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别薛华(一) ...
-
卯时,晨色刚出,昨夜下了小半个时辰的大雪,四处银装素裹,倒是格外的美景。
府里头的管家华叔见道路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吩咐人拿扫帚扫干净。
东院里掌了灯,隐隐约约传出话语声。
“母亲,您身体不好,又是一宿没睡,还是去歇息会吧。”
那妇人眉间忧愁不断,揉了揉眉间道:“你长姐身子骨从小就差的很,这几年好在多亏了大师的调养,有了好转。现如今归去兮路途遥远,舟车劳顿的你阿姐怎么受的了。”
苏昭清倒了杯茶递给她,柔声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心,阿姐身边有三青鸿鸣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夫人又道:“此番陛下传召你阿姐回来,不知怎的,我这心里总是慌得很。”
苏昭清柔声道:“母亲别多想了。您先去歇息会吧,阿姐回来我再喊您起来。”
妇人歇下后,苏昭清轻手轻脚的带上门出去了后回了自己闺房。
不过半盏茶时间,便听苏昭清喊到,“来人。”
外头进来一个丫鬟行礼道:“二姑娘有何吩咐。”
她吩咐到,“让红颜叫上几个家丁去城门口候着,寺里的师父是不进城的。!”
“是。”
归去兮之名,所闻者甚少。
山顶之上传来阵阵禅钟声,小和尚早早起来扫干净了寺里的道路。正琢磨着屋顶上是自个扛个梯子来爬上去扫还是喊师兄们。毕竟,寺里那把破梯子看上去可不是好玩的!
“呦,小秃驴,一大早的在这打坐呢?”秦涑拎着两坛子上山来,就瞅见小和尚在那思考,忍不住调侃两句。
那坛子里的酒香味格外的浓重,小和尚揉了揉眉头,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酒着实伤身。秦公子还是少喝为好。”
秦涑摆了摆手,“酒乃人生之一大乐趣。况且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哎不是,我和你唠叨啥。”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那破屋你别管了,就你们那破梯子烂成什么样了。念你的经去,我喊你们大师兄来扫干净。”便又抱着他那老坛宝贝往后山走去。
“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到底是无可奈何的。禅机,今日苏姑娘下山,你唤上空字辈的师弟护送苏姑娘到京内再回来。”
小和尚禅机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是,师兄。”
卯时末,马车停在归去兮寺门前等待着那位苏姑娘。
秦涑不知何时收拾了自己,身上不见丝毫的酒气。此时正吊在寺门上,嘴里吊着根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的同禅机说话。也不知在这寒冬腊月里哪来的一点绿色就给他拔了。
秦涑:“这位苏姑娘,漂亮吗?”
禅机:“……皮囊之相何必在意!”
秦涑:“我可是听闻,苏姑娘是我大凉少有的美人胚子。”
小和尚欲答话,见前方行来人。再一看,正是此行的正主,语一沚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不过四人,见得那中间与方丈对话的女子便是苏姑娘,大凉镇国将军的嫡长女苏榣苼。今日她换下来那身纯白的斗篷,换上了件淡蓝色卷云纹的,斗篷下的棉衣裹得十足的厚,却也不显得笨重。她也不曾戴着面纱,在这寒冬腊月里脸色冻的有些通红通红的,倒是瞧出了点血色的感觉。着实是因为偶尔见着时她那小脸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总让人觉着怕是下一秒她就会晕倒在地。
秦涑啧啧了两声,确实是个弱柳扶风的美人。
刀子一摸就消失在世上,真不晓得那人盯着她做甚……见了她过来,秦涑跳下转身先行一步下山。
“那就有劳方丈了,榣苼先行谢过。”
“施主客气了,还望施主一切小心。”
“榣苼知晓。方丈不必再送了,便告辞了。”
寺里钟声再次敲响,便已是辰时了。
随行侍女三青与鸿鸣对方丈行了一礼,随后搀扶着她上了马车。
三青对着小和尚道:“劳烦小师父们了。”
禅机双手合掌道:“不劳烦。姑娘且可稍作歇息,路上舟车劳顿,但有不适可唤小僧。”
三青点了点头,扬了帘子便进了马车。
马车内放了棋盘和几本散书话本,想来是怕她三人途中乏闷,“往日向来是禅和师父准备这些,倒是没想到小和尚也记着了,是有心了。”鸿鸣笑道。
三青嗔了她眼将暖炉递给苏榣苼,“姑娘,按柳夫人所说,此处回京是陛下所传召。莫不是……将军出了何事?”
苏榣苼翻了一页手中的话本,捂着暖炉感觉到了暖意,眯起眼淡淡道:“我记着清儿的及笄礼是四月初七吧。”
三青反应过来,“陛下……是想赐婚?!”
她看着话本上正写着的,丞相一家三十七口人,因为势大被多疑的帝王疑心而满门抄斩。
“陛下之意又岂是我一介小女子可猜测到的。”
将话本折了个角合上放在一旁,棋盘摆上,“许久没碰了,倒是想念的紧啊。”
……
近了巳时,马车停了,听见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和来往行人的话语声。小和尚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苏姑娘,到城门口了。朱砂姑娘。”
马车帘子掀开,三青先下来随后扶着苏榣苼,朱砂见了她行礼,“姑娘。”
苏榣苼点了点头,“多谢小师父,回去路上还望小心,替我向方丈再次道谢。”
禅机双手合掌,“小僧知晓,便告辞了。姑娘多保重身体。”
“好,小师父慢走。”
僧人一走,苏榣苼就收起了浅笑,“回府。”
苏昭清在正堂中来回踱步,越加急躁。
“平日里教诲你遇事不可慌乱。父亲兄长与我都不在,你便是这将军府里头的主子!若是行军打仗,大敌当前自乱阵脚你且说说成何体统!”
苏昭清躬身行礼,自知有错,“阿姐教育的是,是清儿的错。”
三青行了礼,接过她手里的微凉的暖炉便退下。
“柳姨又是一宿没睡?”苏榣苼没见着柳夫人,便知道她是又担心了一晚上没歇着了。
苏昭清道了声“是”,“母亲卯时时候方才歇着,我便等着阿姐回来再去唤醒母亲。”
苏榣苼显然并不在意柳夫人醒着还是睡着,摆了摆手道,“柳姨一宿没睡,让她歇着吧。你同我来。”
苏榣苼的生息院离正堂之处稍远,是为安静。
她喜静,这个地方颇得她喜爱。
记着已是小半年未曾回来了,院子里的积雪扫的干干净净,石桌如往时一样摆上了那副白玉棋盘,黑子白子装在木质的棋笥里摆放在一旁。
苏榣苼并不打算绕弯子,直道:“我记着你的及笄之日是四月初三吧。”
“是。”她似是猜到了什么。
“我将军府子嗣不过兄妹三人,兄长常年随父亲镇守边关,陛下管不到兄长身上。我虽为嫡出长女,说明白了点不过是个残废之人。谁若娶了我这么个一脚已经踏入棺材里的人倒也是不嫌晦气。”她自给自沏了杯茶,饮下。
“我娘去世后,我常住归去兮,府中事物皆是柳姨在打理。便是你,生有美貌地位,伴有横溢才华!若我猜测的没错,陛下此番召我回来是想为你指婚。”
苏榣苼看着她的脸色,垂下双眸。
“瞧你的脸色,并不意外,那么就说说你的想法。”
一时间,屋内静默下来。半盏茶的功夫,苏昭清叹了口气,“父亲手握三万生息军,帝王多疑。阿姐,清儿身为苏家的女儿,是没有后路的。只万般无奈中奢望能偷个闲,做个小小的侧室,夫君不参与皇位之争安度余生便是好的了。”
苏榣苼放了手中的茶杯,未曾答她的话,而是道:“去歇着吧,瞧着也是一宿没睡。”
苏昭清躬身微微行个礼,“是,清儿告辞。”
苏昭清脚刚跨出门槛一步,“十一子连休叶,年二十有三。生母是已逝的瑶妃,瑶妃去世时连休叶不过六岁,后由太后抚养。性子散漫也温和,不会过问朝堂之事,一心吃喝玩乐研古书古玩物。我会求陛下把你指婚于他为正妃,你便谨记我苏家的女儿,只可为正室,不可为妾!”
……
宫里那位一早收了消息,端着架子不曾召她入宫。
她上了胭脂,梳了发髻,换了衣裳。身为一国将军嫡长女那与生俱来的贵气便不由自主的出来了。
三青想着,从前归去兮上平易近人的主子不在了,剩下的只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与漠然。
不知是悲还是喜……
御书房内,凉皇在批阅奏折。安公公进来行礼道:“陛下,苏姑娘来了。”
先皇世的早,凉皇七岁继位。尚年幼,如何振朝纲?是苏老将军遮去有二心之人,保住了他的皇位。他当然相信苏家的忠诚,只是,需要一层保障。
“臣女苏榣苼,参见陛下。”
凉皇放下奏折,“不必多礼,坐吧。”
凉皇见了她的样貌,显得有一丝丝的差异,“可有人说过,你同皇后生的有七分相似。”
“太子殿下倒是提起过,臣女依稀记得幼时娘娘曾抱过臣女。只是当时实在年幼,记忆也是零零散散的了。”先皇后只知温姓,习武。原是凉皇从民间带回的女子,不顾大臣们的阻拦封为一国之后。诞下一子,取名连成愫,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十六岁时,皇后娘娘病逝,于现在已九年后宫无后。
“……她的眉宇间皆是英气。她习武,从前朕第一次见她,便是被她当做登徒子揍了一顿,肿痕几天几夜都不曾消去……她曾说她想走遍世间山河,览尽大江名山,而朕却把她带进了皇宫这座牢笼。她走后,朕时常在想当初带她入这皇墙大牢,受这繁文缛节之苦是不是错了……”
他忆起那年春夏画舫上惊艳了他一生的那个女子,她放弃了自由为了他甘愿做这牢笼中的金丝雀,自己却没有保护好她……
榣苼未曾答话,此时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你生的虽是像她,却没有她的英气。你眉间只会微微的皱眉,净是忧愁。朕记得你不过十七,朕今年五十七,你却显得比朕还风烛残年。”凉皇道。
榣苼默了两秒道:“臣女活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有十三年是活在汤药下吊着命。也不知明天是否会进了那副闲置的白玉棺材里,陛下正值壮年,可不能和臣女相比,实在晦气。”
凉皇目视着她,话一转,“罢了,你也不必同朕绕弯子了,太子既然同我提议你,你就必然知晓朕的想法。”
“皇后娘娘曾说想走遍这世间山河,览尽大江名山。臣女不才,虽比不上皇后娘娘,但这愿望却是一样的,只是这世间之事往往同自己所想相反。臣女从未想过能有实现的一天,这愿望说明白了不过是奢望罢了。但臣女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斗胆求陛下成全。”她道。
“何事?”
“陛下所忧不过是我苏家是否忠诚,是否能保证手握生息军的父亲会不会看上那个位置而起兵造反。”
“我苏家兄妹三人,兄嫂去世的早,未曾有后。兄长过不去嫂嫂那关,怕是抗旨也不可能再娶;而我一介残废,倒也还是可以利用一下,却也仅限于利用一下;剩下的便是庶妹昭清了,四月初三便是她的及笄礼。臣女母亲去世十三年,家中无主母就有十三年,臣女虽为嫡长女但身子的原因一直住在寺里甚少回府,家中之事皆是侧室柳夫人在打理,臣女同祖父和父亲兄长商议过了,柳氏性子温和,十几年来本本分分也不曾想过主母的名分。所以臣女父亲决定提柳氏为正妻。如此一来,昭清便是我苏府嫡女,陛下便知臣女所想为何了。所以便是斗胆求两个旨意。其一,便是求陛下一个诰命夫人的圣旨。其二,算是臣女的私心,希望陛下......”她浅浅道来。
凉皇看着她,眼里已是微微的赞赏,“老十一生性散漫,正事不做成天捣鼓他那堆玩意,你又怎么肯定她会心甘情愿的嫁给老十一”
“情愿何妨,不情愿又何妨。生于权贵之家,有几件事是顺自己心意的?”
凉皇直视着她,约摸半盏茶,“好,这个皇后之位,朕许你苏家。”
“臣女代家人叩谢陛下。”
从御书房出来,榣苼站在那。安公公心里念着,这苏家姑娘年纪轻轻通身是病,怕是要比他还早进棺材。自古红颜多薄命,真的是难逃。他叹了口气,上前行礼道:“苏姑娘,先前陛下吩咐了老奴怕您着凉给您备了轿辇到宫门口。您的侍女已经在外等候了。”
她回过头来,淡淡的到了声谢。
我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前路,却看不到自己的那条路在哪里。
她走在那条石子路上,仿若一条见不到底的深渊。知道前方是通向死亡,却不曾想过回头,只是有那么一瞬间,想着有谁能把伸向她,即使无法握住,也不曾会如此悲伤。
细细的雪花落在她的斗篷上,她伸手拍下,眼里不带一丝情绪。
三青见了她,“姑娘。”
“何事?”
“方才太子殿下让奴婢传话,请您辰时三刻千息楼一聚。”
大凉的太子殿下连成愫,今年二十有六,说起来却是个奇葩。这人一表人才又是一国太子,按道理说不缺乏美人青睐,可是这府中却无正妃无妾室。陛下原赐了几次婚,最后新娘子不是死了就是病了,各家的姑娘担心自个嫁过去就死了纷纷避如蛇蝎。久了陛下也就放弃了立正妃侧妃,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这位太子殿下也乐得自在不曾想过娶妻生子,所以到现在还是个孤家寡人。
榣苼和他熟络起来还是在归去兮,这事不提也罢。
这太子殿下榣苼着实不想见,她脑瓜疼。
“虽说我是不太招人喜欢,但你也不用还未曾见到我就这般嫌弃?”
榣苼还想着怎么脱身,便听见这糟心的声音,她头疼了。
“殿下说笑了。您贵为一国太子,榣苼不过一介臣子之女,能见您是莫大的福分。”她昧着良心道。
连成愫身为太子,倒从未摆过太子的谱。穿着吃用向来从简,今日出行,他只披了件黑色的大氅,手里拿着把绘了美人图的折扇,在这寒冬腊月里搔首弄姿。
连成愫倒了杯茶给自己,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虽然很想叙叙旧,但是还是先说正事。爷这几天挺闲的,但是爷的手下没闲着。”
他话中有话,榣苼疑惑的一眼。
连成愫道:“我接到消息,此次元国来使中除了相宜公主,还有它国的掌使。”
“褚荇。”
啪——
她拿起的杯子落到地上,碎了。一时之间静默异常。她的手有一丝丝的颤抖,带着不可置信的诧异,“你……确定吗?”
他点了点头,榣苼愣在哪。
“我虽不知你与他有何恩怨,但我娘临终前让我把你当亲生妹妹一样照顾,不可容别人欺负。你若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好歹我头上还顶着个太子的名号。”
榣苼回过神来,重新拿了杯子倒了半杯茶水,浅笑道:“我记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