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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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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白二蛇在雷峰塔白日飞升之后,不过百年间,雷峰塔真的倒了。起因是战火连绵,朝堂换了姓氏。如今是朱家天下。
小白多年后旧地重游,却看到雷峰塔正在重建,已起了两层,却与前朝风格大不相同。
这是雷峰塔?
忙碌的工匠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盯着她口水险些流出来。“是啊,这就是雷峰塔。”
小白有些受不住这粗壮汉子一身汗臭味,道了声谢便赶忙走了。
当日在南天门,守门将一直催她快些进去觐见玉帝,领得一官半职,日后也好师出有名。她十足挣扎,好容易历尽艰辛得道升仙,如今就差一步之遥。可她心中却仍有疑虑。
到底为的什么成仙?
如今却想不明白了。再看自己,孑然一人,夫妻子嗣,因缘皆消。俗世再无可留恋。小青亦撒手离去。
一千七百年,漫漫长路,从没有这么孤单过。
就在她兀自犹疑之间,时辰已过,南天门紧闭,将她冷冷关在外面。
小白见状亦拂袖离去。
心中有疑,何以论道。
二
西湖还是老样子。
战火可以摧毁一座木塔,却抽不干西湖水,填不平西湖浪。
小白在渡口搭了一条船。天将日暮,游人渐少,艄公等了半天,也只有小白一个人,因敛了周身仙气,裙角沾染了些许污泥,一身尘烟。
“姑娘快些儿上来,咱这就走了。”
小白应了一声,上了船。
艄公解开绳索,用竹篙用力一撑,船儿晃晃悠悠离开了渡口,行在水中央。
小白坐在舱内,遥遥看着日头落在青峰之后。
当日从南天门回来她先去寻了师傅黎山老母,在师傅跟前住了月余,师傅说她道心不坚。
如何道心不坚?
难道那一千七百年都是虚度吗?
师傅也答不出所以然。只道这个中缘由只能自己参悟,旁人也莫可奈何。
如此,也许小青会知道答案。
故而雷峰重游。
人间已过百年。小青的踪迹总模模糊糊,她追到东,她却已往西行,她跟到北,她却已在天南。
在人间的二十年,从没能好好游览人世风景,这下倒是天南海北走了个遍。回想当日一心执念,遇到许仙第二日就洞房花烛,一年后便有了文曲转世,再后来被囚雷峰塔,被逼一心向佛。
神佛当真不曾欺我吗?
三
天落起了雨。滴滴答答在水面敲出一圈圈纹路,荡开去。
湖中有一鲤鱼妖在水下游来游去,不时跳将出来,在空中翻个漂亮的筋斗。
自在得很。
小白看得呆住。混不知船已行到了吴桥渡口。
一个青衣女子撑着一柄油纸伞上了船。她跟艄公说,要前往清波门。
小白坐在舱内,却不见她进来。
只听艄公道。“姑娘,落雨了,去船舱里坐着吧。”
青衣女子低头瞧见船舱里一双素白绣鞋,摇头道。“不必,我有伞。船舱狭小,怕挤着里面的姑娘。”
艄公笑道。“你们同是女子,有什么要紧。”
青衣女子笑笑不说话。
小白端坐舱内,只凝神听她跟艄公闲聊。
女子几年前随亲眷从苏州府迁到了清波门,在箭桥巷安了家,家中有一老姑母,还有一个幼弟,老姑母旧疾犯了,此番去吴桥镇寻访名医,开了些药。
艄公笑呵呵地说起了自己的老母,年逾六十,耳不聋眼不花,在家含饴弄孙,尽享天伦。
青衣女子笑道。“艄公真是好福气。”
“老天爷保佑,我那老母面慈心善,一辈子不曾与人交恶,这是她的福气,我们都跟着她沾光罢了。我如今这把年纪,每每出门,她还要细细叮嘱,仍把我当小儿看待,每晚定要等我回家吃饭呢。”
。。。。。。
他们聊了许久,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波门渡口。青衣女子要走了。
此时雨渐渐停了,天色透亮起来。
青衣女子收起伞,弯下腰看向船舱里。
“姐姐,许久不见。怎么同我一声招呼也不打。”
小白错愕地看着她。她换了发髻,不再是丫鬟打扮,头发在脑后随意挽起,拿一根青碧丝带绑着,更显清俊。
未等她开口,那人竟下了船径自走了。
艄公待她走远,渡口又上了一个妇人拉着一小孩。
船离了岸,却眼见一个白色身影飞身跃上了渡口。
“哎,姑娘,你不是要去钱塘吗?”
小白没空答他,只去追前头那青衣女子。
艄公见她不回头,便摇摇头将船划远了。
四
那人走得飞快,一个眨眼间就没了影。
小白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箭桥巷。
只懊恼方才忘了问是哪一户了。
这一条巷子挤挤挨挨少说几十户人家,小白走在巷子里,少不得打开灵识探寻。
路过行人好奇地看着她,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独自一个行在巷子里,似在寻人,有好事者涎着脸皮上去搭讪,小白皱着眉不予理会,绕过他往巷子深处去。
走到巷子尽头,有一户人家门牌上写着许府,平白让小白心头一突。
是这里没错。
小白伸出手扣了几下门环。过了一会,门打开来,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这位大姐,您找谁?”
小白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言。她在人间行走用的何种身份,哪个姓名,她都无从得知。
小男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飞奔去内院。“娘亲,娘亲,有人找呢。”
娘亲?!
小白愣愣地看着那小孩的背影,绕过影壁,进了堂屋。
“谁找我?”
青衣女子闻声出来,小男孩正撞进她怀里。
“一个好像仙子一样的大姐。”
青衣女子笑出声。“仙子?你又没见过仙子。”
“真的,那仙子一身白衣裳,可好看了。”小男孩争辩道。
说着,女子拉着小男孩走到门口,却见门半开着,门前却空无一人。
青衣女子走出门外,左右瞧瞧,的确没人。
“咦?怎么走了?”
小男孩挠挠头,兀自不解。
五
夜深了,家家关门闭户,歇在了床上。小白听力绝佳,此刻耳边只有鼾声呓语,甚至还有年轻夫妻兴奋的喘息。
小白悄无声息地穿过许府大门,走进堂屋。
堂屋后面是三间正房,东边那间有轻微的声响。
小白走进屋内,只闻到一股浓重的汤药味。床榻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在昏睡,许是肺部有疾,呼吸间犹如破风箱拉扯的声音。
这该就是那人口中所说的老姑母了吧。
小白二指扣在老妪手腕处,便觉她脉象虚浮,是久病的症状,怕是时日不多了。
正想掐个诀。忽听身后道。“如果是我,我不会擅动仙法替她改命。”
小白散了功,转身看到那人正负手立在身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黑暗里盯着她。
“小青。”
“姐姐。”
“这位老人家时日无多了,真的不要救她吗?”
小青上前将老人掖了掖被角。
“救不了的。凡人命数有定,你我不可擅改。”
小白怔怔的看着眼前人,觉得有些陌生。
二人从房中出来,明月高悬,落了一地银白。
“所以你抓的药,也只是些寻常草药而已。”小白开口道。
“当然,奇珍异草她吃了也克化不了,反折了她的阳寿。”小青答道。
小白在院中走了几步,转身问她。“这许府可是与你有什么渊源?”
“与我是有些渊源,可比起姐姐来,也许与姐姐的渊源更深。”
小白心中一震,凝神掐指一算,果真是许府。
她在人间游荡大多时候都将自身仙气封锁,也不轻易动用仙法,怕惊动了什么精怪妖魔。故而初来时也不曾探究一番。
“老人家丈夫早逝,儿子三年前出门行商,如今音信全无,只余她一个。我与恪儿年前租了西边的跨院,得闲帮衬一二,积些功德。”
“许家也落魄至此了。。。。。”
“她是许家最后的女儿。”
小白只觉心中怆然。这是那文曲星最后的血脉。人间百年,浮浮沉沉,兴盛也不过一时而已。
月色越发凉了。小青上前揽住她瘦峭的肩膀。
“夜深了,跟我回去休息吧。”
小白没有异议,跟着她往西院走。
西院也只有三间半瓦房,一间小青住,一间小恪儿住,一间用做书房,还有另半间是伙房。
“只有这一张床,姐姐须得跟我挤一挤。”进得屋内,小青撩开拔步床上的纱帐,从柜子里另取出一床薄被来。
小白正私下打量屋内陈设,闻言颇有些不悦,转过身看向她。“你总是要跟我这般生分吗?”
小青不想她竟生气了,随即坐在床边,看着她心中倒有些好笑。过去总是她轻易炸毛,如今却反了过来。许久之后重逢的尴尬,竟也慢慢消散。
小白不悦道。“你我又不是凡人,何须睡觉。”
“许久未见姐姐了。难道我们要坐在月光下叙旧吗?”小青故作不解道。“你现在在人世,学学凡人,太阳落了就什么不要想,闭上眼睛睡到天光,不也很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在她满带笑意的目光里,小白落下阵来,走到床前踢掉鞋,脱了外衣,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小青亦躺在她身侧。
棉被沾染了木柜里沉闷的味道。房间里还能嗅到油灯熄灭后刺鼻的烟味,淡淡的潮味。
这是人世的味道。
小白转过身,轻轻嗅了嗅身边的小青。
干干净净,不染俗尘。
那个曾经跟在她身后的傻丫头,也真的成仙了啊。
可为何却临仙门而不入,贪念凡尘。
小白怔怔出神,却忘了自己。
凡尘是何,她从来没机会参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