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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迷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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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宁山的夜总是很静。这种寂静的时候,千万不要一个人上山,千万不要一个人独坐在山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喝酒,千万不要一个人看月光。那种感觉真是可怕极了,可怕到让我以为被全世界遗忘,被所有人抛弃。
师父总说我有病,我想我大概是真的有病,明明知道不能一个人上山,不能一个人独坐山上,不能一个人喝酒,不能一个人看月光,我却偏偏一个人上山,一个人独坐山上,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看月光。
这种感觉真是可怕极了。我被全世界遗忘,被所有人抛弃。
我抬头的时候,那轮皓月挂在半空,玲珑皎洁,众星簇拥,它闪着柔柔的光儿,眼角泛着甜甜的情意,和过路的云朵打情骂俏。这样的月色大概是很美的吧,一点儿不寂寞,有无数的仆从和俊秀的情郎。
然而我在狂乱之森看见的月,却不是这般缱绻模样。它冷着一双冰色的眼,透过高大茂密的森林,冷冷地俯瞰万物生灵。我是它冷冷注视着的生灵,我在林间飞快地奔跑,左手诸贤,右手殿臣,斩断张牙舞爪铺天盖地而来的幽灵。幽灵是没有血的,也没有痛觉,它消失的时候,美得像夏夜翩飞的萤火虫。然而我会流血,有痛觉,我消失的时候,只会丑陋得像一具干尸。多么不公啊,它如此弱小,却如此美丽。
“就凭你很美,仆从众多,情郎众多,我敬你一杯。”我举杯对着明月,哈哈大笑,饮下这一口烈酒。
美妙醇香的酒味,像女人的吻。虽然我并不知道吻的味道是如何,但听一些下流胚子的师兄师弟私下交谈,大抵知道,女人的吻最是美妙最是醇香最是甜蜜。酒有些辣喉咙,我已记不清我是何时开始酗酒,酗酒的疯子总归是容易健忘的。
我问自己,风子潇,你这个疯子,你能忘记吗?
然后另一个我会回答,不能,因为我已经忘了我将要忘记什么。
我从未真实存在过,从未有过真实的存在。
归宁山的寂静真是让人讨厌,让人忍不住沉寂到谷底。我仰望璀璨夜空,几乎要怒骂:我如此颓败、如此丑陋、如此不堪,你何以生得如此动人美丽?你这生来的美丽,怎配美丽?
“疯子,你怎还在这儿,还不过去帮忙?那边的婚礼已经忙得鸡飞狗跳了。”西青匆匆,两手提着牛羊的头,恶心的血溅了一地。
我坐在苍茂的槐树下,仰着的头缓缓沉下来,缓缓转动脖子,缓缓盯着他,缓缓开口说:”一二两个字,再说一遍。”
西青哽了哽脖子,脸涨得通红,想要竭力吐出那两个字,又好像有一只手狠狠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再发出一声。
“疯……子。”西青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早已跳出了十步远,一副大义凛然的赴死模样。
我”哦”了一声,缓缓地转过头来,缓缓仰起头看隙缝里的碎碎阳光。
“啊啊啊我竟然叫风子潇疯子了!啊啊啊风子潇竟然没有打死我!啊啊啊好可怕好刺激好兴奋!”那个白痴师弟一路狂叫着,提着牛羊的头把恶心的血洒得到处都是。
很可怕吗,很刺激吗,很兴奋吗,难道你不知道吗,自从萧雨莫死了,风子潇忘记愤怒了。我在心里,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萧雨莫的名字,刻着萧雨莫最喜欢的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闭上眼睛,讥讽着,木婉晴你好了不起,萧雨莫你好了不起,你们的婚姻将如祭祀般,成为葬礼,无数的牛羊为你们风光送葬。
我何时开始喝酒的呢?对了,是萧雨莫和木婉晴眉来眼去的时候。木婉晴是何等美丽的女子,颠倒众生之容,蛊惑天下之姿,吟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萧雨莫没道理不跪倒在她石榴裙下。萧雨莫是何等风姿俊逸的君子,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木婉晴更是没有道理不倾心于他。
我想,那我呢?可是,我什么呢?我,风子潇,在极乐世界流浪十年的鬼魂一只,被师父收留下的忠犬一条。用的是最粗制滥造的身体,装的是最残缺的心脏,带着的是最颓败的灵魂。凭着殿臣与诸贤二剑,活到如今。我,风子潇,为什么要活呢?
那时,如塞满稻草般的破娃娃的我,矮小瘦弱的我,面如白纸唇如饮血的我,在猛烈的风里,揪着萧雨莫雪白的袖子,声音沙哑好似锯木:”萧师兄,我很怕,我不要进狂乱之森,我不要死。”
木婉晴站在一旁,师父站在一旁。萧雨莫为难,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来看我,紧紧蹙着眉。我从他明澈如水的眼里看到丑陋的自己,在那样美丽的双眼里,第一次见识到自己的丑陋。我心里泣血,身体发颤,我是谁呢?我生来就是如此不堪入目吗?我感受到温热的泪浸满了眼眶,我想大哭,然而不能,我把费力地泪水逼回去,告诫自己,别哭,风子潇,你不能哭啊。
下一秒——
我被拉进一个生命中最温暖最温柔最美最美的怀抱里——
“子潇师妹……要努力……要活下来……”萧雨莫蹙着眉,贴在我耳边,弓下身子抱住我,”一定要活下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狠狠点头,泪水从我眼里疯狂涌出来,我好像在那一次就流尽了今生今世的泪,我哭叫着,哽咽着,生怕他听不见,用最大最沙哑的声音说:”我一定会活下来啊,萧师兄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我进了狂乱之森,昼夜猎杀魔兽,昼夜躲避击杀。我告诉自己,风子潇,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你可千万要活下来,你不能死!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我一直以为那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是我生命中听过的最温暖的话。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当我拥有一个人,又再度失去之后,我才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是何其残忍的一句话。你把我抛下,你把我送入地狱,然后你独自离开。我不要“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我要你对我说”我们之间,从今往后,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我想,我从狂乱之森回来的那一刻,一定极其滑稽。我蓬头垢面,残酷的历练让我面目全非,我再怎么梳理枯草般的头发都无济于事,我以这个样子,在众多惊骇又畏惧又嫌弃的目光中,飞奔着跑向萧雨莫。
“萧师兄,我回来了!”
萧雨莫执剑拦住我,他说:
“风子潇……莫要失了规矩……”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木婉晴,最后又把视线落到他身上,喃喃道,“我……回来了……”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
我,回来了,带着满身的伤疤,和一双再无眼泪的眼睛,回来了。
木婉晴是归宁山最美的女子,剑架在她脖子上时,她美得更加动人心魄。蓝色的泪水从璨如星辰的眼睛里滑下,以及其惹人怜惜的弧度滚落。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发髻端庄大方,腰间束着一条刺绣精美的绸带。她哭着,对归宁山上千弟子、对又惊又怒的师父、对震惊的萧雨莫说,“救我,我不要死。”
萧雨莫拦住愤怒的师父,上前一步,声音忍不住发颤:“子潇,冷静。”
“萧师兄,我很冷静。”剑,慢慢嵌入了木婉晴雪白的肌肤里,丝丝血迹渗出。
“风子潇!你冷静!莫要冲动!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萧雨莫重重地喘了口气,按在剑上的手都在发抖。
“我什么都可以说吗?我,有这个资格吗?”
“当然!”他狠狠地道,颤抖着按住剧烈起伏的心脏。
我凝着他,一字一顿,缓缓地说:“萧师兄,我想听你说喜欢我。”
“做梦!”木婉晴挣扎,然而她愈加挣扎,剑嵌得愈加深。我一点儿也不心疼,然而,会有人为她心疼。
“风子潇……你是疯了吗?你何苦要做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我?我对你并无情义,最多是同门关系,你、你这又是何苦?”
“萧师兄……我……我并不是想要折磨你……可所有的凄苦都由我一人来受,总是有些不公平是不是?”剑,再深入半分,木婉晴又痛又惧,已然不能出声。我望着萧雨莫,不知应该用什么表情来应景。我应当温柔微笑吗,像等待他说甜言蜜语的小女子。我应当凝眉冷眼吗,像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我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只得静静地望着他。
一直沉默不语的师父爆发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毒针般扎得我疼入肺腑。“啊,风子潇!你这游荡在极乐十年的恶鬼,你身上的罪孽沉重到不能洗净,不能投胎!我是造了什么孽救下你,把你带回归宁山,给你躯体、补你灵魂、赐你人心!你这薄情寡义的恶鬼,三千烈火都不能毁灭你,我又如何能毁灭你!你杀了净龄也罢,杀了倾陌也罢,如今还要来杀无辜的木婉晴吗?”
净龄——
倾陌——
那是何人?
心口蓦然钝痛,我松了剑柄,茫然地望着师父。
“你这无情无义之人啊!净龄是最疼你爱你之人,倾陌是你最疼最爱之人,这两人皆因你而死!你可安心!”
我可安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头痛欲裂,对萧雨莫大声道:“萧雨莫,我叫你干什么,我叫你说喜欢我啊!你还不快说,你要木婉晴死吗?”
木婉晴虚弱地摇头,她这等心高气傲的女子,怎能容许她爱的男子被迫低头。她真是宁可死了,也不要被他人占半分便宜。
萧雨莫痛苦大叫,或许他从未尝过被逼疯的滋味。也是,他过得那样顺风顺水的人,怎有机会让他人逼疯他。“风子潇你不知羞耻!我、我宁可同婉晴一起死,也不受这屈辱!”
我的心一片冰凉,冷冷的笑意却浮上眼角。许久之后,我把这些讲给白慕白听,他伏在我肩上哈哈大笑,说:“亏你那时能如此不要脸,不要脸到甚至能把萧雨莫那样淡泊的人逼疯。”我翻了翻白眼,吐出一个字:”滚。”白慕白笑得更欢,捶地打滚:”哈哈,小疯子你不要脸到令人发指啊!”“白慕白你给我打住,我问你,如果你是萧雨莫的话,你会杀了我吗?”“哈哈哈哈不会不会,我杀你都怕染上不要脸的病啊哈哈哈哈……”“白慕白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他突然不笑了,直起身来,捧住我的脸,认真道:”如果我是萧雨莫,一定不让你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我一定要比你更不要脸。”
萧雨莫竟然把剑横上了自己的脖子,带着十分的恨意看着我,带着十分的不舍看着木婉晴。师父又惊又骇,失声道了句:“”莫儿!”无数的弟子无数的咒骂声,如冰雹般砸来。
我看向天空,我想,这个世界,真是一片疯狂。无数人无数事在同一时刻出生死去发生结束,无数笑无数泪在同一时刻绽放终结。我扔了殿臣和诸贤,把木婉晴推向萧雨莫。
萧雨莫连忙接过木婉晴,惊诧地看着我。
有什么值得惊诧的吗?你给我的痛苦,抵消了给我的快乐,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不喜欢你,你本人对我都没什么意义,更何况是你心爱的女子。
我本想潇潇洒洒一走了之,但是,终究做不到。
我捡起了殿臣和诸贤,一走了之。
我的殿臣和诸贤,永远归属于我,永远忠诚于我,永远守候于我。
永远永远,不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