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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的世界的你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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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的你的手
你微蹙着眉,唇角衔着香烟,并没有点燃。你有华丽娴熟的技巧,是以即使此时此刻你心不在焉,仍将一曲孤独的街弹奏得流畅并且忧伤。
我坐在琴房的角落,带着些许悲哀,望着你的手。或者,我真的嫉妒一架钢琴。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化身为它,在你的指尖下或激昂或低回,或清澈或深沉地吟唱,知悉你所有的喜怒哀乐。
然而,不!如此地可笑,你的妻子,竟不比一架Stanway钢琴更了解你。
你有心事,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从来不说,我曾经试着问你,你便微笑着带过。你心里的秘密花园,我走不进去。而你,从未尝试走出来。
罢了!我轻轻起身,走出琴房,替你掩上门。在你的眼里,也许我只是一雨过天青瓷的赝品,摆在家中一个适当的位置做装饰,无所谓珍不珍惜。而真品,一直锁在你的心之保险箱里,时时想起,偶尔取出把玩。真正悲哀,我连替代品都不是,不过是赝品。
无数次,我想吼叫,想扑向你捶打。但,没有理由。你一贯斯文淡定,再不开心,只将自己关在琴房里,亦不肯向我说半句恶言。
款衣挽袖,我走进厨房准备晚饭。儿时游戏,只想做个好妻子好母亲,然而今时今日,除开一份优差,我的梦想,仍只是梦。
晚饭上桌的时候,你从琴房里出来,坐我对面。
你不是顶英俊的,但儒雅之中却散发淡淡的颓废气息,极之奇特,十分吸引异性眼光。曾经有朋友说你有做坏男人的潜质,你听了大不以为然。
也许,朋友没错。
我替你盛饭。
“宁,不忙,我有事同你说。”
“好。”我放下碗,坐了下来。
你沉吟,似考虑如何启齿。半晌,你伸出手,横过桌面,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震动。你不做这细小的动作已经许久。你的手,温暖修长坚定有力,似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可是你吝惜你的温柔已有多年。
“宁,结婚六年,一直忙于事业,现在爹爹妈妈催着要抱孙子了。”
我望向你,一时无语。我共你,并没有刻意避孕,只是聚少离多,一拖经年。偏偏,在我萌生去意的时候,你却突然提起孩子。是你察觉了什么?我不以为。
“那么你呢?你希望现在,共我孕育一个新生命吗?”我轻声问。
你收回手,亦将那些许温暖收回。“该有个孩子了,再拖,你要当高龄产妇了。”
我叹息,继续替你盛饭。若有孩子,我便舍不得离去了罢?曾经我以为,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永远也不会自你的世界走开。然而,是我太幼稚。再靠近的心,中间亦横亘着成个世界,无法跨越,没人有资格说永远。我,从来也未曾真正接近你的世界,维系你同我的,不过是一纸婚书。而,对于这不属于我的世界,我想放手了。
只是,仍是舍不得罢。毕竟,爱了你这许多年。
“好,我们努力。”我笑。“希望宝宝肯降临。”
是天意吧,小小的婴孩,一直没能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独自去做了检查。
取报告的那日,晴天,有风,空气中飘散着木樨的香味。
当我自医生手中接过检查结果的瞬间,我决定了自己的去留。
一个受孕几率不超过百分之十的女人,我,已经没有恋恋不去的理由。
回到家里,你不在。偌大的房间里寂寥得听得见空气的声音。
动手整理自己的行李,不多。这个家,之于你我,似酒店多过似家庭。或者,某间酒店的套房,还比这里温馨。
一个完整的家,只靠一个人努力经营,恐怕无力维系。
电台里不知名的歌手在哀哀吟唱,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
所以走开了。默默的,我在心里添多一句歌词。
你正在录音室录音,一去多日。也许我已经身在他乡,你尚不知情。
推开你书房的门,门内,是你的世界——音乐、书籍、香烟。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依稀是你年少时获奖所拍摄的。我从来未仔细看过彼时年轻且意气风发的你是什么样子的。或者,是我下意识回避你那段我未及参与的过往。
照片中的你,一脸灿烂笑意,似不知人间疾苦,共一个同样气质的少女并肩而立,手牵在一起,如一双安琪儿。
我退开几步,轻声失笑。我与那少女,眉眼之间,有八九分相似。
呵呵,隐约知道自己不是你心目中的最爱,却原来,你的眼,一直穿过我,看着不知名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傻啊。身体上的出轨已经无法忍受,又何况是心灵上的出轨。
而我,可以包容一个不爱我的人多久?我不知道。只是,猜想揣测着你的心思经年,我实在累了。
提好行李,站在门口,环视装潢优雅别致的空间,淡淡笑意竟不由自主地泛上唇角。突然之间发觉,这美丽的华宅,不过是囚禁着我对你的爱情的牢笼,你不稀罕,却又从来无意放手。
是我太痴太执着,执意要你爱我。而原来,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轻手关上门,也将六年的婚姻关在身后。
一纸分居协议书,我放在了琴房的钢琴盖上。只有放在那里,你才会及时注意到。
为什么不是离婚协议书?我在心里问自己。
是因为,明明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却依然无法真正割舍的缘故罢?再怎样失望,却仍然期盼,终有一日,你会回头,看见我的爱与我的恋。心,这样回答。
小小的两室一厅,布置得极简单,然而温馨。
工作之余,买了所有你的专辑,闲来无事,便静静地听。
你不是最有名的钢琴家,有时甚至太过匠气。可是,听你的琴,让我更了解你最隐秘的心事。当因为爱你、伤心旅店、今夜你是否寂寞的旋律自你的指尖流泻一室,我听到了你的心音,伤心的音符。
那是一个伤感的你呵。
离开你,已经月余。你并没有四处找我,我知道,没有去过公司,亦没有问过亲朋,你什么也没有做。
原就没有指望你会焦急心慌。只是,仍不免淡淡伤怀。
律师在电话里说,你没有将签了字的协议书递交。
“再等一等,可能是太忙了。有机会我同他沟通。”我替你找理由。或者,我只是希望你——珍惜我罢。
“宁,你决定了吗?你们之间,真的要走至这一步?”
我苦苦地笑,“我寂寞得怕了,趁着尚可以自己收拾心碎的时候,先行离开,是我的选择。实在无法等到一日,他开口说不要我,而我连尊严也没有了。”
“……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
我叹息。
“若你见了他,告诉他,错不在他。错的,是我。”
挂上电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泪流满面。
多么的可笑!即使要离开你,仍然替你找理由,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吗?即使要离开你,依旧担心你的饮食起居。你知道吗?
不,你不知道。
房间里,你的琴声,还在继续。一夜,我已经失去你,她不是你。
她——不是你?
取过唱片封套,深红底色上音乐印着一双迷离的眼,望着众生。
谁的?你的亦或是那个你穿过我一直在望着的人的?
我自嘲地笑。若我够泼辣,或者我会将唱片直接甩在你的眼前。又或者我够恶毒,我会要求一笔巨额的离婚费。
然,我做不来。是以,只得我一个人,守着一个无望。
一个赝品,原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西贝货。一日终于晓得了,便再也无法自处。希望呵希望,可以不是你眼中的幻影,希望成为你生命的唯一。
落了整整一夜的泪,清晨醒来,转头看向窗外的阳光,同自己说,离开了,便是晴天朗日,莫再回首。
起床打理微肿的眼帘,笑着迎接新的一日。
周末一人,闲闲地走在街头,置身在喧嚣的人潮之间,是快活的。
街心的大屏幕,正在播放哪个艺人的访谈。
“以往,你的专辑都是偏忧郁气息的情歌,为什么今次会改变风格?”
“在这一张专辑之前,我始终都沉浸在一个仿佛永远也醒不来的忧伤悒郁的昨日之梦里。可是,突然有一日,我推开家中琴房的门,一切都随之改变了。而那个如影随形多年的梦,也醒了。”
我听见你的声音,遥遥的自嘈杂的人声里传来。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啊,巨大的屏幕上,是你令我日夜思念的脸。
“能请问是什么样的变化吗?”女主持人笑问。
你在镜头前微笑。
“现在的生活,似另一场温馨平和隽永的美梦。如果我执意恋恋过往,那么我的这一场梦,就要被迫醒来。我想我是舍不得罢。所以才有这一张最新的专辑——勇敢去爱。献给我的妻子,谢谢她,多年来一直默默站在我身后,支持我,更重要的是,爱我。”
我有点狐疑。那个人,是你吗?亦或只是出自于幻海?
“好的,接下来就请大家和我们一起欣赏这首优美动听的爱之钢琴曲:勇敢去爱。”
站在原地,听完整首改编自BeeGees经典歌曲的勇敢去爱。我发疯似地奔向最近的一间唱片店,寻觅这张唱片。
第一次,你说,演奏,是献给我的。
找到了,暖暖的黄色封套上,是两只交握的手,修长坚定的男性指掌,共女性纤细柔和的手,十指纠缠成一种地老天荒的姿势。
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那是你共我的手,你我房间里婚纱照谁的手啊。
婚前婚后,我都爱紧紧握着你的手,那令我觉得安全同温暖,不言不语,也是快乐。可是,这样细微的快乐,很快被你的忙碌和淡淡有礼的相敬如宾所取代。而我,只能嫉妒着你指下的琴键。渐渐变成一个贪婪的女子,希望你只爱我,只看我,希望你是我的全世界。那样的我,实在是并不讨喜的。
爱你到失去自我,确实是我的错。
再怎样爱你,你仍是你,而我还是我。
终于,我可以释然。
买下你的新专辑,我踏上返家的路。
回家,坐在阳光正好的窗前,我静静听你的琴音。
悠悠的,你奏响带走我的呼吸、当我坠入爱河。
是我最爱的歌啊。
将唱片封套抱在怀里,忍不住微笑,亦是我最爱的你啊。
“宁。”身后传来你温和的声音,却隐约有紧张意味。
我回身面对你。
虽然尚未准备好,可是,我依然转过身。
你负手而立,光线在你脸上形成淡淡的阴影,使我看不真切你的表情。
“好久不见。”站在原地,我拼命压抑飞奔向你的冲动。因为,我或者已经失去资格。
“是的,已经三个月有余。”你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住。“仿佛是三生三世,明明生活照常进行,可是,一切却全都变了。”
“是什么样的改变?好的亦或是负面的改变?”我问你,也问自己。同时发现,你是紧张的——你的眉,下意识地蹙着。
“我不知道,也许是非负面的。”你似笑非笑地又向前走了一步。
我却往后退了一步,在未确定你的目的前,我不会靠你太近,那会使我迷失,丧失应有的辨别能力。
“宁,你最爱的电影,是毕业生。你最喜欢的歌手是肯尼·罗杰斯,而你最恨的事物,是我的钢琴。”你真的笑了。
不是不惊讶的。因我从未向你提起过,那全是你不曾试图了解的我的世界。
“那日回家,推开门,屋内冷清寂寞,悄无声息。你不在,不在厨房,不在卧室,不在阳台,亦不在书房。而,浴室里属于你的物品,都不见了。”
你敛下眼睫。
“我想我是太过震惊了,是以三日之后,才发现你留在琴房的分居协议书。然后,又用去整整月余来消化这一震撼,却不知不觉间被蚀骨的寂寥穿透。”
我不语,那样的寂寞夜,我一人度过了无数。
“在书房,我找到你留下的录象带,一个人打发没有你在家的静寂。时光倒流七十年、牙买加旅店、毕业生、雨人、教父。毕业生的图象已经不十分清晰,似是反复看过太多次。将你所留下的所有录象带看过后,我又听了所有你收藏的唱片。”
你向我靠近一些。
“我猜,你也曾经这样独自度过漫漫长夜,宁。”
我学你,敛下眼睫。
无法告诉你呵,与其守在寂寂华屋里,等待你回来,等待永远只淡淡同我相对的你,不如离去,争如不见。
“宁,我还有得回你的机会吗?”
睁开眼,我抬眸看你。
“为什么?只是因为那里太寂寞了,或是因为失去了才晓得珍惜?”
“还有,孤枕独眠令我觉得寒冷。”你没有否认。
“你可以开中央空调。”
不知道气死你,可否使我觉得开心多一些。
“宁,你变活泼了。”你似发现新大陆。
“并未,只是——”轻浅的笑意染上我的眼底,“因着距离,使得你看清许多往日从未注意的事。由始至终,我从来只是我。”
你又走近一步,站在距我一臂之遥的地方。
“宁,回家可好?”
细细看你的眉你的眼,我淡淡问:
“你可看见分居协议书上的理由?”
你点头,面上颜色未改。
“你不介意?”我有些许期待地追问。
你竟然笑了开来。
“又不是全无希望,即使真的无法孕育一个你共我的孩子,亦不代表我要放弃你。宁,你不能在我意识到原来你已经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时,毫不留情地弃我而去!”
“为什么不能?”我挑眉,好奇。
“宁,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做夫妻,要修三生三世。”
啊?这样古早的理由也可以?
“呃——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
继续,看你还有什么籍口。我笑而无语。
终于,你收敛笑容。
“宁,你一定是化了很大的决心,才放手的罢?”
我点头,要有多么大的勇气同毅力,才可以头也不回地走出有着你的过往,放开我对你的爱啊。
“我亦如是,要费尽全身的气力,方能冷静地站在这里。每天,每夜,没有你的时间,异常的漫长。房间里到处是你的影子,连琴房里都是。彼时彼刻,蓦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六年的婚姻生活,已经把你的存在,融进了我的生命。许是太过视你的付出为理所当然,所以,直至你走开了,我才省觉,一直以来,我竟然忘记告诉你——”你再迈进一步,走至我身侧。“宁,我爱你。同我回家吧。”
爱我?我淡淡的怀疑。爱我什么呢?爱我似你的旧日恋人亦或是爱我一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又或者,你爱我不言不语,但求下堂而去?我不确定。我在你的世界里苦苦守侯了六年,等到痛,等到哭,等到累,等到走开,你却这时来同我说,你爱我?
“我知道了。”我转身,继续前行。听了你最新专辑的那日,便已经原谅了你罢。只是,仍然不想回你的身边,听你说爱我也不能令我狂喜。我是贪婪的女子,我要你爱我一如我爱你。
“宁,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你在身后问。
“你渴望我吗?”我回首反问。
“是的,我渴望。”你大声回答,似青春一少年。
“渴望什么?”再接再厉。
“你的爱。”
我笑着摇头。爱情的事,婚姻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错,真的并不全在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
我,渴望你的全部,渴望你的整个世界。是贪心罢,因为守望已经无法满足对你的恋恋。可,却从来没有尝试向你坦白。所以,原谅了你的我,还不能回去。
望住自己的手,我将之伸向你。
“那么,来了解我罢。了解我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了解我的过去现在,巨细靡遗。直到你渴望我的世界如同我渴望你的,直到你愿意就这样偕我的手直到岁月尽头,由死亡将我们分开。”
“宁。”你脸上浮现希望。
“是的,来罢,直到你珍惜我的世界一如珍惜你的手。那一天,便是我回家的时候。”
你趋上前,用你温暖修长且坚定有力的手,握住我的,与我并肩前行。
感觉你的体温,我小心翼翼地藏起心事。还是没能坦白告诉你呵。
我所渴望的,从来就在你的手中。一直,都没有改变。而现在,换你来渴望我的世界,我的手。
后记:
朋友,结束了多年的恋情,最后找了一个同前度女友截然不同的女孩子结婚生子。他说,他不爱妻,只是,家长替他心急,他又有责任义务,传宗接代,所以,娶妻生子。他们相敬如宾,且有淡淡甜蜜,可是,他永远也不会爱妻子似爱他最初的恋人。他说,他只投入了三分。
我无言。不能说他残酷,亦不能说他无情。
我只能祝他幸福。
12/11/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