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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涛动地海山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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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还有陆小凤。
经过陆小凤的斡旋,魏子云同意了这一战。
若是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双剑联手对付这里的禁卫,陆小凤到时候会帮谁不问可知,魏子云就算拿住钦犯,己方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人;今晚的安保已经是出了篓子,万一拿不住钦犯,对皇帝无法交代,对江湖又得罪了天下英雄,一旦丢了饭碗,武林也无法容身,岂不是糟糕透顶。
反过来,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一战之后,武林一方战力必损,对他们捉拿钦犯有利无害,而陆小凤再找不到由头与他们为难。
既然如此,送佛送到西。魏子云不但同意了这一战,还让他们回到了紫禁之巅。
这一战实不在叶孤城的计划之内,西门吹雪非要决战,他也无可无不可——他心内潦草,都没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他只垂着眼睛说,请。
西门吹雪直视着他。西门吹雪看到了他的脸,他的手,却不能看到他的心。
西门吹雪从来就不认为他和东南王府是一伙的,他们这样的人,不可能做谁的同谋。
西门吹雪还记得少年时第一次见到的白云城主,清贵,缄默,有仙人之姿,仿佛任何尘世的纷扰都不会沾染他雪白的衣角。他并不比他大许多,但已有了相当的江湖地位和名声。
如今叶孤城站在危檐的边缘,孤零零的,像投在地上的月光一样苍白,像出鞘的剑锋一样单薄,这样看起来也很是伶仃。这么个人,一个人,一把剑,没有亲,没有友,从遥远的南海千里万里北上人生地不熟的中原,潜入宫禁,做出这样的惊天大案,却又在事败之后举目皆敌。他究竟为什么,他又在想什么,他真的想凭一己之力逼宫弑君么?
西门吹雪尚未说出话来,叶孤城又说了一次:“请。”
西门吹雪摇了摇头,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抬眸:“等什么?”
西门吹雪道:“等你的心静。”
叶孤城和陆小凤对证了一切,张英风、公孙大娘、龟孙大爷、泥人张、春华楼的鲜花……陆小凤脸上的忧虑仍旧抹不去。
陆小凤道:“其实,我虽然想到了你,可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做这种事。”
叶孤城道:“我只做应该做的事情。”
陆小凤道:“不能说?”
叶孤城摇摇头:“并非不能,只是此时说也无益,徒增烦恼。”
陆小凤想了想,道:“你们……虽说这一战无可避免,可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希望看到这一战。”
叶孤城道:“你担心西门吹雪?”
陆小凤点点头,又道:“我也担心你。”
叶孤城看着他。
陆小凤道:“毕竟,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道:“可是,我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道:“所以——”
叶孤城笑了一笑,道:“我明白。”
陆小凤怕他误会,急道:“我不是——”
叶孤城的笑意更清晰了一些,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道:“我去了。”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处境,这样的紧张,连陆小凤自己的手都是冰冷的,可他发现叶孤城的手竟然是暖的。
这次叶孤城坦然地看着西门吹雪。
他知道魏子云他们和宫廷禁卫们不会期望他这个钦犯赢,而陆小凤的朋友们都在盼着西门吹雪赢,就连陆小凤——他虽然同时担心着他们,但若是他二人之间要决一生死的话,陆小凤还是希望西门吹雪能活下来。眼前唯一希望他活着的人,大概只有西门吹雪了,可西门吹雪却是要杀他的人。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吊诡。
就如同他的剑。
小的时候,富贵名望是属于家族的,他自己只有剑;后来他通过剑拥有了很多东西,甚至太多东西;如今他站在太和殿的危檐之上,举目四顾,他手中终于又只剩下剑了。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闭环,生于斯,死于斯,在自己的泪水中来到世上,又在他人的泪水中回归虚无。泪水,假如真的有的话,也只能是在遥远的海岛。
他看到了西门吹雪,看到了陆小凤,他看到了陆小凤的那群朋友,也看到了站在这群朋友之中的木道人,这里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去过白云城的人。他忽然想起了今春刚入中原时,木道人对他说,你只是胜负心太重;又说,若是你的剑能从胜负之心中脱出,便真的无人可破。
眼下胜负已无意义,就是剑,只怕也只剩最后一次刺出的机会。
叶孤城茫茫无依且万念俱灰的心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即使是最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他也从未有过如这一刻的无牵无挂、随心所欲,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剑;又仿佛是兰膏焚尽、风烟俱寂的灰烬里重新生长出幼嫩佳苗,冲破十年来难以进益的桎梏,剑与心皆如初生。剑上仿佛有了灵魂,活物一般牵引着他的心,奔那皎洁无垠的天光而去,风行云间,尘霾自散。
西门吹雪天赋绝不在他之下,早慧还犹有过之,更兼年轻力强、臂展更长,连剑也长着四寸,客观说,就算剑速相当,本也是要占些上风的,但数十个变化过去,一旁的陆小凤已经看出了问题。
陆小凤的手心渐渐沁出了冷汗。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似灵活,实则呆滞,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空灵流动。只需二十个变化,叶孤城的剑,已可刺入他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当局者迷,西门吹雪的注意力全在如何出剑,却没有陆小凤的视野,
他并不是没有机会。
连陆小凤都说,凌空下击的招式,威势虽猛,却最易暴露自己的弱点,只能用于以强击弱。
天外飞仙恰恰是这一种居高下击的招式。
叶孤城对上旁人,毫无疑问是以强击弱,这招式便显得更强。
不过他对上伯仲之间的西门吹雪,以强击弱便显得托大,也显得极险,只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胜负生死登时可以逆转。
但西门吹雪找不到破绽,他甚至找不到罅隙,他也只能全力刺出。
拼着对方的剑刺入自己的咽喉,抢先去刺对方的心口。
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当他刺到对方的时候,必然已被割喉。
谁也不能改变他的命运,旁观的人们不能,连他自己也不能。
那真是难以抢救而且非常快的死法。
两柄剑在月下交错,剑光比已经西沉的月光还要夺人眼目,两弧半圆的眩光接在一起,仿佛无限漆黑的残夜中,悬挂着冰冷的白太阳。
西门吹雪的命运并不是不能改变。
比冰还冷的寒意贴着颈侧刺入了虚空里,连已经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准备迎接死亡的西门吹雪都不知道这偏差是怎么发生的。
当西门吹雪看到叶孤城眼里的笑意的时候,他的剑已如意刺入了对方的胸口。
那笑意是对生与死的双重嘲笑,也是对生与死的双重感激。
自己需要一个体面的死亡,西门吹雪还有未来,而陆小凤也不会太伤心。
这是叶孤城能想到的最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已经输了谋,他不能再输掉剑。
若他潦草赴死,无疑又辜负了西门吹雪的一腔热诚,所以他必须全力一战。
若他杀死西门吹雪,留下的只是无益的虚名,而这藉由世间两柄绝世之剑的碰撞、并且祭献了剑客的鲜血与生命得来的剑术领悟,却随着他们共同的死亡湮灭于世,那他才是真正的满盘皆输。
只有现在这样,全力一战之后,再将生命和剑术,全都托付给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胜利,也终将是他的胜利。
他看了一眼西门吹雪。他挣扎着张大眼睛,可他看不清楚,西门吹雪死一般苍白的面容在无限遥远的地方模糊晃动,终于消失在黑暗里。
真可惜,还、还想看看西门吹雪的未来……
西门吹雪站在那儿,看着白鸟收起羽翼,从空中坠落,不会再飞起。
他孤零零的来,又孤零零地跌落在这里。
观者沸腾,禁卫欲动,西门吹雪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