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阳光刚刚好》陆僖野

2、02

　　一切都如同料想般，虽过程波折，但结局总算圆满。

　　姜崇的父亲姜正卿比实际年龄年轻至少十岁，单看容貌和体型就知强于健体，注重保养之道，与许韵珊并肩而坐，一个沉稳，一个泼辣，不单外表般配，性格也有几分互补。

　　老爷子摆谱树威信，姜正卿谈吐儒雅，始终温恭自虚，不矜不伐，姜许两家的婚事最终获得他老人家松口，板上钉钉。

　　到了饭点，姜正卿做东。

　　他们一共两辆车，老爷子远远䁖了眼姜正卿停在墙根下的奥迪A6L，佝偻着钻进许韵芝的车里，等门一关，平稳上路，第一句话便是问：“那四个圈儿我认识，好像也不算腐败？”

　　许韵芝被逗乐了，驱车载着老父亲和小女儿，紧跟在奥迪车后。

　　“人家都请您上那辆车了，您刚刚怎么又敲山震虎上了。爸，您可别怪我说您一句，咱家这位准二姑爷不是一般人，差不多得了，对人家态度好点，小珊自己做的选择，我相信她的眼光不会差。”

　　老爷子哼了声：“不用你说，我长着这双眼睛摆设用的？”

　　小也在后座上心不在焉，忽被老爷子点名：“你们姐俩没一个让我省心，小也这孩子跟着魏思远，有妈等于没妈，你不心疼，我心疼。”

　　许韵芝三年前工作调动去了墨尔本，一年只回来两三次，一次待个十来天。这次回来正好赶上许韵珊谋划婚事。

　　母女二人同时看向车内的后视镜，目光在镜中交错一瞬。

　　小也还没说什么，许韵芝先开口，安抚老爷子，也安慰她：“快了，明年就能调回来了。”

　　那天，他们去的一个隐蔽的私家四合院用的餐，据说，需提前预定才会开门迎客。

　　创始人是国宝级烹饪大师，做的是国宴。

　　饭后再回到车里，老爷子摇头感叹：“再民主的社会也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许韵珊与姜正卿告别，没上他的车，也坐在许韵芝的凌渡。

　　“您说您多难伺候，依我看，正卿就该听我的，在咱胡同口随便找一家像样的饭店，免得您见不了排场，受刺激。”

　　小也趴在车窗，姜崇正打开奥迪车门，探至车内的身体一顿，似有感应般抬头望过来。

　　凌渡先行启动，驶出与之平行的停车位。

　　阳光有些灼眼，小也看不清姜崇的表情，他立在车旁，直到他们已经开走很远了，他还在那里，目送他们。

　　小也仿佛虚脱了一般，重重跌回车座。

　　她像一棵枯萎的植物，仰头瘫着，耳边是母亲和小姨默契唱着双簧，有意说给老爷子听的背后故事。

　　“早上导航给我领错道了，碰上修路，还想着比你们先到，正好能出门迎接。紧赶慢赶，到头来还是让你们早一步。”

　　“我是想着晚点的，大周末的，谁不想睡个懒觉，怪只怪正卿时间观念太强，不想让你和爸久等。”

　　“我不都说还没到么。”

　　“得亏没等你。等你来了，咱爸该等急了，到时候你信不信他能把对正卿的印象分扣个底儿掉，回头教育我说，这人第一次登门就拿糖，忒不靠谱。”

　　老爷子闭目养神，一哂：“你甭指桑骂槐，不就是怪罪我给你心上人甩脸子了么。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人嘴软，我吃他一顿席，是不是还得给他赔礼道个歉？”

　　“那是您说的，我可没这么说。”许韵珊坐在副驾驶回头，难得严肃一回，“爸，您说实话，您之所以后来答应，是因为正卿这个人，还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

　　老爷子闭着眼，没睁：“都不是。”

　　不止姐妹俩意外，小也都靠在靠背上，将支撑在头枕上的脑袋微微偏转，睇向身旁的老人。

　　老爷子眼睛睁开，周围都是褶，由里面投射.出的目光，酝酿着一辈子的智慧。

　　“我问你，是姜正卿自己要把儿子带来，还是那小子主动要来？”

　　许韵珊错愕：“这不是礼节吗？”

　　“礼节个屁。他一个二婚，头回上咱家来就带着孩子给我添堵，他有那么傻？”

　　小也微微坐直。

　　所以是姜崇主动来的？因为只要他露面，就有破坏这门婚事的可能？

　　念头刚起，又被她自行否定。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如果真想阻挠，仅仅露面远远不够，至少该当着女方亲属的面出现令人愤慨和担忧的过激行为。

　　可他没有。

　　没有激怒任何人，没有任何不得当的言行举止。小也再清楚不过，除了刚见到自己时他情绪浮动较大，面对许家人，由始至终都安详恭敬，彬彬有礼。

　　真要挑错，也就是话少了点，餐桌上也是长辈问一句才答一句，言简意赅，绝不废话。

　　可他平时也是这样，不内向，但是内敛，话不密。

　　许韵珊一经点拨，望着老父亲恍然大悟：“您是说？”

　　老爷子不置可否：“儿子长得好，教育得也好，金光闪闪的一个模范摆在眼前，还恭恭敬敬地给我行礼，你觉得是扣分还是加分？”

　　许韵芝开着车，闻言禁不住笑：“敢情您是看上他们家的基因了。”

　　老爷子拱着手，没否认：“真要能有个那样的外孙，祖上积德喽。”

　　没人知道小也此刻内心的震动有多大。

　　她恍惚一瞬，迅速把头扭向窗外。

　　车行驶上立交桥，视野拔高，连绵的高楼群宇映入眼帘，不一会就被瞳孔自动加入波光滤镜，虚化成一片。

　　……

　　小也的父亲魏思远是姜崇高中三年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从小也初三开始，魏老师就常在她耳边念叨他这个优秀过头的学生，以至于当她自己也考进父亲所在的那所重点高中，对姜崇的关注已成为一种习惯。

　　没有了距离的障碍，由好奇引发的注目更是变得无法控制。

　　他比她高一届，她进学生会时，他已经忙于各种竞赛退会了。终于有机会向他自我介绍，还是沾了魏老师的光。

　　那日，小也忘了带钥匙，背着书包只身前往高二教学楼的某间办公室。

　　魏老师桌前围着几个学生，他在给他们讲关于竞赛培训的一些事。

　　小也扒在门框，探头而入。

　　魏老师的座位背对大门，声音徐徐。

　　她一眼看见姜崇，高高的个子鹤立鸡群，没有挨老魏太近，沿桌站得最远，额前碎发微垂，脸瘦，五官轮廓分明，峻拔笔挺地微低着头站在那里，从容恭顺，没有丝毫的不耐。

　　兴许是她一瞬不眨的目光蜇到他了，她还没缩回头，姜崇微一侧眸，视线投向门外，和她的碰在一起。

　　那是他们第一次对视。

　　仿佛下一秒，地球就会爆炸。

　　老魏不厌其烦地在强调什么，小也再也听不清。每一句话都是缥缈的背景音，只有心脏的搏动是唯一的主旋律。

　　姜崇的异动引起旁边人的注意，很快又有人发现她。

　　老魏有所察觉，停下话茬，回头。

　　看见她，眉头一皱：“怎么放学还不回家去？”

　　小也吐吐舌头，身体一闪，单肩挎着书包迈入门内。

　　迎着众人的视线，挠了挠后脑，她笑容灿烂地卖乖：“我没带钥匙……”

　　当着外人的面，老魏给她留了面子，没当众数落她。

　　接过钥匙，听他吩咐两句早点回家，到家给他发个消息，一会他还要教研组开会，晚饭需要她自行解决。

　　小也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不敢往姜崇那边乱瞟，好几道目光对着她，她也分不清他还有没有在看她。

　　出了办公室，她在门口顿了一顿，长长吁口气，心里特兴奋。

　　为了再多看他一眼，本来她应该沿西边走廊去最近的楼梯，但一点思考也没有，她完全凭着本能意识，向东走，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慢着步子，再慢着步子，假装无意地往里面瞅。

　　很久以后，哪怕他们一起主持过两次活动，慢慢熟稔起来，无数个回忆往昔的瞬间，小也都忍不住暗暗唾弃自己当时的装模作样。

　　可能天生缺乏一点表演天分，抑或姜崇就是比常人感官敏锐，目光瞄过去，刚掠过其他人扫到他，他一个抬眸，不期然地又撞个正着。

　　直到一口气走出去好远，她都还有点回不过神。

　　一天之内……不，是十分钟之内，能和他有两次眼神交汇，说是意外惊喜也不为过。一会回家，她能多做两套试卷。

　　心情好，脚步也慢悠悠的休闲惬意。

　　手指套进钥匙圈，转着玩儿。

　　步出校门，拐进一家常去的书店。

　　满墙的书架陈列在眼前，随手翻了本物理参考书，瞅了几眼，放下，准备去拿旁边的另一本时，身后突然蹿出个人声，低低淡淡的，像玉石在轻轻碰撞。

　　“想挑物理的话，我推荐这套丛书。”

　　随着声音的靠近，一只手落在第二排书架，修长干净的手指抽.出其中一本辅导书，封面朝上，递至她眼前。

　　刻意放大的字体铺满印刷版面，小也的注意力却都在他的手上。

　　手腕翻转，扣在书面的四根长指连同手背一起，像精美雕琢的艺术品展于眼前，骨节很直，甲体略长，形状十分好看，端口修剪得整齐干净，粉粉的搭于肤色。

　　令小也感到惊讶的是，男生的手竟然也会给人一种清润的视觉美感，一点不比她的手粗糙。

　　下颌轻抬，眼帘随之上移。

　　心里正想着究竟撞了什么大运，脸上却已绽放笑容，扬手接书的同时，嗓音脆脆：“谢谢。”

　　姜崇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客气。”

　　他没有立即走开，站在她身边，抽.出了一本高二年级的化学参考书。

　　鼻峰英挺，嘴唇莹润泛红，下颚的弧度清隽有型。

　　机会送上门，哪有白白浪费的道理。

　　小也唇畔如花：“我叫魏小也。刚刚就是我去拿钥匙的，你还记得么。”

　　“嗯。”简单的一个音节从他喉咙里发出，手上正摊开那本参考书，翻过一页，漆黑的眸光挪过来，在她脸上定焦，“姜崇，魏老师这届班上的学生。”

　　他好像没有反感她的主动搭讪，不然也不会礼尚往来做自我介绍。

　　小也笑得像餍足的小狐狸，颊边梨涡深陷：“我知道。”

　　姜崇眼眸深静，眉梢挑起的幅度很微小，但小也还是眼尖留意到。

　　她大大方方地解释：“我爸常说起你。”

　　孰料，姜崇并未被她的回答很好地说服，似是略微沉吟：“名字只是个代号，听你的意思，是早认识我了？”

　　横空敲来一记闷棍，小也嘴巴一缩，意识到露出马脚。

　　臊归臊，不过她也不怯，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到完美措辞：“你不知道自己随处一走就是焦点吗？”

　　她拿他递给她的这本书半遮住脸，眼珠往边上斜，示意他看向旁边。

　　书店在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客流不断，不大的面积零零落落地分散着不少学生，杂志区的网格墙前，两个女生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往这边窥探。
　　“瞧见没，在这里也是。”

　　姜崇侧目，女生脸一红，飞快躲闪。

　　想到自己和她们其实没差别，顶多脸皮厚一点，眼神对上不会逃之夭夭做出躲避，小也的心情突然有些郁闷。

　　不做点什么凸显一下存在感，会不会明天之后再遇见，又会退回到陌生人的原点？

　　未有迟疑，姜崇眸光寡然收回的霎那，她迎上他的眼睛，笑吟吟发出邀请：“我不能让你白给我推荐参考书，这样吧，你想喝什么，我请你。”

　　姜崇微微一怔，眼瞳里的墨色泅开波纹，眸色润朗：“你都不翻开看一眼确认一下内容，不怕我坑你？”

　　“大神，你是在怀疑我老爸的眼光吗？”小也把书抱在胸口，故作正经地驳回，“还是说，你特不自信，物理都得过奖了还怕挑错书误人子弟？”

　　嘴角一咧，脑袋由左边歪着，转为向右边歪，带着点央求的口吻：“给个面子好不好，我也不是谁都请喝饮料的，相识便是缘，就当交个朋友，你觉得呢？”

　　说罢，圆睁着眼，直直望着他。

　　那时候，想法单纯，真的只是想和他做朋友，以至于快言快语，毫无少女羞涩。

　　“我觉得……”他像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三个字，语调很轻。

　　眼睑低垂又抬起，对上她满怀期待的目光。

　　“好，那就劳你破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