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露浓

5、Holy Night

　　对于任何缺胳膊少腿的家庭来说圣诞节无疑是一个尴尬的时期。

　　安娜慢吞吞地给女儿编头发，就恨不得这个过程能耗费掉整个晚上。小纱织乖乖地坐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建议道，“如果这个发型需要很久的话不如换一个简单些的？如果我们迟到了爷爷奶奶会不高兴的吧？”

　　“怎么，急着想看到爷爷奶奶么？”安娜问道，手下终于加快了节奏。

　　“那当然，都好几个月没有去探望了，”纱织说，“你看，连小金都等不及了。”

　　她身边的金毛寻回犬一边摇尾巴一边点头，还用毛茸茸的脑袋去拱女孩的手，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懂了。安娜说，“就快好了，你放心，不会真迟到的。这可是过圣诞节，打扮得漂亮才好，对不对？”

　　纱织嗯了一声，安静了一两分钟，却突然很小声地问，“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爷爷奶奶还有艾奥里亚叔叔他们？”

　　安娜正在女儿的辫子里缠丝带，听到这话浑身一颤。她尽量不出声地深吸一口气，轻笑道，“小孩子家的，天天都在想什么？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他们？”

　　“你每次送我去爷爷奶奶家都只送到门口，也不进去和他们说句话，哪怕你其实不忙；除了我过生日或者圣诞节你不会和爷爷奶奶见上一面，”纱织的小手绞着裙子，“就算见面你也不和他们说些话，更不会和他们说些关于爸爸的事情。”

　　“说你父亲的事情会让大家都很伤心的，宝贝，等你再大些，能理解的时候我再给你讲他的事情吧，”安娜心不在焉地许下了一个并不真诚的允诺，随手绑紧丝带，强笑着说，“好了，我们出发。”

　　德密提欧庄园的门一道道自动打开，车子停在一如既往的位置，管家侯在门口，微笑着问她们雪是不是又下大了，一路是否顺利，还随手接过金毛大狗的牵引绳。屋内的节日气氛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楼梯扶手上绑着冬青枝叶，壁炉里柴火噼里啪啦作响，餐厅里尽是烤鹅和刚出炉的面包的香气。纱织抱着一大堆精心准备的圣诞礼物，小心翼翼地往客厅一角快要被礼物盒淹没的圣诞树走去。这一切看上去平凡而欢乐，尤其符合这个团聚的节日。

　　但他们又算得上哪门子的一家人？连只有七岁的纱织都意识到了她本就不完整的家庭远远不止少了一个成员。

　　纱织刚刚摆好礼物，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好久不见，小公主。”

　　“艾奥里亚叔叔！”纱织尖叫一声，直接扑进来人的怀里。

　　艾奥里亚顺势抱起小侄女，将她抛向天花板，又稳稳地接住。他的动作有两分僵硬，但纱织却是无比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好久好久好久没见到你啦！”纱织说，“之前我过生日你不来，去年圣诞节你不在家，再之前的生日你也不在啊。如果今天再看不到你我就真生气了！”

　　艾奥里亚应道，“对不起，公主殿下，这一年多我事情很多。”

　　“可是你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为什么比爷爷奶奶还忙呀？”纱织嘟起了嘴，“你看，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高！”说着她还往下望了望，果然离地好远。十四岁的艾奥里亚到了开始窜个子的年龄，在七岁的纱织看来自然格外高大。

　　艾奥里亚露出一个不带笑意的微笑，说，“你才是小孩子；我已经是大人了，你看我比爷爷都高了一点点是不是？大人自然有很多事情要忙。”

　　纱织歪着头看他，半晌又说，“你的脸变得不一样了，声音更不一样；如果不是你叫我小公主我也许都认不出你来了。”

　　艾奥里亚好脾气地说，“那这次见到了你可要记清楚我长什么样，真认不出可就糟糕了。”

　　纱织竟然就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和橄榄树里的天使长得那么像？”

　　艾奥里亚一愣，“橄榄树里的天使？”

　　但纱织又不说话了；她蹙紧眉头，满脸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是问了一句，“艾奥里亚，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的照片？妈妈没有，为什么爷爷奶奶家里也没有，一张照片都没有？”艾奥里亚陷入了沉默。他把纱织放在沙发上，坐在女孩身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纱织拉着他的手臂，又问，“你们谁都不跟我说爸爸的事情，为什么也不给我看他的照片？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

　　“大概是爸妈看到哥哥的照片会伤心吧，”艾奥里亚含糊应道。

　　“那我拿着照片一个人看可以吗？”

　　艾奥里亚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黄铜怀表。他打开怀表反面的照片盒，里面嵌着的照片上是一个和艾奥里亚八九分相似的金发少年。

　　“我也只有这么一张，”艾奥里亚低声说道，“是当年妈妈寄给哥哥的一家人旅游照片，被他随手夹在书里当书签用了，哥哥他……后来我就把照片裁剪了放在这个照片盒里。你拿着吧，但别去问爷爷奶奶要照片了，好么？”

　　纱织仔细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喃喃说道，“原来爸爸和你现在长得那么像。”

　　艾奥里亚点了点头，又说，“送给你了，就当圣诞礼物。”

　　但纱织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能拿，那是你很喜欢的东西。我只是想看看爸爸到底长什么样。我不是耍小孩子脾气，是有很重要的原因要知道他长什么样的。我明明见过……”

　　“纱织，”安娜走进客厅，“晚饭时间了，你还不去洗手？艾奥里亚，你也准备去餐厅吧。”

　　纱织到底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顿时忘了方才的话题，跳下沙发，像只小鸟一般瞬间就飞远了。而艾奥里亚则是浑身僵硬地缓缓站起身来；在哥哥的孩子的母亲面前，他总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手脚。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这正是他想要的机会，可他还在犹豫。

　　“来吃饭吧，”安娜说了一句。

　　“安娜，等等，我有点事想问你。”

　　安娜挑了挑眉毛，表情显然是警觉；她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关于哥哥的死，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啧，你怎么又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了？”

　　“因为我有足足七年的时间来考虑所有前因后果和疑点。当年你不肯告诉我真相我不怪你，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我也跟你说过，没有什么真相，至少没有我知道的真相；圣域内部的事情我能知道什么？”

　　艾奥里亚沉默片刻，突然岔开话题问道，“你爱过我哥哥么？”

　　“你说什么？”安娜愕然望着面前的少年，“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你总是说和艾俄洛斯只有一面之缘，也似乎不怎么在乎他，”艾奥里亚看上去十分困扰，“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但现在看来你是真得对他没有太多留恋。”

　　安娜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现在也大了，应该知道有的事情就是一时冲动寻欢作乐而已。你哥哥是在庆祝十四岁生日，而我喝空了几乎整整一瓶伏特加。我做的事情实在对不起你哥哥，如果他……如果他还在，如果他需要，我会尽一切努力补偿。但这些年过去，你还希望我能告诉你些什么？”

　　“不，”艾奥里亚缓缓说道，“这并不是所有的真相。”

　　“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一时的冲动，哥哥绝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圣域的事情；如果只是一时冲动，他更不可能带纱织去圣域。”

　　安娜忙打断他道，“是我找到你哥哥的……”

　　“不，你没有，”艾奥里亚说，“你当初对我父亲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你说过，你以为一拍两 散就不会再打扰伤害到哥哥。你一直都说你对整件事追悔莫及，你想要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你为什么会主动告诉他孩子的事情？”

　　在这短暂的片刻之间安娜找不到什么好的借口，只感到心跳越来越快。短暂的对视之后，艾奥里亚接着说道，“我想了很久，觉得有两种可能。”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一种可能性，你和哥哥并不只是一面之缘。他是真得在乎你，所以才会告诉你圣域的事情，会把纱织带在身边。或者，”艾奥里亚顿了一顿，“或者纱织不只是你的女儿那么简单。”

　　这句话倒是给了安娜一个反击的档口，她说，“你父亲可没有轻信我空口白牙说的话；纱织的身份有三家不同的测试机构认定过。”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少年拧紧了眉头，“我是说，纱织或许是和圣域有些关系？”

　　“艾奥里亚，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眼神，缺仍然倔强地反问道，“我的哥哥死了，我难道没有追究真相的权利么？”

　　“有，你当然有，谁拦得住你？”

　　安娜深吸一口气，但胸中的烦躁和恐慌却填得更实。十四岁的艾奥里亚和他哥哥长了几乎一模一样一张脸，也许明天，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少年也会像当年的艾俄洛斯那样，流星一般从空中砸落，然后不明不白地化作灰烬。

　　“好，我认了，我和你哥哥不是一面之缘，我们在一起有大半年的时间，”安娜没法在乎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但无论承认什么都好过让真相重见天日，“你是非逼着我承认自己当年恬不知耻地勾引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厮混，是这个意思？”

　　“不，我……”少年似乎被她的语气惊住了，带着两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妈妈！”纱织突地跑了过来，拉住安娜的手，“你不要和艾奥里亚叔叔吵架，这可是平安夜呀！”

　　安娜拼尽力气微笑，“没事，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在讲一些以前的事情。”

　　“都过去的事情了，有什么好多说的？”说话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客厅的克里斯多夫·德密提欧。他望向安娜，神色平淡但是眼神冰冷地说，“晚餐马上开始了，孩子们。”

　　无论发生了些什么，至少仍然需要维持表象；晚餐，听颂歌，拆礼物，例行圣诞节目一样样安静压抑地展开。艾奥里亚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于是他又一次掏出了嵌着艾俄洛斯照片的怀表，不容拒绝地塞在纱织手中。

　　一直待回到家中洗漱睡觉的时候纱织仍然牢牢攥着手中的怀表，小脸上尽是疑惑不安的表情。如果纱织的父亲不是一个年少冤死的神使，安娜大约能感受到悲伤，但现在她只是恐惧。

　　“我帮你把这个怀表收起来好不好？”安娜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看上去很贵重，万一你玩耍的时候弄坏了或者弄丢了多不好。”

　　纱织却将怀表攥得更紧了。她问，“爷爷奶奶是不是生气了？还有艾奥里亚叔叔？他们生气是因为爸爸么？如果我让爸爸去见他们，大家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