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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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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皑皑白雪懒散的靠在了红瓦屋檐上,悄无声息的挡住了远方落下的光。竹林苍松毅然树立在那银装素裹的梦幻里,偶尔滑下的冰晶,也仿佛只是这苍茫天地的一抹流光。
荀彧很早就出了门,他总还是留下了几年前学生生活的那点习惯。他不喜喝酒,却又沾上了酒,因此买酒亦是他这些年常做的。
回来瞧见郭嘉的时候,他倒是没有多少惊讶。他站在雕琢花纹的檀木门前,徐徐望着那厅间坐着捧书的人,看他眉眼如初,一时恍然松了唇间。有那一人,似山上雪,似云中月,似薤上朝露,转瞬即灭。
郭嘉像是也注意到了他,放下了手中竹简。一时眼帘微弯,遮住了眸中暗生的情愫,叫人看不真切。他轻晃着宽大的衣袖,缓缓倒了杯酒。
酒香一刹那便传荡在这空荡的庭院里,好像也跟着雪靠在了这人间土地上,不肯离去。荀彧上前正欲行行礼,却被郭嘉轻描淡写的应付了过去。他一勺一勺急不可耐的喝下了那壶中酒,仿佛这眼中只剩下了这件事。
荀彧听到了悠远山林传来的阵阵钟声,听到了屋外热闹的吆喝,听到了雪花落地的清响,听到了冷风撞上窗棂的一击闷声。
他只是不知,这些声音在郭嘉耳朵里又会是什么样的。
那如梭的光阴有把他带到七年前了。好像戏志才还在,好像这汉朝还没有如此落败,好像他还只是位书生,好像他们三人还在一个屋檐下谈天说地。
“文若今日心情不错?”
荀彧低头也拿起了石桌上的酒,“忽然想到了过去。”
他说罢郭嘉便抚掌一笑,“怕是文若想起那些尸骨无存的鱼儿来又不乐意想了。”
一反常态的,荀彧却也低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会微弯下头,平时皱眉的眉头也会舒展开。而那眼梢也似乎因为沾上了这点笑意向上提了点弧度。郭嘉觉得自己这时心尖也似有似无的痒着,平静不下来。
他闷头喝了一勺酒,不经意间问道:“文若今天府上大红,是有喜事吗?”
荀彧点点头,“过几日彧迎娶唐家小姐,也望奉孝过来捧个场。”
屋檐上堆着的雪蓦地摔在了地方,发出了重重声响,扰乱了这安静的气氛。冷风吹打在松柏上,发出了喧嚣噪音,是那般势如破竹的铮铮之声。
郭嘉又闷头给自己灌了好大一壶酒,自己暗暗嘲笑了会自己,故作揶揄道,“嘉在这里恭喜文若了。唐小姐是位好姑娘,文若娶了可真是有福分啊。”
从头到尾他都似真心祝福的知心好友。可谁又知他的心火烧火辣的疼,却又强装无碍。
鬼才郭奉孝,军师郭祭酒。竟也陷入了这情爱二字中,感受到了什么叫爱而不得。他自诩风流,哪怕陈群等人上奏主公他也没将那事放在心上。他想着那大概是因为他心大不计较,这才发现并非如此,他的心很小,小到……只剩下了荀文若。
郭嘉也曾经明里暗里试探过,即使是在曹操的面前。可最后的结果呢,他也不知。或许荀彧知道了吧,或许他还是不知道,可那关他什么事呢。爱不爱这件事由他,荀彧知不知情这事不由他。
雕花的窗牗仿佛因碰了雪变得畏畏缩缩起来,它左右摇摆着,又像是刻意吹走那寥寥无几零落的枯叶。而被它遮着的风景呢,郭嘉细细望着,他窥探着那略显昏沉的寝室,在触及大红衣袍的时候缩回了视线。
这一门婚事,曹操也来了。他来了后,曹家公子也相继到来。而后郭嘉才与程昱等人才缓缓到场。
一堂深红,郭嘉是想过的。他想过总有一天会与荀彧一同进入这朝堂,他也曾搂着荀彧拜过高堂,可他拜过才晓得那是一场梦罢了。荀彧这人,恐怕是郭嘉一生最难过的坎。
因这新郎官是曹操有名的谋士,天下有名的仕子,城里大多人都来了。程昱诚心诚意的祝福他的好友荀彧成家后才坐上了位,摸了摸胡须又叹当年初遇荀彧那时。他说着说着,蓦地望向郭嘉,“奉孝呢,又是如何遇到文若的?”
“如何遇到他?”郭嘉喃喃。
“如何遇到他?”他又喃喃。
当程昱问起时郭嘉才发现那景已刻入他的脑海里了。他记得那是一个温暖的三月,正吹着初春的暖风,夹杂着清新的泥土味游荡在四方小巷里。不安分的吹上了那荀家小郎的衣摆,让他望了过去。
却不想,这一望,便望了八年之久。
“这初遇……嘉不记得了。”郭嘉笑着拍了拍程昱的肩,全然没有翩翩君子的模样。在得到程昱一瞪后他耸了耸肩,回头瞧了眼心神不宁的曹四公子,开口道,“四公子有心上人了?这般魂不守舍。”
曹植被戳中心后又给自己灌了一壶酒。他生来好酒,却容易醉。他醉时总是忘了分寸,可这红烛大堂之上谁都忘了分寸,连同他父亲也是这般。
郭嘉想,这酒可真是好东西。可他却喝不醉,喝醉与否,不过是为了发泄的借口。
曹植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他这一话出来引得众人发笑,笑这曹家四公子小小年纪便步入情字中。可只郭嘉知道,曹四公子说这诗时望着的,是曹二公子。
那他呢……郭嘉呢?
他又有什么资格笑话别人呢。
他望着的……是那穿着红袍的新郎官。
辣喉的酒使他喝下去的时候心跳动的厉害,约莫这闹哄哄的场子都挡不住那沉重的声音。
他爱了他八年,或多或少的,也该放手了。
郭嘉启了唇,单手撑着下巴望向了大厅中央那人。他眉目如画,穿着金丝绒袍,微弱的红光附在额间,眼梢含笑,似是水墨图中最后一笔勾勒。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雪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听着宫铃细细碎碎的碰撞声,望着那归根的苍叶,瞧着那汨汨不止的流水,叹着这白驹过隙的人生天地。却再也不将这目光,放上那新郎官了。
郭嘉幽幽道一声恭喜,心中却无喜。
人生像是一条路,他在这白雪皑皑的路上留下了脚印,自恃清高的捧着酒走上了弯路。
而荀彧呢,他笔直的走在那条路上,拂晓笼罩着他,在这平白如水的石子路上印下了长长的影。碰到了云隙,碰到了朦胧的湖泊,碰到了层层叠叠的山峦。
可就是,碰不到他郭奉孝。
这是八年前他就知道的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