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man Being·思念》枢尉呈

1、全一章

　　一周三次，她回到这间屋子，抹去浮尘，开窗通风，在厨房做一顿午饭，一个人吃。
　　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她照常来到门前，开锁……她愣在了门外。
　　门没锁。
　　是他回来了？或许仅仅是她前天忘了锁门？
　　不会的。她想，应该只是忘了锁。毕竟都过去三年了。
　　那套警服整整齐齐叠得一丝不苟，藏在他房间衣柜的最深处。已经三年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打开过那扇柜门。
　　他的队长捧着警服对她说“我们把他送回来了”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单位发了新的制服，而他正在出差途中不方便领。刚想感叹竟如此麻烦队长，就发现了帽檐外探出的一角黑色。
　　那是个信封，装着一页纸：讣告。
　　他人呢？她问。
　　队长说，对不起，大爆炸，整栋楼都塌了，人没有找到。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页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又将信封口捏紧，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捏着那一条边。
　　沉默很久，她又问，情况很严重吧，还有其他伤亡吗？
　　队长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暂时不方便透露。
　　她点头表示理解，说你们辛苦了。
　　队长走后，她把信封与警服一起塞进柜子里，差点用强力胶粘死门缝再给这柜子加上十层密码锁。
　　居然会忘记锁门，记忆力似乎又下降了。这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她推门进去。
　　客厅中央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窗外的暖阳，投下的暗色线条像冰寒利刃，割断了她的思绪。
　　据说鬼是没有影子的，不是吗？
　　“你回来了。”客厅里的人说。
　　她低着头没有应答，绕开他去了阳台，推开面前的窗户。热浪卷袭而来，她却打了个寒颤。
　　“你怎么了？”那人关切地问。
　　她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转过身去，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那人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三年前他被指派执行一项卧底任务，为保身份不被泄密，制造了一场假死。
　　他原以为，三年了，她恐怕已经嫁为人妇，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却没想到她竟还在这里。
　　整间屋子一尘不染，锅碗瓢盆也都摆在案上，乍一看像是有人住着，但空气凝滞冷清，没有一点活着的味道。
　　他能想象到她可能不太好，可真的见到时才发现，那一刻心痛的感觉如此剧烈而浓重，彻底将他击溃。
　　虽然表面看起来一如往常，可她的眼中失了光彩。那目光明明投在这个方向，却似乎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没事。”她轻轻一笑，说，“你辛苦了，坐下歇会儿吧。”
　　气氛诡异的冷清，她似乎并不相信他真的回来了。她坐在他对面，却不看他，脸上没有一丝欣喜或震惊或愠怒，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一样。
　　他伸出手想抱一抱她。她就那样呆坐着发愣，看起来像是失了魂，他既担忧又心疼。
　　她却在这一瞬间突然回神，蹦起来躲他，惊鸟般乍退，惶恐地盯着他的指尖。
　　头皮一阵发麻，她回忆起之前无数次幻象破碎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看清他诧异的神情，她眨眨眼掩饰自己的惊慌，又扯起一个笑容，勉强作出解释：“今年好像特别热。”
　　“夏天越热，冬天越冷。”他微笑着说，“还好我在冬天前回来了。”
　　她深深地看向他，动了动嘴角想笑，却突然咬唇哭了。
　　她皱眉，接连落泪，而后痛苦地绞紧自己领口，仿若窒息。她一步步退开，后背狠狠撞上墙面，流泪的眼始终钉在他的脸上，像要将他洞穿。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总不能是被刚才那半句情话感动成这样的吧？
　　见她面色不佳，他连忙起身想去扶她，却硬生生刹住脚步不敢靠近。她方才如此排斥肢体接触，有些反常，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她颤抖着拿出手机，大概是拨了个快捷短号，对面很快接了电话。
　　“朱医生……”呼吸困难，话音也失了平稳，她断断续续地向那边的人说着什么，听不太清，只能模糊分辨：“他回来了，他又……了，两个多月……一直在吃……夏天……还没过去……”
　　那边朱医生应该是和她约了个时间，她挂掉电话，艰难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缓解了些许痛苦。
　　“怎么了？”他急切地问，“你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吗？朱医生是谁？”
　　“我没事，”她说，“好久不见，太激动了。”
　　你那是激动吗？他皱眉，不信。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身体却真实地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被敏锐的他一眼看穿。
　　“我一会儿还有事，先走了。”她匆忙拿起包要走。
　　他大步过去拦在她身前一尺，看着她，目光坚定，说：“去医院吗？我陪你。”
　　她惊异地抬眼，又像方才那样，想要把人看穿似地看着他。良久，她终于点头，说“好”。
　　她带着他来到一个小型工作室一样的地方，熟门熟路地走向其中一个房间。
　　敲门，里面有个温和平稳的男声传出：“请进。”
　　朱医生从桌后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到茶几上，在沙发的对面坐下，对她点头微笑，说：“请坐。”
　　他跟着她进门，见朱医生仿佛没看见似地根本没理会他，顿时有些无措，站在门边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和医生打招呼。
　　正犹豫时，那边两个人已经开始交谈起来。
　　“我们这周原定的两次咨询已经结束了，但是你好像遇到了自己处理不了的紧急情况？”朱医生一手执笔，一手拿着记录板，“怎么了？是‘他’又出现了？”
　　她微微偏过来，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又很快转回头去，对医生说：“对，他又回来了。”
　　朱医生注意到了她方才目光的偏移，也向那边看了一眼，问道：“你刚才朝左边看了一下，是在看‘他’吗？”
　　她低垂下脑袋，几不可见地点头，说话时声音很轻，发着颤：“他还在……”
　　“我记得你说过，‘他’的出现是有场合限制的，对吗？”朱医生问。
　　她没有回答，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绞紧，右手拇指一下下地抠着左手食指的指甲根部，双手，甚至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朱医生翻开记录板上的纸页，说：“根据之前的记录，最初的三个月，你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能看到‘他’；我们开始咨询之后，‘他’逐渐只会在‘家里’，以及睡前的一小时出现；4月份你开始吃舍曲林，到5月中旬左右他就消失了，是吗？”
　　“我两个多月没见过他了……”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啜泣，“今天一回去，他就站在客厅里，说他回来了……朱医生，我是不是又加重了？记性也变差了，是不是反复了？”说着，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哭得愈发绝望：“他真的……我没停药啊，为什么……”
　　朱医生没接她的话茬，只轻轻将桌边的抽纸包推到她面前，就又靠坐回位置上，一言不发地记录着。
　　他从进门到现在，一根手指都没动过，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会惊扰到她。
　　他已经明白了，这位朱医生是她的心理咨询师，或者说个体治疗师。刚才对话中提到的“舍曲林”，如果没记错，应该是抗抑郁药，而所谓“出现”和“消失”的……可能是她的幻觉。
　　她得了抑郁症？
　　他震惊而心痛。他从来不知道他的“死”会对她造成如此不可磨灭的伤害。
　　以前，他们二人中总是她更坚强镇定，无数次，他因为工作、任务各种事情烦闷暴躁时，都是她给他鼓励，安抚下他的情绪。在他面前，她就像这位朱医生一样，温和平静、善解人意，感性地给予支持，又在适当的时候以理性帮他分析。
　　他一直以为她是那样的坚韧和柔软，就像一块干净舒适、散发着安神香气的棉质布料，能将自己拉伸成任何形状来包裹他，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被扯碎。
　　“朱医生，”她埋着头着低声问，“我能不能不吃药了？”
　　朱医生闻言停了笔，调整了一个严肃的坐姿，声音依旧温和道：“我们之前就明确过，治疗期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药量可以调整，但一定不能停，对不对？”
　　她没有回应。
　　“可以说说你为什么不想吃药了吗？”朱医生重新拿起笔，问。
　　“我很想他。”一阵沉默后，她说。
　　吃了药，就见不到他了。
　　比起一触即碎的幻象，她更害怕虚无。
　　连幻象都不存在的死寂。
　　整个世界都死了。浓重的名为“毫无意义”的毒雾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渗出去，悄无声息地蔓延，无孔不入。
　　从突然发现他不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她的整个世界都死了。
　　后来有一天，她在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家里看到了他的身影。惊喜之下，一根手指的触碰，让他的胸口惊起令人绝望的涟漪，他的面容随之破碎流淌，复又拼回她熟悉的模样。
　　那不是他。
　　是她。
　　她其实很感谢她的抑郁，是抑郁将他带回了她的身边，即使她知道那不是他。
　　正因为那不是他。
　　一次次的触碰、一次次的破碎带来的，反反复复、永无止境，怎么也不会减轻，无论如何也无法习惯的痛苦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活着才会感觉到痛。
　　只有痛了，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可是后来他不见了。服药半个多月后，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然后，从某一天开始，他彻底地不见了。
　　他又一次离开了她。
　　所有人都告诉她，你要坚强，你要走出来，你不能永远活在他的阴影里。她想也对，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不该被他困住。于是她积极配合，努力让他成为一段难忘的过往，而不是沉重的负累。
　　然而现在他回来了。
　　“我特别想他……”她说。
　　“朱医生，我不治了，我，我不治了……”说着，她转脸看向他，泪眼模糊地定在他脸上，喃喃道：“怎么办？函哥，怎么办？函哥……怎么办……”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都透着绝望的气息，眼中不断地滚出泪来，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落地成冰的温度冻住了他的心跳，连绵不断的针扎般的疼让他忍不住发抖。
　　他向前迈出一步，刚想说话，就见朱医生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他于是停住了动作。
　　“你今天说不想继续治疗，是因为他又出现了吗？”朱医生问。
　　她点头。
　　“我们在最开始的几次咨询中模拟过这样的情境，还记得吗？”朱医生看着她，“那时候你不愿意相信他已经牺牲了，我们模拟过某天他回来时的情境，现在你愿意再试试吗？”
　　她犹豫了一下，摇头。
　　“不愿意？”
　　“不一样，”她说，“和那个情况不一样。”
　　现在她已经接受了，一切都以他不在了为前提运行着，她看到的不是他，只是她自己的幻觉而已。
　　她的幻觉消失又重现，与他真的回来，是截然不同的。
　　“好，那我们换个方法，”朱医生点头，在记录板上划了个记号，继续说，“从‘他’消失后，我们布置了每周两封信的作业，这周的信你完成了吗？”
　　她点点头说：“写了一封。”
　　“好的，”朱医生看着她，鼓励地笑，“现在他就在这里，你愿意把第二封信的内容直接说给他听吗？”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但也没拒绝。
　　“或者，你愿意把第一封信读给他吗？”
　　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纸页展开，深呼吸几次后，轻声读了起来：
　　函哥，好久不见。
　　拖了快半年，今天我终于出门来修手机了。
　　诊断故障的小哥说，电池已经完全损耗，到了非换不可的地步。手机交给了维修点，获得了两个小时的无手机时间。我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店坐下来，给你写这封信。
　　我很好，比想象中还要好一点。
　　今天心情还不错，出门的时候觉得，天真蓝啊，吹到脸上的风也热乎乎的，挺舒服。
　　夏天是抑郁的多发季节，今年夏天尤其的热，不过我很好，不用担心。
　　左边突然坐下来一个女孩子，点的是一杯冰美式，加了半包糖。不怕苦的人真厉害。我就不行，不吃甜的，还不如让我去死。啊，开玩笑的。
　　我很久不曾有过自杀的想法了，但身体好像不受我的控制。我其实想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到了真正要去做的时候，又提不起力气。可能我的电池也已经损耗了吧。可惜没法换个新的。
　　不过没关系，会修好的。现在已经好多了，总有一天会好的。
　　时间差不多，该去把手机拿回来了。
　　然后，我想继续去逛一逛。旁边就是你向我求婚的那个广场。我要站在那棵树下再拍一张照片。我一个人，戴着你给的戒指，这次要笑着拍。
　　好了，我真的该走了。再见，我的函哥。
　　“落款是，”她读着读着就笑了，“好不容易没把眼线画歪的手残，卞小凉。”
　　“小凉……”他一个没留意，就唤出了口。
　　朱医生脸色微微一变。
　　她的轻笑戛然而止，连呼吸都摒住，一动不动地侧耳细听，他却连忙噤声，不敢再说话。
　　“你听见了吗？”一分钟后，她抬头看着朱医生问，“刚才，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朱医生手中的笔又开始写写划划，貌似随意地回了一句。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向着门口，轻声询问：“函哥？”
　　被她如此急切地模样惊到，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下意识想去看朱医生的眼色。
　　只不过是这一瞬间的目光偏移，就让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也听见了，对吧？”她紧紧盯着他，却是在对朱医生说话，“刚才他说话的时候你也有反应！”
　　“卞凉，你先……”朱医生抬手试图安抚她，却被打断。
　　她绕过沙发一步步缓缓想他走过去，口中轻喃：“你也能看到他对不对，你也能……”
　　她在他身前三步距离处停住，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想触碰，却不敢伸手，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房间内另一个人确认：“你说话呀，你也能看到他，是不是？”
　　“你说你能看到他，说你听见他的声音了，”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着，泪水又一次滚落下来，“你说话啊！”
　　“小凉，我……”他开口，被她用一句“你闭嘴！”恶狠狠地打断。
　　她愤然扭头瞪向朱医生，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吼：“你说话！你告诉我！你回答我！！！”
　　她捂着胸口痛苦地弯腰，用最后的力气从喉间逼出一句：“你说话啊——”
　　“小凉！”他上前一步想抱抱她，刚伸出手，就看见朱医生也站了起来。
　　她与朱医生两厢对视，沉默良久。
　　“是的，我能看到他。”朱医生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