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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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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奉壹今年几岁了?十九?不对,那是对外谎报报大了的年龄,为了避免有人将他与某些权贵的失踪子弟联系到一起。子都是他在路边捡来的,在那之前,他栖身于一家道观半年,原本想着能去一惑,不想最后反倒新添一惑。
奉壹也是被捡进道馆的,彼时正遭大变,他真想躲进山间就此不出。初到流云观的前几日, 他每时都呆呆地跪坐在地,头向南面,长发披散,滴水不进。
“无为”。
巨幅书法挂在墙上,两个大字写得恣意狷狂,一气呵成,却隐有疏离之色。顾奉壹就盯着这两个字出神了两天,眼睛从干到涩然后痛极,最后便是麻木了。什么是无为啊?引而不来,推而不去,迫而不应,感而不动。
“一堆狗屁。”
他眼前浮现出一片虚无,虚无又化黑白之境。然后是一双岫玉般的眼睛,金丝似的长发,阿不格玛苏,我们最珍贵的花朵……一小束火苗慢慢窜起,万人都想要把这火熄灭,可偏偏我的兄弟们互操刀戈,以肉身为祭,饲贪嗔痴三毒,为色受想行识五蕴所控……火起,火起,烧得真干净。
“吱嘎——”
有人轻推门扉,光亮自一线透入。
“贫道这笔烂糟的书法,当不得小友如此细看。”有一个清越的女声传来。
奉壹没有回头,还是盯着“无为”二字。半晌,开了口。
“我幼时承先生们教授,诸子百家略有涉略,却最是不喜道家的无为,与人争才得立身,与人争方能立命,我一直如此坚信。”
“……如今才知,若我不争,待我如兄如父的长辈尚能偏安一隅,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若我不争,就算救不得生死相依的至交,也不会将她逼迫至死。若我不争,将全部身家性命交托与我的朋友就不会被弃于险境,至今生死难明。”
“大道无为,原来如此。”
奉壹在黑暗里静静等着,等来人的一番辩驳。身后有十方鞋踏地的声音,一步步走近,格外沉稳,然后那声音就消失了,奉壹的身旁多了一个人站着。
“小友果真如此理解?亦或这是你特别的撒娇方式?你是想听‘这不怪你,命数使然’,或是‘如此甚好,无需用功’?”
奉壹霍然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那一刻他心里是愤怒的,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刚要开口争辩,奉壹额头一凉,一点指尖抵在他前额。
“小朋友,待你何时明白‘大’与‘道’了,再来与贫道讨论‘无为’吧。”
观主走后,奉壹终于开口向人讨要了一碗米汤,慢慢进食,然后洗漱一新,又换上一件青色直领大褂。观主直接遣人以“观内不养闲人”为由送他去南荒地做督工,田是观里租借给流民的,观主不收他们分文,米粮和谷种可以赊,地租须以工相代。
顾奉壹第一次直视人间疾苦。他原想着玉堂金殿之家,玉墀下承载的是诛心之痛,有弑亲之恨,世间不会再有一种滋味比他更苦。可当他终于走入尘土时,他知道,自己错了。
什么是道啊?什么又是无为?
他开口问过一农妇。
“旱涝无常,你们这是在与天争命吗?”
“哪里的话,天上降下雨水,地里长出粮食,这都是老天给的赏赐啊。”
他问过道观里一个平日嘻嘻哈哈的道姑。
“真不知道你为何这样想。若我爹娘兄弟,任何一个告诉我他还活着,我做梦都会笑醒。”然后他见她神色黯淡,默默走开。
他听过一个丧子的老妪对月低唱。
“漠漠长野,浩浩江洋,吾儿去矣,不知何方……苍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儿未归,不知其期……”
他抱起过一个哭泣的女童。
“哥哥,我不识字……弟弟也没有名字,这个碑上该写什么呢?大伙说他是饿死的……婆婆说不要难过,不要挂念,弟弟就不会再投胎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受苦了……”
……
半月后,顾奉壹在鱼塘边找到观主,准备请辞。
“观主让我留工,是希望我扶贫救苦?还是希望我防着流民作乱?”当然不是了,奉壹心知肚明,但仍想讨要一个回答。
观主听了莞尔。“我只是让你去督工耕种,按户分配田亩,”她细细把指间的鱼食搽细,然后垂手投入水中,“其余的,随你乐意就好。”
奉壹不满意这个回答。“流民们无根无据,富户们不敢雇他们耕种,唯恐引狼入室。观主确是不怕,不但租田给他们,还赊了谷种和粮食。观主如此行事,想必是对这些流民有十足的把握了?”
“坦白说,没有。”
“嗯?”
观主捋起半截袖子,手腕上一截在皮肉包裹下的凸骨在日光下明亮如新,她伸指随意地比划了一下,轨迹与池中游鱼的经历相合。
“奉壹,即使是一尾池鱼,我也不敢说一动一念都尽在掌握,何况是人?”
“‘算’都只是‘术’罢了,想要算无遗策也好,想要万无一失也好,‘道’才是本。”
顾奉壹心头仿若有惊雷闪过。过往多年,他精于算计,疲于算计,一流心术,却总落得二流收场,思索再三也不得其法。
他整肃容装,弯腰作揖,双手平举过头,恭敬询问:“观主,那么此‘道’何指?”
“无他,顺人之心。”
呵呵,又是本心,又是本心。奉壹心里一凉。
“……我出生于一个富贵膏粱之家,家人们锦衣玉食,使奴唤婢,出则香车宝马,入则高门华堂,可是每个人都想要更多。我曾想,若我出生于田舍农家该多好,是不是那样就能父义母慈,兄友弟恭?他们不曾追逐过本心吗?我早该明白的……早该明白的。”
“观主说我‘道’与‘本心’不符,观主可知我的‘本心’与‘道’为何?”
“前者,喜怒哀惧爱恶欲,如何见自心?后者,不敢妄言了解,只是我观你本心向‘治’,却闻你所择之道向‘乱’啊。所谓‘本心’,既是‘道’之依托,非是‘经验’,非是‘道理’,更非是‘理所应当’。你觉得你一直在失败?那是当然的啊。因为你的‘道’和‘本心’,从来就没有统一过。”
听得见枝上蝉鼓翼酸吟,一池鱼挑尾破水。奉壹静了静,迟疑着开了口。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无为,无违天道,顺势而为?这个‘天道’却往何处寻去?”
观主抿嘴一笑,潇散地倚在身旁的几上。“你方才说过‘道法自然’,天生万物,人为其一,你连‘本心’都找到了,哪里说找不到‘天道’?”
奉壹一愣,半晌破颜一笑。
“原来,如此。”
“我已失家,不愿再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