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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切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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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应元年(元治2年)(1865)2月。
再见到小圆时,她的神态一如往常,一点也不像是前几天晚上刚刚发生过那样的事的女孩,可见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我不记得以前见她时,她是否露出过不自然的神色,又或许她从更早以前,更小的时候就习惯了这样的事。
我们两之间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她照例微仰着头,乖顺又可爱地对着我笑,手里在为我倒酒,头一次我感到的不是放松不是无拘,而是被过于安静的空气中的某些东西扎着裸露在外面的手脚,冰冰的,有点不安。
她究竟是怎么想我的?一个幕府的走狗?一个愚蠢的男人?她的第一个人?她又是怎么想我第一次被斋藤上了的那件事的?
我曾以为这个女孩的眼睛我可以一望到底,无比澄净,现在我知道了,她眼里是面镜子,真正天真的其实是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自己。
我一手端酒盏,一手将她搂在了胸口。
"我赎你出来。"我贴着她的耳朵轻语。
她像只快乐的小鹿,眼神透着惊讶和惊喜。
我却甚至连猜测这抹令人振奋的光彩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演来给我看的胆量都没有。
要赎她出来,首先我要一大笔钱,我不缺钱,却也不够赎她。
对了,局长赎了妙姑娘,做到局长这么高的时候就有足够的钱了吧。
我轻轻甩了甩头,打消掉荒谬的想法。要让土方知道了,他可能会毒死我,掐死我也有可能。
"我会赎你出来。"
我重复了一遍,揽着她的腰将她放到在榻榻米上,用脸埋在她微敞的衣襟中,她乖顺地昂起了头。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辰,她照例早离开了。
吉原的店铺都还没开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只偶尔有过夜的客人从店子里零星走出来,还有些年龄很小的龟奴在河边上用洗衣棒猛力捶打着他们要清洗的妓女们的缠腰布,沉闷的声音在冷清的早上显得清晰无比,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连只鸟都没有,整个天空都泛着铁青色,二月末仍算不上温和的风一大早就挟着树叶在地上打卷翻滚,吹得人腿上凉飕飕的。
回打队舍时,不料竟有人比我还早,正匆匆跑出去。
"山崎。"我一把拦住跟在几人之后的山崎,"这么早做什么去?"
话还没说完,手就被出其不意地甩开了。
我愣了一下,见山崎正绝眦欲裂地瞪着我,眼眶泛着隐约的血色,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是牙齿咬合过紧的原因。
"怎么了……"我谨慎地退了一步,此时的山崎褪去了平日里的温顺表象,活似只困兽,恨不得扑杀所有在此时靠近的人。
他闭上眼睛,轻颤着长叹了一声,道:"快进去,在找你。"
也没说是土方或者伊东哪一方找我。
只是说罢就转身跑了,赶在之前那群人后面。
他出事了。
山崎是个平日里温和又不显眼,但执行任务时一脸严肃一丝不苟的男人,但他不是个会被国事或者组里的事左右喜怒的人,跟近藤那种国家还是国家的无我境界相反。
他刚刚几乎咬碎了牙,快哭了。
跟队里的关系恐怕不大,可他又带了队里的人出去了,会是什么事,我想不通。
对了,在找我,因为直接去了吉原的原因,还没有做任何的汇报,不论是土方那边还是伊东那边。
土方那边在这半个多月间通过我向线人的传递,对寺田屋的事可说是了若指掌,至于我只是形式上去做任务的交接。
"……总体就是这样。"我对前日晚上寺田屋发生的一切做了一个概述,愉快地发现土方露出压根发酸似的痛苦表情,恐怕是因为我难听的声音,"天狗那家伙……?"
"逃了。"
他简洁地答道。
简洁到我无法理解,足足愣了好几秒。
"你说的'逃了'……是……"
他稍显不耐,"逃了就是逃了,在巷底撞上了见回组的混蛋。"
又是见回组。
因为两组的相争,使天狗伺机溜走了。
以放走河上为代价而取得的天狗的情报,却没能派上用场,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这下让天狗逃出去,给桂传递了我们这边有所动作的消息,恐怕桂这家伙更加躲藏得小心翼翼不会轻易露出行踪了。
体内的焦躁无法抑制。
土方扫了我一眼,语气依旧不快,"好了,你走吧,能把天狗逼到那个地步……去勘探方哪里领赏钱吧,我吩咐过了。"
今日的土方岁三似乎比以往更加暴躁,更加不近人情,而原因很明显不是前夜的失利。
"怎么了么?……山崎君他……"我破天荒地向这个我讨厌的男人开口询问,而事实上我关心的不是他,而是本能地感到组内不和谐的奇怪气氛。
"死了。"
再次是简洁的回答,这个男人已经不耐烦到快要拔刀把我轰出门外了。
"哈?"
"山崎步,死了。"
………………
………………
………………
………………
我没有反应。
我能有什么反应呢。
一瞬间,没有震惊没有害怕没有伤心没有……
我只是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反应才好。
阿步姐死了,对我来说,只是陈述的一个事实而已。
再回过神来时,我还以为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其实不过几秒而已。
我起身出门。土方岁三没责备我的失礼,一则我向来对他无礼,二则不屑于责备我。
这便是山崎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的原因么?
为了自己唯一的亲人的死而愤怒,而伤心。使那个平日里除了存在感薄弱外一无是处的男人露出了那样恐怖的表情。
当年我刚看到家人惨死在眼前的时候,望向我以为是凶手同伙的斋藤时,是否也是那样的眼神?
随山崎而去的队士怎么想也是土方配给他的。
我从没说过土方岁三这个男人没有人情味,但这样有人情味的土方仍是个冷血的暴君,我想这两者间不矛盾。
要不要去追山崎。
对了,山崎既然假扮阿步姐从浮船逃出来过……也就是说现在那些妓女也都很危险,说不定跟阿步姐一样已经被……
我的心一紧。
别紧张,如果阿步姐死是昨晚的事,那昨晚小圆时跟我在一起的,早上我离开的时候萤屋也还算安稳,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保险起见,我还是立刻动身往码头走去,打算再回一趟浮船,不管怎么说,危险都摆在眼前,至少去提醒她们、不、提醒小圆一个人就行了,毕竟她们究竟为谁做事还不清楚,我这么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还是不太合适。
我从土方那里出来先回房换下了在小圆那里过夜穿的衣服,然后戴好佩刀,去领了赏金,转身朝屯所外走去。
就在走廊里又与另外一群匆匆朝里走的人擦肩而过,令人惊讶的是,这群脚步凌乱,表情焦急的人群中,领头的有一番冲田队长,我家永仓队长,六番井上队长和八番藤堂队长,这样一群大人物聚集在一起急匆匆地走着,很难让人不注意,不去猜测发生了什么要事。
我的视线随着众多人纷乱的步伐划过去,没有注意到跟在队伍最后的斋藤,直到他的肩膀擦过我的肩膀,我才发觉他也在。
我们二人的视线自然地碰在一起,又自然地随着身形的错开而错开,接着他的背影随着之前的那群人消失在走廊转角,只听见逐渐远去的杂乱的脚步声。
嗯,就这样就不错了。
我连忙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到了萤屋,我没有急着点名叫小圆,而是叫嬷嬷随我进屋,又让她关上房门。
"大人,您有什么吩咐么。"嬷嬷低低地埋下头去。
"抬起头吧,近些,我有事情要问你。"
嬷嬷应了声,直起身,撑着膝盖朝我这边移了一些。
"再近些。"我皱眉,"再近些……啧!"
我移动膝盖坐到她膝盖前几寸的榻榻米上,"这样说话。"
"是。"
上次跟河上一起设计害我的那个嬷嬷已经不不在了,或许现在正在鸭川水底喂鱼也说不定,眼前这个嬷嬷是新选组取代了那个嬷嬷换进来的。
"我来问你,你要回答我实话。"随着最后的几个字,我往她手里塞了一枚钱币。
"奴婢定当知无不言。"
"我问你,浮船和吉原的女人,除了做妓女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身份。"
"这……"突然被我这么问,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盯着我的眼睛看,似乎像看出我的真意。
"我是新选组的人,这你是清楚的,这日子我们队里死了个在这里做任务的女人,因此我问你这话的意思你也应该懂。我问这个不为公事,只为私事,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一直想替她赎身,任务上的事情我不便多嘴什么,只是私心想顾及她的安全罢了。"
"是!"嬷嬷垂了一下头,"阿步姑娘的事情,我们真是感到无比的痛心,这是我们的疏漏………但其他的姑娘们暂时还没有什么大碍。"
…………
嗯,我实在没有猜到,这里面还有幕府的事。
我说自己对暗杀部队清楚的话,其实是谎话,我完全不清楚这些姑娘们的底细,我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套嬷嬷的话出来。
不过她这短短的几句话倒是让我清楚了。
这也不过是幕府和朝廷的众多明争暗斗中的一项罢了,只不过牺牲了那些姑娘们,连小圆也……
"我今天所问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事情的性质我想你自己也是懂的……"
"是!"
"好了,今天没有别的事了……哦对了,还有一件。"
"大人请说。"
"我想点名明里姑娘,请她务必出台。"
嬷嬷面露难色,"这个…………"
"是别的客人抢先一步了么?"我又掏出一枚钱币塞进她的手里,"这位明里姑娘与我也算故知,今日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她一面,就不能劳您相助……"
"就算您这么说…………"她看了几眼手中的钱币,下定决心似的满脸苦涩不舍地推了回来,"就算您这么说,可明里已经不在了啊。"
"不在了!"我惊地支起膝盖跪了起来,"莫非!"
她连忙退到后面拜了下去,"不,不是那样的,明里安然无恙,只是啊…………"
"只是?"
她的眉头再次绞了起来,我把她推还给我的钱币又放在了她的面前,"只是?"
她飞快地扫了钱币一眼。
"只是,明里小姐昨天晚上就已经被人赎身了啊,现在恐怕已经坐了船上了岸住进很远的旅店了啊……"
她说什么?明里姑娘被赎身了?被谁赎的身?她不是喜欢山南先生么?还是她身不由己?
等等……
刚刚那群跑进去的人,是要去土方岁三的房间吧,那个方向………………
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嬷嬷,替明里姑娘赎身的,莫非是……不,果然就是…………"
"是的,正是新选组的山南大人。"
意料之中。
尽管在意料之中,仍是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他们会急着赶去土方岁三的房间,是为了告诉他,山南先生脱队的事情。
一瞬间血液都停了。
山南先生竟然真的带着明里姑娘脱队了,而且第二天就被土方知道了。土方这家伙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他会全力把山南先生抓回来,让他切腹……
大事不妙了。
我招呼也顾不得打一个,猛地起身,从深埋着头行礼的嬷嬷身边奔了出去。
即使我加快了脚程,一来一去的时间还是耽误了我将近一上午的时间,待我回到屯所时,日头已经行近正午。
"弥次郎!弥次郎在不在!"
我冲到山南先生的房间大叫着。
"怎么了么,三郎哥哥?"从门外探进头来的弥次郎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山南先生在哪里?"
"啊莱?不是去了江户么?说是副长……三郎哥哥?"
糟了,要去看富士山的话难道不是要往江户的方向去么,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恐怖,弥次郎看着我的脸已经说不出话来。
"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不太清楚,昨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先生还在,今天早上我去副长那里侍奉的时候先生已经走了,副长告诉我他让先生去了江户……"
"土……副长告诉你的?"
土方知道先生要去江户么,为什么,为什么骗弥次郎是他派去的。
莫非是打算秘密地逮捕先生,秘密地让他切腹么。
土方岁三这个阴险恶毒的混蛋,我恨不得现在就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但那只会更影响他会山南先生的处置吧。
山崎不在队里,我连个能问话的都没有,真后悔没有在队里多拉些关系。
不过也不代表我没有人可以问,井上队长啊藤堂队长啊甚至冲田桑我都可以去问个一二,就算他不记得我也不影响我的自来熟。
我跑到各个番队的队舍,队长级的人物倒也不是都不在,却都是武田或者谷之流,让人根本没法开口,或者说就算开口也会被高傲地赶走吧。
只好回到土方那里,赌他会不会告诉我实话的话,几率一半一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那一半的自信,但我和土方互相讨厌的事实摆在这里,我只能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试着问一下。
就在我准备鲁莽地冲进房间的时候,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就这样吧!"
是冲田队长的声音。
就怎样?还在说有关山南先生的事情么?
"不行!"土方的声音十分强硬,"御法度摆在这里,不要一天山南脱队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屯所,难道就让他们看着我放过他吗!"
"可是不管怎么说……!"
"够了闭嘴!不管怎么说都要去追他!"
"土方先生!"冲田队长高声地叫喊着,"土方先生!"
"好了别说了你没听到吗!岛田给我去追!"
"是!"
原来岛田也在屋里。
沉重的脚步声行了几步,我连忙躲在走廊的拐角后面,可脚步声很快又行了回去,响起岛田粗犷的声音:"说是去追,可山南先生会往哪里去呢?"
"嗯,早上问弥次郎的时候也听说了……"
糟了!不妙!弥次郎的话一定听过山南先生一直想去江户的话!
"……说是要南下……岛田你给我全力南下追捕脱队罪人山南敬助!"
"是!"
哎?
是土方搞错了么?这可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喂,不是吧,还真的让人去追他回来啊,这样好残酷哦……"听不出来是在抱怨还是在看戏的声音来自十番队长原田左之助。
这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也在房里啊喂……
"冲田,你也去追……北上。"
"哎?北上?"
"嗯,山南那家伙早提过想退队……说是想回到江户去……我一直没答应罢了。"
"以前就提过么……"我家永仓队长也在,"你跟山南先生似乎一直不合,为什么不干脆同意他离开呢,或者利用他想脱队的事情趁机令他切腹呢。"
土方重重地啧了一下嘴,没有评论永仓队长的一番话,"他是能够压制伊东的唯一一个人,我可没什么心情跟伊东耗着,而且……算了不多说了,冲田快去,昨晚离开的话今天应该已经走了不少路了,你就骑马追上去吧。"
"可是………………"
"好了快去……他走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很可能根本就找不到他了,已经…………"
"哎?"
"冲田你要尽全力去找他,骑着马到处好好逛一逛,不要漏过一个地方,好好地把所有地方都逛一逛,尽全力去找就可以了……"
"尽全力去找……"我听到冲田队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也就是说,我们尽全力去找了,但是实在找不到的话我们也无能为力了,所以才让岛田君去了毫不相干的南面,是不是这样!"
"咳,我可没这么说,好了快去!"
"是!"
接着是欢快的脚步声飞奔离去的声音。
尽全力去找了,但是实在找不到的话我们也无能力了。
刚刚冲田队长的确是这么说的,虽然土方别扭否认了,但毫无疑问这也是他的心里话。
这么说他并不想把山南先生给追回来?所以明明知道后者去了江户却命令岛田南下?
既然像放他走,为何不老实一点,恐怕正像他自己说的,法度就是法度,他最初制造出来的"佛面局长"和"鬼面副长"一直到现在还对新选组中的每一个人产生着影响,甚至对他们自己也产生了影响,我记得他在训斥永仓队长的时候也无意识地说过,从我们选择这条路开始,就再也没有退路了,近藤局长也是,冲田队长也是,我也是,土方他自己当然也是。
所谓的历史前进的道路,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完全不能理解,当我们选择了这条无法后退的道路时,是不是等着我们的就只有覆灭?
山南先生还真是幸运,从这样的一条道路上逃离开了,连土方岁三这家伙都像帮助他从这里逃开,而我和斋藤却注定要一摸黑走到底,不管尽头是未来还是地狱。
我曾经以为自己能陪着斋藤,或者是说斋藤陪着我,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到最后,现在想来,我还是太天真了,没有谁能和谁一辈子在一起,没有谁能一辈子走自己愿意的路,就像现在队里的所有人。
更正一下,原田之流的不在其列。
庆应原年(元治2年)(1865)2月22日
今天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大早屯所里就不太安宁,非要说是山南先生脱队的事么,我记得这个消息除了上层知道,往下都是封锁的……当然我是除外的。
我本是夜里出勤,前一天晚上从浮船回来就卷进阿步姐和山南先生的事情里面,到了中午也睡了,睡到现在,也就是说,山南先生脱队已经整一天了,估计还到不了江户,冲田队长骑马的话应该勉强能追得上,只是按照土方的指示,"骑着马,慢慢地好好逛一逛",我想也还不至于这么快就找到他们,就算找到了,冲田队长也不会捉他们回来的,这不就是土方那家伙派冲田队长去的原因么。
那么这一大早屯所里的骚动是?
我穿上衣服从房里走出去,留下屋里一摊散乱的被褥。
"喂,这是怎么了?"我随手抓住一个队士,"一大早就这么吵,长洲进行总攻了?"
他被我的嗓子吓了一跳,"不、不是这样,是山南先生……"
"啥?"我吃惊地换了关西腔,"你说山南先生!?"
"哎哎,山南先生,现在……"
我随手把他推下了走廊,当他发出落地时的痛呼的时候,我已经跑过了走廊的转角。
山南先生,他是说山南先生,不可能,现在的山南先生应该和明里小姐一起,走在通往江户的路上,冲田队长没理由抓他们回来的。
然而禁闭室前一群人安静地跪坐着的景象,很好地向我说明了一切。
永仓队长,冲田队长,井上队长,藤堂队长,原田队长,还有岛田和斋藤也在,唯独土方那个混蛋不在。
听到我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脚步声,有几个人回过头看到了我,对我不是很熟的人眼里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山南先生?
这是继捕捉天狗那天晚上我和斋藤的第一次对话,在此之前的几个月我都没再跟他说过唇语了,从他那天晚上的反应来看应该还没生疏。
他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起身带着我走到稍远一些的走廊里。
"里面的人该不会是山那先生吧。"
"如你所见,就是山南先生。"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大的偏差的话,山南先生现在应该和明里小姐在一起,并且已经走上了前往江户的旅途。你不会想告诉我是冲田队长追上了他们然后把他们捉了回来?就算是冲田队长我也不会客气的,就算会被他杀掉我也不会客气的喂!"
"不是这样,冲田一早就回来了,一个人。"
"所以说你想告诉我是山南先生自己回来的?"
"如果我说是呢?"
"……"
除去逮捕天狗之夜的那段对话,这是几个月以来我们俩第一次对话,我几乎已经忘记和他正常说话的感觉了,像这样心平气和,或者说气氛没有丝毫异常的对话,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对话,就这样以山南先生的事情为契机毫无预兆地展开了。
"好了,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昨天不是离开了么,怎么会自己回来的,明明好不容易离开这里了,为什么要……"
"这种事情你非要问我,我也说不清楚啊。"这个内向且笨拙的男人这样回答我,"不如自己去向山南先生问个清楚吧。"
他在我肩膀上轻轻推了一把,我急忙反手推回去,将被他推出来的身影隐藏回墙角的阴影里。
"少开玩笑了,山南先生知道我是谁。再说我也进不去啊。"
该在的铁金刚此时都聚集在禁闭室的门口。
"不是还有弥次郎么。"
男人难得地提了一个聪明的建议。
却也是个糟糕的建议。
"我问过弥次郎山南先生的行踪,你猜他怎么说。"见斋藤摇了摇头,我接着说,"说是被土方岁三派着北上了。他一心以为山南先生只是受了土方的命令出行了。这个时候你要我支使这孩子去向关在禁闭室里的先生询问什么?难道要我对他说山南先生马上就要切腹了,拜托你去问清楚他脱队以及自己主动回来的原因么,这么说行得通么。"
面色冷峻的男人皱着眉抱住了自己双肘,沉默了一会,说:"不如我去……"
"你省省吧。"
我果断地打断了他。
"拜托了,别做土方岁三的狗。"
他猛地睁大眼睛。我知道自己脱口而出了有点过分的话,不过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说的大实话。
男人看向我的眼神有点闪烁,双肩不被察觉地微微耸了起来,轻轻颤抖着,我猜若不是这男人天性冷酷,他此时就要哭出来了。
我叹气,"算啦,别做土方岁三的狗,近藤先生的狗也别做。我不敢说让你做自己就好,因为我自己也做不到,但至少别再做会让自己做噩梦的事情。"
我会心疼,并且我不是在说谎,毕竟我从心底爱着这个叫斋藤一的男人。
"是,我知道了。"男人唯唯诺诺地应了,显得有点可怜,不过立刻恢复了强势冷酷的面孔,侧身转过墙角,离开我的身边,回到禁闭室前去了,跟大家坐在一起。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不顾任何人的阻拦,现在此时此刻立刻马上就冲进房里揪着山南先生的衣领质问他,问他为什么要脱队,问他既然脱队了又为什么要回来,明明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却反悔了,自己选择走上了作为幕府走狗存在的道路,却反悔脱队,明明选择了逃离这一切跟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的道路,却反悔回到这里,他难道不知道回到这里会要了他的命,他死了,他的女人怎么办,弥次郎怎么办,我们又要怎么办……
烦躁的我在远离禁闭室的走廊里来回走动着,随着正午时间的接近,靠近厨房的走廊里不断飘来料理的香气,没一会岛田就经过这条走廊,没一会又走回来,手中多了一只托盘,盘子上是包括酒水在内的丰盛的食物。
"等一下,岛田君!"我突然大吼了一声,把岛田吓得双手一抖,我忙一步上前托住盘子底部,没让它打翻过去。
"怎、怎么了?"
"这个,一定是给山南先生送过去的吧?"
"没错,怎么了?"
"能拜托你么,让我拿进去可以么。"
"啊?"高大魁梧的男人脸上露出了难色,"这个……倒也不是不可以……"
"弥次郎这几天没见到先生,有点担心,我又不好跟他说清楚先生现在的处境,你得让我见先生一眼,好让我给弥次郎一个交代,让他安心。"
说到弥次郎,岛田的眉头勉强舒展开来,"说的也是啊,真是可怜,平时就那孩子跟先生最亲了,要怎么让他知道先生要……的事情呢……这么说着,就让你端进去好了,无论如何劝先生吃些…………我真是想一想都觉得心里难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从聒噪的魁梧男人手中接过了托盘,我终于有机会进入禁闭室见到山南先生了。
走进里面,看到面容安详,双目紧闭的先生,我心头一紧。
"先生?"我轻声唤道。
他睁开眼睛,对我露出了令人感到宽心的微笑
"是你。平川君,没错吧。"
"是的。"
我跪坐在他的正前方,把托盘放置在他的面前。
他眉头微微皱着,嘴角依然上扬着,"菜色还不错。"
"是的,您请吃一点吧……不,可能的话,请多吃一点吧。"我欠下身,语气中带上一丝请求。
"不,我不能吃。"
"为什么!"
先生温柔的视线从饭菜那里转移到我的脸上。
"一个武士切腹的时候,是他这一生最庄重神圣的一刻,你觉得我能够忍受从破开的腹中流出污秽之物这样的事情么。"
只是尝试去想象这样的事情,我就已经快崩溃了。
想象从那位山南先生被自己切开的腹中流淌出黑红色的秽物,这种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甚至不想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声音,包括对面坐着的山南先生。
"先生,从那以来您一直坐在这里么。"
"是的。"
"请让我为您按摩腿脚吧,一定麻了吧。"
"是的,拜托你了。"
丝毫没有拒绝我的先生,让我没办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当我低下头时,先生身着的纯白色的衣摆被打湿了。、
庆应元年(元治2年)1865年2月23日。
新选组前任总长山南敬助,行切腹之刑,罪名是脱队,介错担任为新选组一番队长冲田总司。
我没能到场,因为我没资格,也不想到场,当我一觉睡醒的时候,仪式已经结束了,屯所里上上下下一片井然有序,一点也不像刚刚有人在庭院里切腹了的感觉。
我知道身为三番队长的斋藤一定在场观看了整个过程,不过他不会特意来告诉我,我也绝对不会去问的。
再见了山南先生,此刻的你正和明里小姐一起欣赏着富士山的美景吗?
我一次都没见过富士山啊,真羡慕。
再晚一些的时候,我到了伊东的身边。
就在今天白天,山南先生,这个被他预言一定会败给土方的人,如他所言,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而这个预言成功的男人,正不紧不慢地用纤长的手指,缓缓地翻过一页书。
"平川君,还记得我说过什么么。山南敬助,他不适合这里,头脑精明口才过人,但过于幼稚,死在土方岁三的手里,众望所归。"
什么叫死在土方岁三的手里,这个男人,永远也看不透这里的任何人,他看不透局长,看不透山南先生,也看不透土方岁三,尽管他以为他看懂了所有人。
他很快翻完了那本洋人的兵书,优雅地站起来,整理着衣摆。
"走吧,去安慰痛失信友的男子汉们。"
我垂首而立。
庆应元年(元治2年)1865年2月23日晚。
近藤局长和土方失无声地坐在局长室里。
局长现在一定很痛心以及伤心。
自己从会津本阵的金戒光明寺回来后第一件听说的事竟然是山南先生要在当天切腹,并且凭他一局之长的力量也无法挽回--这是山南先生自己的决定。
更多的恐怕是悔恨。
我想近藤先生最初带着道馆的同士们来,一定是抱着单纯的救国报国的崇高理想的,他一定很想保护自己带来的所有人。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已经谁都保护不了了,尽管新选组已经变得很强大,尽管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强大的组织最顶层的大人物,却什么都保护不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会恨土方,现在看到他们这个状态,又意识到他根本不会去怨恨土方,毕竟土方也尝试过放走山南先生。
似乎一切都变成了不可抗力。
几步开外的地方,伊东站在那里,扇子阖着,掩住嘴唇,正轻柔地安慰着痛失信友的男子汉们。
"在下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说……这是着实令人痛心的事,像山南先生这样受人敬爱的有才之士……竟然也会做出脱队这样严重的事,真是令人扼腕啊,怎么说这一次土方先生也没有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所以请不要自责,毕竟比山南先生更优秀的土方先生还在……我相信他此刻,正微笑地看着我们把。"他微微抬头,从打开的纸门中看空中的月亮,长叹一声,"最爱这个新选组的,最希望舍身守卫这个新选组的,难道不正是山南先生吗……他现在一定……"
"一定?"
"嗯?"
打断伊东的,出乎意料的竟然是土方。
"我是说……"
"你有什么资格说山南那家伙怎么样……"
"你说什么……"伊东的视线从月亮转移到了土方脸上,而后者却没有看他,仍保持着之前的坐姿,紧盯着榻榻米。
"我说,像你这种刚加入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山南的事情,说什么他不如我优秀,说什么他一定微笑着……你懂山南什么!你懂我们什么!你算什么!你以为我会允许一个刚入队的,并且来历不明的家伙随便评价从建队开始就存在着的'我们的人'吗!!!!"
土方怒吼着,支起上半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听到土方为了山南先生的事情大发雷霆,还是对着伊东甲子太郎。
我看了一眼近藤先生,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伊东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他呼啦一声撑开纸扇,遮住了半边脸,恐怕此时他的嘴角都在抽搐了。
尴尬地站了一会,都没有人再跟他说话,他愤怒地拂了一下衣袖,甩上了纸门,踏着重重地步子很快离开了。
把我都丢下了。
真是不得了的发展,我跪在外面淡淡地想。
没一会,里面突然传来了第一声压抑的抽泣声,像是什么人被掐住脖子般的哭泣。
那是土方岁三。
压抑的抽泣很快由一个人的变成两个人,然后又很快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哭。
痛失信友的男子汉们,搂着对方的肩膀,头抵着头,恸哭着把自己最脆弱可怜的一面全部不加掩饰地展现给了皎洁的月亮。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土方不讨厌山南,真的不讨厌,或许连他自己之前都没意识到,而当我和土方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个人却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仿佛为了回应那响彻夜空的哭嚎似的,一滴眼泪落在榻榻米上,发出谁也听不见的微弱的水声。
这就是最后的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