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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缘起

      提起印度,你会迅速反应出什么关联词?恒河,湿婆,泰姬陵,种姓,歌舞,当然还有泰戈尔。泰戈尔,伟大的永远的泰戈尔,但,除了他,恐怕你和我一样,再难举出几个印度文学家的名字,特别是对当代的印度文坛,我们竟是如此的陌生。

      但从今天起,我将记住她——个普通的,皮肤黝黑的,头发蓬松的女子——阿伦德哈蒂.罗易。在我阅读《卑微的神灵》之前,她或许只是印在小说封面上的,看上去有些疲倦的陌生女人,着白色纱丽,坐在台阶上,神情萧索。在阅读之后,我承认她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虽然对我来说,她依然象个谜般难解,如同在欣赏了一场印度盛舞后,想要苦苦探寻舞者一个苍凉的手势,或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我被她各种庞杂的象喻所淹没,如同淹没在阿耶米内姆那条深绿色的河水里。

      我仰望天空,头顶是印度五月里闷热阴郁的云层,我伸出手,触摸到那些潮湿而忧郁的日子,我回头望,河岸的这头是两个懵懂的孪生子--艾沙与拉赫。河岸的那头站着美丽多情的阿母,野性与母性兼备的阿母,站着不可接触的贱民维路沙,卑微的神灵维路沙。

      都远去了,边沿,边界,边线将他们分开了,河流分岔开流向各自的地平线,温柔的月亮照着他们的眼睛。米那采尔河无声地流着,听上去象是一首低徊的歌。

      二.回放

      没有一个故事能够被复述,因为它是唯一的。所以,一切只是我脑海里的一些片断与印象,它帮助我一层层剥开故事的果皮,惶惶然抵达故事的核心,理所当然的,我机械的复述冒犯了它的完美与精致,并破坏了它精致的锁链结构。这是罗易用虔诚建造起来的神殿,每一块砖都有它独特的寓意,就让我在大门口等待主人公的到来吧。

      嘘,别出声,看,他们来了。

      天下着雨,拉赫回来了,回到了阿耶米内姆。

      老屋空空荡荡,停放着破旧的普利茅斯牌汽车,只有贝比姑祖母还住在这里。

      拉赫回忆起幼年的一些琐事,她和她的孪生哥哥艾沙。转眼间,他们各自成长,已到了阿母去世时的年龄,不算老,不算年轻,刚刚是一个可以去死的年龄。

      她总是会回想起索菲摩尔,她的表姐,她死的时候,自己还只有7岁,转眼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葬礼后,艾沙被迫与自己分开,从此再也没有相见。现在,艾沙终于重新回来了。

      艾沙来了,行走在突然而至的雷霆里和将白日掩盖的黑暗中。艾沙与父亲继母一起生活,可安静地不象一个男孩子,而象一个气泡,一个漂浮在喧闹的海面上的气泡。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与拉赫的重逢,他的世界在见到她的第一刻起,突然间洪峰爆发了,如地狱般爆炸,在混乱的旋转中,一切记忆横扫过来,几乎将他冲垮。和妹妹一样,艾沙的脑子也顽固地保留着索菲死亡的记忆,这是非常奇怪的,为什么关于死亡的记忆会保留的那么长久,稳固得象一份终身的政府公务员的工作?

      他们一起去见贝比.科查玛姑祖母,那个怪物般的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她拒绝那个物质的世界,现在年老了,却紧紧拥抱着它,然后倒退着走。

      雨。洪流。黑色的水。一种气味。腥甜。像微风中哀败的玫瑰。

      三个人一起陷入回忆。

      仿佛一切衰败与痛苦都是从索菲来到阿耶米内姆开始的,开始于爱的法律被制定出的那一天,该法律规定,可以爱谁,如何去爱,以及爱到什么程度。

      回到69年的那一天。

      贝比和他的侄子查科、侄女阿母,还有阿母的孪生子,他们一起去机场接索菲。索菲是查科的女儿,比拉赫他们大两岁,一直跟着再婚的母亲生活在伦敦,这次,因为继父意外亡故,她和母亲一起到印度散心。

      查科曾是个留英的高才生,现在帮助妈妈吉经营罐头厂,他完全采用现代化的管理模式,可经营成果却比他的母亲糟糕许多,他为罐头注册商标,做广告,扩大生产线,可工厂反而开始亏损。他无论做什么,失败总跟随着他,包括他的婚姻。

      阿母是查科的妹妹,比查科小四岁,她犯了个错误,嫁错了人,她嫁给了一个酒鬼,只好离了婚带着孩子回到自己娘家。这让她的贝比姑妈非常厌恶。

      阿母是个极为美丽的女人,充满了野性,她微笑的时候,脸上有深深的酒窝。

      路上,他们被游行队伍围困,他们高喊着无产阶级革命的口号。人群中,拉赫兄妹俩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的最亲爱的叔叔维路沙。

      维路沙是个帕拉万,意思是“不可接触的*民”,阿耶米内姆的大屋里从来不允许帕拉万们进入,他们被规定倒退着行走,不许穿上衣遮蔽身体,讲话时必须用手掩住他们的嘴,以免空气被污染。维路沙心灵手巧,自小就是个魔术师,他会做各种各样的东西,童年时,他总爱把自制的玩具带给阿母,用手掌心托着,以便阿母拿时不至于接触到他。维路沙的父亲曾发生过一次意外,他的一只眼睛瞎掉了,是妈妈吉出了大笔的费用,给他安了一只假眼,所以,维路沙的父亲对妈妈吉一家感激涕零,父子俩一直在为他们家族服务。

      贝比的汽车被游行队伍包围,受到羞辱,她把一切归罪于维路沙,这个帕拉万,她的心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而拉赫艾沙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们最最亲爱的叔叔维路沙,会间接死在他们手中,他们会成为刽子手们的帮凶,还有,他们的阿母。

      阿母死在一个陌生城市陌生房间的陌生长凳上,她死时31岁,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正好是一个可以死去的年龄。她死的时候,不再是那个纤秀美丽的阿母了,她很潦倒,很孤独,只有活在她胸中的那个遥远的男人呼唤着她。

      那个男人就是维路沙,那个帕拉万。

      事情可以在一天内发生变化。发生变化。

      在索菲回家后的那一天,阿母重新见到了维路沙,这个幼年时的玩伴。她惊奇地发现,他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从一个孩子的平平的肌肉,长成一个男子汉轮廓鲜明的结实的身体,象是用高级橄榄油擦过的身体。

      维路沙在和孩子们嬉戏,偶然的一瞥之间,他捕捉到了阿母的惊愕,几个世纪一下子变成了短暂的一瞬间,维路沙看到了过去他从来没有看到的事情,最朴素的事情,比如说,阿母是一个女人。

      他看到她微笑的时候,她的深深的酒窝,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不再必定是唯一给予礼物的人,她也有礼物回赠给他。

      这样的意识明明白白地进入他的头脑,就像一把刀的刀峰,既是冷的又是热的,它发生在一瞬间。

      阿母意识到了他的意识,他们把目光转向远方。因为,爱情法则早就规定了谁是应该被爱的,以及如何去爱,爱到什么程度。

      孩子们发现了一条木划子,躲在米那采尔河岸边。船十分破旧,孩子们却非常兴奋,他们找到了维路沙,央求他修补。维路沙答应了。他们不知道,这条小船后来载着阿母一次次地划到对岸,那个历史的房间,去爱那个她的孩子们白天爱的男人。

      阿母与维路沙的恋情被维路沙的父亲发现,他害怕极了。

      他几乎是爬着跑到妈妈吉那里,向她赎罪。妈妈吉勃然大怒,召来维路沙,限定他离开,并把阿母关在了房间里,不允许她出门。

      阿母隐藏的野性暴发了,她急得象个疯子,对着她的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吼叫:“全是因为你们,你们一生下来,我就应该把你们丢进孤儿院里,你们是坠在我脖子上的磨石!”

      艾沙与拉赫感到十分伤心与恐惧,偷偷地和索菲一起,商量着过一段流浪的生活,借此来惩罚想要抛弃他们的母亲。

      三个孩子坐在木划子上。河水在黑暗中突然暴涨,他们的小船翻了,索菲没能爬上岸。

      一切的一切,贝比她们把它归罪给维路沙,这个帕拉万。如果不是他,她的家族不会蒙羞,而她的侄孙女也不会溺水身亡,甚至,她不会在接机那天的路上受到一群帕拉万的羞辱。

      她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了警察局,捏造事实,说维路沙欺辱阿母,并诱拐小孩。警察在河岸边的小屋里找到了艾沙与拉赫兄妹,他们对睡在那里准备第二天离开的维路沙一顿暴打,几乎使他当时丧命。随后,他们把他投进了监狱。

      令贝比没有想到的是,阿母对维路沙的爱情。她不顾这爱情法则,跑到警察局里给维路沙作证,证明她纯属自愿,可为时已晚,贝比赶在了她的前面,诱骗两个孩子做了伪证,维路沙死了。

      阿母一家人在查科的愤怒下被迫离散。月台前,留下阿母哭泣的身影。

      二十三年以后,兄妹俩回顾起往事,只有眼泪。

      那个夜晚,历史发生的夜晚。

      年轻美丽的阿母回想起她的梦,那个皮肤里带着盐分的男人,那个男人,他经过蜿蜒的海滩走向她。

      他是谁?那个卑微的神灵。那个额头隆起和突然微笑的神。

      在一个时间里,他只能做一件事情。

      如果他抚摸她,他就不能向她倾诉;如果他爱她,他就不能离开她;如果他讲话,他就不能倾听;如果他战斗,他就不会取胜。

      宛如生命之舞。

      舞!舞!舞!

      没有时间允许迷失,

      实现你的梦想吧,

      在它们溜走之前,

      逝水年华眨眼之间,

      带走你的梦想化作云烟。

      阿母飞快地穿过黑暗来到米那采尔河边,就像一只昆虫追随着飞逝的光速,她的生活就完全依赖着她要及时赶到那儿,好像她知道他将会在这儿,在这儿等待。

      她知道,他在这儿。为了他的赠予,她将回赠她的微笑和深深的酒窝。

      维路沙在河里游泳,他准备转身的时候向河岸看最后一眼,因为有过这样的确信,他常觉得自己愚蠢,当突然看到她时,几乎使他溺水,他抓住他的时间。

      他知道,他正走进一条隧道,它的唯一出口就是他的毁灭。

      他摇着头发上的水珠,她在夜色中看到他的微笑,他的唯一的奢侈品。

      充满活力的□□设计了这舞蹈,它宣告可怕的灾难时刻已经来临。

      夜神的胳膊肘倚*在水面上,看着他们的舞蹈。

      代价是什么?两条生命,还有两个孩子的童年。

      在索菲摩尔到来的那一天晚上,他们的历史的晚上,维路沙把恐惧折叠成一朵完美的玫瑰,他把它托在手掌上,阿母接过它,把它插到她的头发上。

      她转过身来,对他说:“纳尔蕾。”这是马拉雅拉姆语---明天。

      三.枝叶

      阿母与维路沙的故事讲完了,这当然是故事的主线,但出乎意料的是,它单纯简短,全部小说中只有两个重要的场面组成,而且出现在整部小说的后半段,一个是白天与维路沙的重逢,四目相对,两情相激,一个是当天晚上心有灵犀在河岸边的相遇,在奏出了最美最强音后,戛然而止。

      占据小说的故事篇幅大部的,都是些繁芜的枝叶,比如去迎接索菲时在科钦机场,比如查科的奋斗史,比如迎接索菲的前前后后,形形色色的人物,种种细小的事情,经过罗易有意的铺排与张扬,与作品主人物的命运相映衬,越显得细小的事情之所以细小,爱情与毁灭的无穷无尽。

      故事的叙述者是通过两个孩子的角度来进行的,因为孩子的无知,幼稚,故事的进程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中断,延宕,显得扑朔迷离,有种特别有趣的韵味。作品的开放式结构里,吸纳了时代的,民族的种种困境与困惑,罗易触及了印度民族的劣根性,鞭笞了种姓制度的残余和男女不平等,以及如何在传统文化与西化文化中作出扬弃。

      作品跨越了二十年,提及了印度与中国发出那段著名的边境战争,还有我们知之甚少的印度的无产阶级运动,可以说是相当厚重。最值得称赞的是丰富的象喻系统,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是诗歌一般的句子,在描写生活细节的时候,保持了各种象征的高度,极具感染力,无法枚举。

      阅读时,第一遍颇有些迷茫,但震撼是直抵内心的。第二遍,结构与脉络完全清楚地浮现,我得以享受到阅读带来的快乐。

      我将长久地记得那场光与焰的舞蹈,他们的生命之舞。阿母与维路沙的道路,一片小小的洒满阳光的草原,青铜色的茅草点缀蓝色的蝴蝶,在它之外,就是深渊。

      后记:05年旧稿。后,又多方寻找印度小说家的作品,未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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