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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涯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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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城市都有一条大河,把一座城给割开,我们这里也一样,一条大河穿城而过,滚滚向前,白天裹挟着泥沙,夜晚夹带着光影。
而被河流割裂的城,就像天与地自亘古以来的区别,一条河,一座桥,两种生活。
那是千禧年过后,我就生活在老城区,一个立着红砖水泥桥建筑的地方,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一到雨季,路上的水渍脏的就像桥洞下乞丐的皮肤。
路的两旁栽满了梧桐,自我出生这些梧桐已经很高大了,我问过我母亲,她一直生活在这里,她受不了我白痴的问题,她是个被生活所拖累的女人,她给客人洗头,边洗边敷衍我,唠叨我天天只知道在外面疯玩,不回去照顾弟弟,弟弟,她和她第二个丈夫的孩子。我不想听她唠叨,一溜烟的跑出理发店。
末了,我也不知道这些梧桐是那一年就落在这里。
这梧桐长的大,叶子也大,摘一片,比我脸还大,阳光自然是照不进来的,遇见阳光顶好的那些时候,能在树下见着被叶子裁碎的阳光和树影,风一吹,那些光影就呼啦啦的飞舞,我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去踩那些影子和光的碎屑,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能穿过整个街道,累的满头大汗。
我喜欢这种追逐着阳光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穿着泡泡袖白色公主裙的仙女,是一个自由飞舞的仙子,但很可惜,脱离了自己的想象我知道自己只是穿着脱色的短袖和一条松紧短裤,面目普通又瘦弱的女孩,正在跳过一个个积满脏水,尘埃飞扬的街道。
街里有一个老奶奶,六十出头,不知道姓,却知道她在旧社会读过私塾的,写得一手好字,街里有哪家办红白喜事请帖讣告都让她写,因此大家私底下都叫她文化人,我叫她文奶奶。
我偶尔去文奶奶那里玩耍,我喜欢她穿个青衫,搭个藤椅躺在梧桐树下的样子。那件青衫很普通,却不知怎得,我就觉得莫名舒服,干干净净。而我母亲总是穿的鲜艳,活像一只花孔雀。
我母亲总是凶我,少儿哪知生活苦难,也不知一个女人的眼神里都藏着她经历的苦难,大概是我母亲经历的苦难太多,藏都藏不住。有些时候我惧怕母亲的眼神,我问过文奶奶为什么,文奶奶那时候正在读一本叫红楼梦的书。
她听了我的问题,从藤椅上坐了起来,一页一页的翻着那本书,翻到某一处他停了下来,指给我看
女孩儿未出嫁, 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我也不懂眼睛怎么有三样,我有些疑惑,于是盯她,她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小娃娃怎么会懂?
我们这条街的名字很好听,叫西涯街,我叫胡蝶,蝶舞天涯。
大话西游里有一句台词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试着去回忆那只猴子和爱着那只猴子的仙女。
仙女说: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那时我把大话西游当神话电影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琢磨,“盖世英雄”这个词就刻进了我的脑袋,居然也有些微妙的感觉。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种感觉叫思春。
2001年,我只有11岁,还可以过倒数第二个儿童节,我是儿童吗?是吧。我问文奶奶怎么样才能有意中人,文奶奶说要等我长成了女人才能有意中人。
什么样的人算女人?我又接着问。文奶奶说
要长出□□,来月经了,才算是女人。
我盯了盯自己的胸部,坦荡荡的,顿时有些泄气,我在想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女人?我的意中人什么时候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离开这里?
顾林也爱来文奶奶这里,顾林和我一般大小,但我母亲却不愿我和他走太近。
顾林是和他妈一起搬来西涯街的,他妈长得极好,搬来那年夏天租住在我家隔壁的楼里,我妈在自己的楼下开了发廊,那天她来弄发型,手里牵着顾林,还提着半个大西瓜,红艳艳的瓤,把我馋的。但是比红艳艳的西瓜瓤更让我眼馋的是顾林她妈和他。
那天顾林的妈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吊带的,完美的显露了她的身材,丰腴又雪白,黑发从
手臂垂到腰际,嘴上涂了丹蔻的红色,婀娜动人。我看着顾林妈,像个傻子一样痴迷了。
后来我不止一次的想,女人就应该是顾林妈那样的,我甚至偷偷的许愿自己的胸部能早点长来,想顾林妈那样成为一个女人。
我莫名喜爱顾林妈,她给了我最初关于女人的定义。虽然我母亲不喜欢顾林妈,并禁止我和顾林过多往来,她有时候会骂骂咧咧说什么狐狸精,我就当没听见,由于他妈在我心里女神一样的存在,我还是愿意和他玩,反正我妈不能24小时看着我。
我有一个继父,但是继父不等于父亲,父亲是小孩的天,我没有天,我的天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因此没爹在小孩眼里就是可以被欺负的对象,他们骂我没爹,说我是野种。
我讨厌他们骂我,可是我确实没爹,我没有,不代表别人可以拿来骂我,我很生气,但是那又怎么样?我不能上去把人打一顿,为什么?因为打在别人身上的痛都会从我妈的拳头下还回来。
我妈在那个年月是个暴力又温柔的女人,她大概只希望我继承她的温柔,所以时常念叨我要温柔。
我知道她自己也讨厌着有时暴力,剽悍的自己,因为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她嫉妒顾林妈,她说
顾林妈是狐狸精。
狐狸精是美丽的,顾林妈也是,因此,我知道我妈嫉妒顾林妈,她也总希望自己是个狐狸一样的女子。
因此为了少挨打,得我忍着,我不和他们玩。
实际上,和顾林一样在西涯街,我也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在梧桐树下追着阳光满街跑,我希望自己是个穿着泡泡袖白色连衣裙的仙女,跑着,跑着,就遇到了自己的意中人,然后带我离开这里。
我想离开这里,顾林也一样。
顾林妈是个美丽的女人,忘了说,她妈还是个美丽的单身女人,即使,她已经有了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儿子。一个美丽的女人,带着儿子,住在西涯街,无依无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那副身子,而那副身子只能依靠出入西涯街的男人们。
男人们不住在西涯街,他们只是爱在晚上往西涯街跑。西涯街的晚上很漂亮,灯光绮丽,人流涌动,连带着大叶的梧桐都有了生气,飘飘摇摇的,伴着一阵阵的酒香,空气都有些微醉。
我喜欢晚上的西涯街,我觉得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够美。
而白天的西涯街,暮气沉沉,象是具风雨洗礼的残破躯体,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厌。
顾林妈来的年底,开了一间发廊,白天人少,晚上倒热闹。
自此我母亲更讨厌顾林妈了。我想她大概是觉得顾林妈的发廊会影响自己这间小理发店的生意,但奇怪的是我母亲的生意并没有比以前少。
后来,西涯街的女人们都叫顾林妈狐狸精,他们经常在我家的理发店闲话,所以我知道。
顾林这人长得好看,却和他妈不同,性格甚是冷淡,一副白净的皮相,少了他妈骨头里的女生媚气,怎么看怎么温温润润,却总是面无表情,独来独往的,不与周围的小孩接触。
但是有的人天生就是受人喜欢的,顾林就是这一类,我羡慕不来。
有时候我会去顾林妈的发廊,白天的时候他妈就坐在门口,穿的好看,总是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没客人的时候,她就愿意和我闲话两句,她叫我小蝶,小蝶这个名儿,让我有了置身于聊斋志异的感觉。
有客人上门的时候顾林妈会让我和顾林出去,顾林是不怎么说话的,通常他妈加我们在外面玩儿,他就真的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外面,一言不发。
我问他,我问顾林喜不喜欢吃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我告诉他我喜欢他妈妈,问他为什么总是不理我,然而顾林并没有给我回应。
我接着说,顾林我渴,他依旧那样,站着,面对着一颗梧桐树,金黄的阳光打在他头发上,打在他半边脸上,打在地上,光亮的很。我觉得有些刺眼,然后更渴了,见他不回答,我只得转身到屋里去拿,顾林却一把抓住我。我回过头对他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说:你怎么会让我进去?
顾林说我人小鬼大,我回他,彼此彼此。
世界上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了,生活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必要拆穿。
人人都靠一张皮面生活,非得轴,非得把人皮面掀开看得清清楚楚,别人倒是不怕,就是你自己,摸摸心口,还是清楚地知道怕不怕。
罪,都是自己找来受的。
顾林妈从来没有邀请过我进他们家去玩,每次都在门口。
我很想进去看看,好奇心作祟,即使没被邀请,我也想进去,这个想法在我没有进去顾林家之前,我每一次路过他家,看见他,看见顾林妈,看见顾林妈的大腿的时候都会出现,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执念。
我问顾林可不可以带我进去,他大概是被我扰的不耐烦,拿眼睛斜楞着瞟我,这小子哪都好,就是没遗传到他妈的大方,明明是差不多的五官,却不妩媚。
那时我还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做气质。只是单纯的认为大概不是女人,没有胸就不妩媚。
最终,我还是如愿以偿了,在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我终于爆发了。
不是因为想去顾林家这个长久的执念。
我终于动手打了人,再被又一次叫做野种的时候。
我看着眼前对我恶语相向的儿童,我怀疑他们到底是哪个年龄段的生物,还是说他们其实是外星人安排的恶魔,把他们培养长大,是用来毁灭地球的。
他们说我像个疯子,天天在西涯街跳来跳去。女孩说我像个傻子,整体缠着顾林。
我知道她们也思春,她们喜欢顾林,我看见过好几次她们找顾林搭话。可是怎么办,顾林妈只叫我小蝶,因此,顾林只需要在意我。
什么都需要出口,而有些东西的出口没有不好,多了也不好,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我母亲希望我是个温柔的女孩,仙女一样。
可尘埃里没有仙女,我看见在梧桐树投下的光影里飞舞的灰尘,我看见它们上下悦动,我清楚凡间本该如此。
我看见灰尘地下透着亮的石头,我弯下腰,抓起来,狠狠的砸过去,他们四散逃开,像动物世界里被攻击的兽群。
他们为什么要逃呢,真可惜,只是砸中了一个人的大腿。我多希望他们没有逃开,然后那块石头就能以完美的弧度落在某个人的脑袋,脏了仙女的衣裳。
我惊慌的跑到顾林家,我不敢回家,我害怕。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进到了顾林家的楼上。偷偷摸摸的,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知道顾林妈有好多漂亮衣裳放在房里,我喜爱那些衣服,想把它们穿在我身上。
我对于顾林家的执念,不如说是我对于女人的执念,我不止一次的看着自己干瘪的胸部,我多么希望一夜之间我就成为一个女人,然后离开这里。
顾林也想离开这里,在我们知道他妈干的事情之后。
我拿来了我梦寐以求的那件鹅黄色的吊带裙,把它穿在身上,涂上了脂粉,扭扭捏捏的走在房间里,展示给顾林。我有些兴奋,我问顾林,我好不好看。
顾林又一次斜睨了我,说我活像个唱戏的,还是个花脸。我看了看我自己,干瘦的身板根本撑不起来这条裙子,松松垮垮的托在地上,还真是像个唱戏的。
我试着回忆起在电视里看过的戏曲唱段,压着嗓子,婉婉转转的叫了声相公,然后甩了一下手。
顾林的脸有些发红,说我哪里都不像个女人,哪会来个相公。
我不服,我告诉他,我的意中人迟早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他笑话我傻子样,整天就知道看些古古怪怪的东西。
算了,我脱下顾林妈的衣服,顾林很自觉的转过身去,他说女孩应该有个女孩样,怎么能在孩面前脱衣服。我说,你在我眼里,没差。
顾林笑话的更欢,问我,想要他妈那副脸。我说是的,他继续笑,然后说反正我和她也没差,给你要不要?
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不再发红,褪成了平时的雪白,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窗外梧桐上的蝉鸣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