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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开始(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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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德殿内。
“如何?”季怀直死死地盯住搭在赵媛腕间的那只手,脸上的表情一片凝肃。
诊脉的太医被殿内这凝重的气氛所染,额上渗出点点汗意,但却不敢举袖去擦,直得将心神集中在腕间的脉象上,借此回避这沉重的压力。
少顷,他收了手,对季怀直和赵媛行礼道:“回禀陛下、娘娘,确实是喜脉,应当已有两个月了。”
虽然早就有些猜测,但真听到太医这么说时,季怀直脸上的表情还有一瞬茫然,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咧嘴大笑道:“赏!”
这一句下去,整个坤德殿的气氛都为之一松。季怀直转头去看赵媛,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愣了一刻,脸上的也喜色敛住了些许,露出几分歉疚来,上前几步,轻轻揽住她。
坤德殿内的众人见状,也都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不多时整的大殿都空空荡荡,只剩下这相拥的二人。
一阵沉默之后,季怀直率先开口,“……对不住,让你受苦了。”因为自己不想纳妃一事,赵媛作为皇后承受了多少压力,实在是可想而知。
赵媛在他怀中使劲地摇了摇头,伸手环在季怀直的腰间,指尖用力、拽出了几道褶皱,哽咽道:“臣妾……不苦……一点都……不……”
恰恰相反,这世上应当再无比她更幸福、更幸运的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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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怀直无论是哪一辈子,都对小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赵媛迟迟未能有孕这事儿,季怀直在确认了不是两人身体问题后,也相当看得开。
可是,在得知赵媛真的有孕的那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而起:再过几个月,就会有这么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诞生于世——只是这么想着,心底就抑制不住地生出些欣喜来。
这种莫名欢喜、动不动就傻笑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开春。
……
绍德八年二月,韩国公诰命亡故。
——去世的是杨文通的祖母。
那日的祭奠,季怀直是亲自前往韩国公府去拜祭的。国公府本就地位不凡,再加上圣上亲临,这祭奠更是隆重了几分。
季怀直在一众哀哭的人群中,看到了面色恍惚的杨文通。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不是他人所能安慰得了的,季怀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涩声道了句,“节哀。”
杨文通有些失焦的眼神重新会聚了起来,落到季怀直身上,嘴唇动了动,却并未发出声音,而是对季怀直轻轻地摇了摇头。
季怀直知道,这是让自己不必担心。
……
祭奠之时,本就是一家府邸最为忙乱的时候,是以季怀直也没有在国公府多待,上了祭后,便告辞离开了。
**********
几日后,京城城郊。
季怀直静静地伫立在一处高地,垂眸看着城门处的人来人往。
不多时,韩国公府的送灵车轿从城门内缓缓驶出,可意外的,季怀直没在那附近看到杨文通身影。
“我猜你会来这儿。”身后传来一道有些嘶哑的嗓音。
季怀直循声回头,就见杨文通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似乎比祭奠那日更瘦了,但精神却略好了些,起码能勉强勾出个笑来,虽然那笑比哭还要难看些。
季怀直打量了他一番,最终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低道了句,“多保重。”
去世的是杨文通的祖母,按制杨文通并不必赶回原籍丁忧,但……他毕竟是被祖母一手带大的,如今老人家去世,他想要完完整整地守满这二十七个月,也着实无可厚非。
杨文通偏了偏头,看了搭在他肩头的手一眼,倏地上前一步,揽住了季怀直。
季怀直愣了片刻,倏地感觉到肩颈处隐隐有些湿意。
这是……哭了?
两人相识十余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碰见杨文通流泪。季怀直手足无措地慌了半晌,才试探的伸出手,像安慰小孩子一般,轻轻拍抚着杨文通的脊背。
“你也保重。”耳边的声音犹带嘶哑,这句过后,杨文通便放开了季怀直。
他眼眶略有些红,但神情倒是略微松快了些,又深深地看了季怀直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季怀直盯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怔,忽地叹了口气——
亲人啊……
他微微仰头,眯眼看着那游游荡荡的白云。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当年那股沉痛的悲哀褪去,留下的是深深的悔恨——如果,如果他当年,能再多付出一点真心……
过往的遗憾想要弥补,可那人却早已经不在了。
季怀直难得深沉一回,却并没能维持多久。一阵风吹过来,带来了一段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气,季怀直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头脑一瞬的空白之后,方才的那点突入其来的莫名情绪也被抛在脑后,他抬了抬手,招呼着张恕准备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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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王府。
塔不烟的脸上笑意盈盈,本就深邃的五官,因这笑带出些惑人的艳丽来,她转头看向栎王,“老天都在帮我们……殿下,这个可是难得的好时机。”
栎王略微沉吟了一下,也缓缓地点了点头。
有杨文通在京,他尚有些顾忌:要是朝廷和安王对上,谁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像当年对付赤狄一样,砍瓜切菜得把叛军给收拾了。
况且,他又想到去年冬日,季怀直在朝堂上的那一番动作——要是再拖,等朝内人心稳固,这事可就更难办了。
御敌之良将、安民之贤臣……他的这个侄儿还真是好福气!
而塔不烟见栎王点头,语气中更是带了几分欢喜,“我去同阿兄写信!”说完,也不待栎王回应,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
一个月后,蓟州。
草原一望无际,嫩绿与碧蓝相接,天地的界限是如此分明、又如此模糊,而那道横亘其中的蜿蜒河流、也是与天空一脉相承的蓝,仿佛就是从空中流淌而下。
河畔是一大一小的两个黑点,凑近看去,原来是一人一骑。
那人正在河边低头汲水,而他身旁那匹棕色的骏马并未拴起,却只是在主人身侧闲步,并不远离。
倏地,正在汲水的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庞,正是安王的近卫、朝廷近封的宣武将军李构。
李构眯了眯眼,远远地望向了天地相接的那一道分界线上,那处明明没有任何异常,他却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神骤转冷锐,搭在水囊上的食指轻扣了六下,忽然唇角上挑,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来。
他站起身来,一旁的那匹骏马也似与主人心有灵犀缓步靠了过来。
他伸手捋了捋马鬃,左脚踩进马镫,右手一撑,再一晃神,整个人已经端坐在马上,手中也已执上了一张长弓。他从右侧的箭筒中摸出一支箭矢,搭到弦上,缓缓拉开。
远处遥遥地现出几个黑点,细细数去正是六个,而此刻,李构手中的弓弦也已张满,他手指一松,弦上的箭矢便飞射而去,速度之快,几乎发出破空的尖啸。
李构一丝停顿也无,又摸出一支箭来,搭于弓弦之上。
……
那一小队赤狄人方登上一高坡,倏地一支箭矢破空而来,领头的那一人一声没吭地就从马上坠下。
剩下的五人有一瞬的茫然,下意识地一勒马缰,向着箭矢来处搜寻而去,而就在他们这短暂的反应时间,第二支箭矢破空而来,又有一人倒下。
无声的惶恐笼罩了剩下的四人,不过待发现对方仅有一人之后,他们总算稍稍镇定下来。骂骂咧咧地驾马朝着那人冲去,手中的弓箭也对准那人。
李构被四个人瞄准,却半点都没有避让的意思,依旧稳稳地立在原地,继续张着弓弦,为他的第三箭蓄力,只是唇边那抹嘲讽的笑意愈深。
果然朝着他飞来的那四支箭矢在距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力竭般地减缓了速度,最后缓缓地坠落在他的附近;而他射出的第三支箭矢,又洞穿了一人的咽喉。
剩下的三人脸上的神色有些发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竟在剩下的那两人的掩护下,掉头就往回跑去。
李构挑了挑眉,但余下的两人急速奔来,由不得他细想。他一扯缰绳,驾马朝侧方奔去,重新拉开了距离。
限于两方长弓射程差异巨大,李构解决这两人委实没有费什么功夫。
但离去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赤狄可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传统,怕是那人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李构环顾四周,不多时,便挑定了一个方向,策马追去——追击这种事,做得多了,总是有点经验的。
他的这驾坐骑,虽是不如殿下的“蹑景”和任茭白的“白兔”,却也是难得的良驹。是以未过多久,他便远远地看见了方才被掩护逃走的那人。
抬弓搭箭……
少顷,李构便从那具尸首上翻出了一封书信。只是看到那信封上的【文贤单于台启】六字,他原本舒缓的脸色骤然绷紧,神情甚是难看。待到检查了之后的火漆封,他更是面色阴沉、几乎能滴下水来。
那字迹是安王殿下的字迹,印鉴也是殿下的印鉴……分毫不差。
但他追随殿下多年,自然知道殿下绝非这等与外敌私通的人。那这封信?
——定然有人捣鬼!
李构倏地想起四年前,杨文通突然跑来蓟州的那此询问……虽然最后证明是知州府的失误,但那真的是意外吗?
他越想心底越凉,将手中被攥得变形的信放入怀中,翻身上马,重又往王府奔去。
座下的骏马飞驰,引得人呼吸也困难了起来,李构恍惚间忆起了一个数年前的一个场景:那应当是个匈奴贵族,但那时却已伤痕累累,数支箭矢扎进他的皮肉,身上还有不少刀伤的口子正汩汩流血。受伤过重,以至于他眼神都不甚清明,但还是死死地盯着他们这方,用不甚熟练的官话朝他们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你们……”
一支流矢结束了他的性命,旁边传来任茭白的取笑声,“官话说得不错!”
可那句带着些异域音调的“狡兔死、走狗烹”,却如同一段恶咒一般,时时在他脑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