下巴，调侃展棠的受欢迎。
　　这一年始终短暂，尤其这展棠要高考了。
　　展棠的成绩很好，临场发挥也很好，高考的成绩也很高，他翻遍了报考指南思考找个什么样的大学最有利，既能容易找工作，又能够陪伴母亲。
　　就在这时，展棠的妈妈好像恍然大悟，自己耽误了儿子十几年一样，自杀了。
　　上吊，没有救回来。
　　纪眠知道的时候，展棠正在医院，他全程都没有崩溃，很冷静地处理母亲的身后事。
　　后事是纪眠的父母帮着一起办的，很简单，火化完就带回家了。
　　没有葬礼，母亲生前认识的人也不多。
　　之后的几天，纪眠一直陪着他，展棠太冷静了，他有点不放心。
　　果真，半夜里纪眠起床上厕所，发现展棠不在他身边躺着，正站在阳台上，纪眠急急忙忙地走过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我不会跳下去的。”展棠同他开玩笑。
　　“吓死我了，谁没事大半夜的不睡觉站阳台上啊！”
　　“我啊！”展棠说。
　　大概是夜色很深，时机正好。
　　展棠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其实她死了也挺好的，活着太苦了。”
　　那个“她”当然是指展棠的母亲了，这还是展棠第一次开口说有关他母亲的事。
　　纪眠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我妈眼光不行，嫁了个人渣。那家伙在她查出来有精神病的时候就离婚了，也抛弃了我，大概是觉得我也会遗传到精神病。不过，幸好他还记得付赡养费，毕竟我也是他亲儿子。”
　　你没有病，纪眠想。
　　“我妈死前留遗书给我，说她这些年都对不起我，我长大了，她也就放心了，不想再拖累我了。”
　　“多好啊，”展棠笑了起来，“再也不用担心她会什么时候发病打我，也不用再担心明天要怎么办，你也不用总是在口袋里装着创口贴和药水。多好呀，真是太好了！”
　　纪眠觉得展棠虽然是笑着的，但是眼睛里却很难过。
　　“要抱抱吗？”纪眠张开了双臂，问他。
　　展棠没有说话，但是走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了纪眠。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永远也不离开？”
　　“不离开。”
　　如果可以，谁不想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害怕，不曾彷徨。
　　但现实的残酷是远超你想象，他可以给你一切然后又把它们全部拿走，也可以从一开始就是什么也不给你。
　　即使这样，有的人也不会放弃好好生活的信念。
　　人的复杂和坚强也是远超你的想象的。
　　两年后
　　大学开学，纪眠带着一箱子行李扑进了等候多时的展棠的怀里。
　　你看，即使分别，我也会努力向你靠近。
　　四年后
　　除夕夜，展棠照例和纪眠一家人围成一桌吃年夜饭。
　　纪妈妈：“你们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女朋友，年年过年都是我们四个，我都看腻了。”
　　面对纪妈妈的催谈恋爱，展棠和纪眠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扒饭。
　　纪妈妈：“你们不会打算这辈子都一起过了吧？”
　　“啪”，纪眠手里的筷子掉桌上了，大家都齐齐把目光转向纪眠。
　　……
　　纪妈妈：“你们，这是认真的？”
　　展棠面不改色地给纪眠夹了一筷子排骨，这家伙从小就爱吃。
　　纪眠把头埋在碗里，艰难地点了点头，脸上爆红。
　　纪家父母机械化地把头转向了展棠，展棠面不改色地淡定点头。
　　……
　　纪妈妈突然站了起来：“我，我去封红包，这次得包个大的才行。”
　　纪爸爸也站了起来：“上次老王送我的那瓶好酒哪去了，我找找去，咱爷仨好好喝一杯。”
　　等桌上人都空了，展棠牵起了纪眠的手，纪眠有点不好意思但也紧紧地握着对方。
　　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得到了家人的同意，还以为会困难重重呢。
　　展棠笑了，他特别开心。
　　我以为我将用一生的时间来摆脱色彩惨淡的童年，但是没想到会遇见你，再仔细一想，童年好像也不那么灰暗，至少关于你的一切都是色彩鲜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