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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庙堂.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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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斜阳残卷红,路尽千里终得还。
季珏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京城,他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被调度回京。
两年前,他身为御笔钦点的江浙巡按御史,明察暗访江南风气制度,两年来,查出来尽是些鱼肉百姓之事。
他承认,为官数载,依然做不到老师说的,置他人生死于度外,明保哲身。
这次回京,毫不例外,该向圣上炳明的他绝不会留有一地私心,民为重,己为轻。
“老爷,老爷,您终于回来了。”
季珏刚刚才到府邸门前,就看到双眸含泪身影佝偻的老管家季思明。
他上前走去,拍了拍早已年迈的管家的肩膀,似乎离上次他离开京城,老管家显得更加沧桑了,已是满头华发,脸上深深刻着几道岁月的皱痕。
季珏看的心里不由得觉得难受,他用着微颤的声音开口:“季叔,您莫哭,我回来了,小珏我回来了。”
老管家已是老泪纵横,他弯着背,拄着拐杖,身影在刺骨的寒风中犹显萧瑟,他颤抖着身子:“少爷啊,回来就好,老奴以为你回不来了。”
季珏忽然僵了一下,已经是多少年没有再听见别人喊这一声“少爷”了,大概也只有老管家这么喊了吧。
那是看着自己长大,再看着自己步入仕途的季叔啊。
他轻轻替老管家擦去泪痕,脸上温和一笑:“怎么会,季叔多想了,陛下当年只是让我去明察暗访,怎么会回不来呢。”
老管家紧紧握住季珏的手,显得心事重重,他定定的看着季珏:“少爷,您知不知道,淮准死了。”
淮准死了
这是季珏回到京城第一个听到的消息,曾经朝堂上那个敢直言直谏的人死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季珏不由得震惊,那个人曾是自己最敬仰佩服的老臣,他从不同流合污,敢于直面天子说出多少人心知肚明却不敢说的话。
半晌后,季珏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随之心底涌出不尽的悲痛,他站在原地连走路都忘了,只是愣愣发问:“他是怎么死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少爷,老奴哪里知道这些,淮大人是在午门外被杖杀的,但淮大人是个好官啊,和少爷一样是个大好官啊。”
季珏苦笑,是啊,一个好官,连八旬老人都知道是一个好官,却是如此惨死的下场,如今的朝堂究竟是一个怎样的风气,还用得着说么。
季珏掺着老管家从正门进了府邸,只是稍微的休息了一下,茶水都未喝一口,就丢下行囊,尚未来得及换下身上这身粗鄙不堪的麻布深蓝道袍,他又匆匆出了门,他是去拜访自己的老师,是时候该去拜访一下自己许久未见的老师赵悦了。
冬天天黑的早,一路风尘仆仆行至赵府门前已是月挂中天,守门小厮见是季珏,便直接放行了。季珏径直拐到书房,他知道,这个点他的老师只会在书房看书。
书房内灯火通明,季珏站在门外,拱手做了个揖,却并未起身,只是保持弯腰的姿势,他大声道:“学生深夜造访,还望先生一见。”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寒风吹的他只觉得全身发冷,行路多天腰背骨头累的几乎散架,但他仍是保持作揖弯腰的姿势。
许久后,书房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季珏被眼前的人扶起身来。眼前的人只是叹息着摇头:“季珏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性子还是这么倔。”
季珏抬头望着眼前已年过古稀的人,多年过去了,自己的老师一点未变,还是一身白色四合云纹道袍,也还是会给他这个学生开门。
“别站在这儿,外头冷,进屋说吧。”赵悦看着自己满面灰尘的学生,不知道该是叹息还是高兴,怎么就是那么傻呢。
季珏进了屋,轻车熟路的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赵悦泡了杯碧螺春递给他。
茶还是当年那个味道,犹记当年殿试,天子名堂下,他月中折桂,被身处官场多年赵悦一眼相中,收为门生。那年赵悦就是给季珏泡了杯碧螺春。
季珏笑了,他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眼里是无尽叹息,他问:“先生,学生不懂啊。宦海沉浮,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悦瞥了他一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句话也未说,细细的品着这杯碧螺春,一杯茶已见底,他才开口:“做官,就和喝茶一样,得心平气和,茶是要品的,做人也是要品的,做官就如同这茶水一样,是越苦越是好茶,若是贪图酣甜,又何必做官,我老了…早已辞官多时,至于朝堂的事你只能靠自己。”
季珏自嘲一笑,神色有些颓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何必做官…又何必做官
如今的朝廷,皇帝好奉道教,欲求成仙,信祸异端,朝中官员结党营私,中饱私囊。其中魏梳毓为首的一党更是宁熙朝一大毒瘤,把整个朝廷搞得乌烟瘴气。
“既然你都知道朝廷已是把烂摊子为何不走呢?”赵悦似是看出他的心事,边斟着茶边问“你今天来是想问淮准的事吧。”
季珏略微诧异的抬头,看着身侧行云流水沏着茶的老师,一本正经的回答:“是,学生是来问淮准的事,但学生不会退缩,若是退缩,早就抽身离开,为士大夫亦为官,即是身死又有何惧”
赵悦扶须直叹,眼底暗藏神殇:“没白教你,还记得有国家这个责任,淮准是因为弹劾魏梳毓而死,死前列了七十二条魏党罪证,却反被魏梳毓诬陷,加上皇帝早已觉得忠言逆耳,一怒下,午门杖毙。一生清明,却落得如此下场啊。”
赵悦的叹息中,季珏听到的是无奈,更是一种敬意。
一朝老臣,生时鞠躬尽瘁,一心为国,未曾贪得片刻享乐,最终却血溅午门。
让人怎么不寒心。
“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尽全力除去魏梳毓。”听完后,季珏气得一拳锤在桌案上。
赵悦押了一口茶,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季珏,忽然沉声道:“你记住,你一天穿的是官服,你肩上担着的就是家国责任,除掉魏梳毓这些都是后话,做官一定要心平气和。这次江南巡查查出不少官吏贪污吧,你该想想明天面圣怎么说。”
季珏坐端行正,将杯中碧螺春一饮而空后面色如常:“查出来多少就说多少,学生知道您的意思,这些官吏多多少少与魏党牵连,但学生不怕。”
随后他又补了句:“即便成为下一个淮准。”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说的无比坚定,更多的是那份从容不迫。
赵悦看在眼里,他盯着季珏那张原本清秀却满面尘埃的脸,早已无当年的少年轻狂,只有毅然的决绝与坚定,曾经那个青葱少年已经彻底变成熟了。
许久后,赵悦叹了口气,他定定的看着季珏:“唉,敌在明,我在暗。季珏啊,我真不知道当年收你为弟子,教你做官,是对了还是错了。你怎么偏偏那么倔。”
季珏皱了皱眉,并未应答。
当晚他离开赵府时,赵悦把他送至府邸门前,季珏走出赵府,回眸望去,他看到自己的老师就提着盏灯笼站在门口,烛光映衬下,那张脸显得格外苍老,脸上是一种莫名的情绪,似饱含悲伤,但季珏读不懂那是种怎样的情绪。
这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老师是真的老了。
才注意到那张脸上已是岁月斑驳,曾经驰骋官场的老师也成了一个闲云野鹤。
但老师永远都是他的老师,尽管观点意见不合,但他仍没忘记当年赵悦的谆谆教诲,替他一个寒门士子遮风挡雨。
曾经让他觉得无所不能的老师,原来也会有无奈。
但无论怎样,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