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芒果酥和凤梨酥

11、在逃犯（1）

　　……
　　安静。
　　昏暗。
　　熟悉而温暖。
　　她看不见，也听不见，身处混沌与黑暗中，奋力挣了两下。她想起谁说过……对，那个人说过，她喜欢待在黑暗中，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回忆起自身所经历和感知到的一切，就像从母体的羊水中游向体外，顺着满是血污的肉壁爬到世间——

　　[……家好，欢迎乘……本次列车是G5236次……由杭城开往京城，列车乘务组全体工作人员……全列禁烟，如有违……乘警……下一站……]
　　周一的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高铁播报声，她在半梦半醒间眨了眨眼，被窗外的光线刺得皱起眉头，赶紧又闭起眼睛。
　　她吸了吸鼻子，闻到香葱饼干的味道，边上的人正‘咔擦咔擦’地咀嚼着饼干。周一的裤子口袋震了两下，她闭着眼摸到手机，拿出来一看……她没有解锁，屏幕自动亮着，一个红黑色的app在一堆常用app中闪动着光带，显示是新安装——‘游乐场’。

　　周一的手指移到app上，毫不犹豫选择了打开。
　　用户已经自动注册登陆完毕，区域-0045编号-210009，称号-暴虐者，玩家-周一。点开具体信息后，可以看到一张表格，上面显示‘游戏次数：1；获得器物数量：1；获得灵物数量：0；剩余休整天数：15’。
　　游戏次数的下面有一个下拉菜单，现在处于打开状态，写着‘游戏1综合评价：S’。在剩余休整天数的边上还有一行小字，周一眯着眼看了看，发现上面说‘获得暴虐者称号的玩家休整天数减半，该数据为已减半数据’。获得器物数量的边上有个‘说明’按钮，周一没有按下去。

　　原来她不是做梦。
　　周一瞪着那张信息表看了好久，坐在边上的男孩忽然凑过惊呼：“哇……大神啊！战绩666啊，大神你好牛批，带带我吧！”周一愣住了，她一时不太明白这男孩什么意思。他也是游乐场的玩家？他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做到的啊，这么高胜率！”男孩摘下了耳机，一脸惊喜崇拜地看着周一。
　　胜率？周一看了下app里的页面，然后又转过头去打量了一下邻座的男孩。对方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卫衣，戴着副大耳机，耳机里富有节奏感的歌声若有若无地响着。
　　周一犹豫了下，问：“……王者荣耀？”
　　对方点头：“对啊！大神你这么厉害，带带我吧！”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邵星，由于列车到站停车时间短，请非到站旅客不要在站台长时间停留，列车停站时站台上不能吸烟，谢谢配合。]
　　周一愣了会儿，把手机飞快地放回口袋，背着包跳起来就往车门处跑。她差点撞到过道上的其他旅客，一路不停地道歉，邻座的男孩还在她身后喊：“哎？加个好友啊！大神——”
　　她下了这列高铁，重新买了票回杭城。
　　过了这么久，警[晋江]察可能已经到旅馆开始调查姚萱的死因，很快就会通过监控录像发现周一的行踪，再调取高铁售票记录，要不了一小时，她就会落网。其实这都无所谓了。她做了那么多努力，不让自己死在游乐场，也只是为了回到这里，接受应有的审判。

　　这条路周一走了三次。
　　一次她满怀忐忑地猜测姚萱的想法，一次她心惊胆战跟着人群离开。现在，又轮到她自己走回来了……而且还可笑的回到了原点。就像她当初完全没能猜到姚萱的心思一样，这一次她也没能猜到自己会听到的回答——
　　“您所说的这栋别墅，就是051号别墅，是这栋没错……”工作人员是个说话慢条斯理的年轻女子，态度十分客气，她仔细查看了记录后，面露犹疑地看着周一，“中午的时候，客房保洁员工就已经打扫完毕了。记录中，根本不是一位叫‘姚萱’的女士预定的房间。昨天，也就是10月13日，cxx辰集团公司员工聚餐就在我们旅馆，他们预定了三栋别墅，051号别墅就是其中之一，公司人力部还提前打过招呼，需要我们布置场地和提供餐饮。”

　　周一紧紧地握着服务台上放着的签字笔，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看监控。”她太过用力，笔尖深深地戳进纸面，钢笔墨水流了出来。
　　“这位女士，您一来就说让我们的员工去检查051号别墅，现在又要求看监控，如果您对我们的旅店服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完全可以和我说明，并在信息表上进行登记。但您现在这样做，就是在妨碍我们工作了。”对方说完，抬手虚放在红色的安保传呼按钮上。
　　周一‘啪’地拍了下服务台，惊得对面的女子差点按下手中的按钮。她连忙道歉，急促地喘息了几次，说：“等一下！”

　　她扔下那支漏墨的钢笔，在服务台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抓挠着头发：“请等一下。抱歉，我知道我的要求不合理，但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周一注视着对方的双眼，“你能帮帮我，让我看一眼监控视频吗？”她哀求道。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说：“您稍等，我帮您问一下技术部。”她转身打了个内线电话，然后倒了杯水放到周一面前，“请用。”

　　周一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用猜也知道，工作人员肯定是觉得这个客人精神不稳定，脑子说不定也有问题，反而不敢叫保安把她赶出去，现在还好茶好水招待她，就怕她做出过激行为。
　　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进入游乐场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事，那她杀了姚萱也是事实，但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没过一会儿，工作人员接了个回复电话，对周一说：“很抱歉，技术部员工和我反映，监控系统出了点问题，最近两天的监控视频文件都损坏了，根本无法查看。”

　　系统出了问题？损坏了？周一盯着放在服务台上的钢笔，背后升起一股恶寒。
　　怎么会……不能查看？为什么这么巧，只有这两天的视频损坏了？她想了下，又问，“我能去看看051号别墅吗？请你帮帮我！”周一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工作人员脸色变了，连忙安抚周一：“好的好的！您先放开我，您不要急，我马上带您去……”说完，让客房服务部人员拿好客房门卡，带着周一去了051号别墅，两人一路都没有交谈，到了别墅门口，工作人员还特意提醒道：“这位女士，昨天的cxx辰集团公司员工聚餐结束后，我们只是初步对别墅进行了清扫，里面现在还有点脏乱。”

　　周一抢过门卡，急匆匆地推门——
　　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有重物被拖拽着在地上擦过留下的道道血痕，有星星点点印在沙发布面上的暗红血点，有飞溅状散开的血丝干了后留在靠垫上。
　　她忍不住退后了半步，低低干笑了两声。这些都是存在的，没有消失，也不是一场梦。她确实在这里、在这个别墅里杀了姚萱。她杀了自己的恋人。周一抓了把散落的头发，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闷声说：“你也看到了，这里不是什么员工聚餐的地方。”她靠在门框上，等着工作人员尖叫报警。

　　“……这……是这样的，我们的保洁员工应该是整理过，没吃完的东西已经都拿出去处理掉了，这里是乱了点，地上这些都是奶油和巧克力酱，我们还没来得及彻底清扫。”工作人员走进别墅的客厅，拾起掉在地上的杂志，把这本带着血迹的杂志放回收纳袋里。“您也知道的，公司聚餐都是这样，大家玩得高兴了……您、您再看看，不急……”她一边整理，一边时不时地看一眼周一的神情。
　　周一看着对方，揉了揉眼睛，心想大概是听错了。她反复看了几遍地上的血迹，指着沙发布面上的暗红色问：“你说这是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女士，这都是巧克力酱，粘在沙发上很难清理了。”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自己说错哪个字让这疯子不满。

　　周一快步走过去，靠近后立马闻到一股带着铁锈的酸臭味。她按着沙发上的那层布面，仔细查看了几次，又拿手擦了两下血迹。她咽了口唾沫，觉得喉咙发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一四下打量着别墅的客厅。
　　……没错，这里已经被人整理过了，餐桌上原本剩下的食物残渣都收拾干净了，地上碎裂的醒酒器和红酒杯也不见踪影。她冲进卧房，掀开叠得整齐干净的被褥……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会没有？！

　　周一转身看到工作人员也跟了进来，一把握住她的双肩：“床上的……”周一说到这，猛地顿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床上躺着的人呢？
　　我杀了姚萱后，把她放在这里了，你们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床上……床上应该有罪证，是最无可逃脱的罪证！
　　我杀了人，我把尸体留在了这里！！

　　周一意识到一件事。
　　她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世界，都和对方的认知不一样。
　　但是姚萱呢？姚萱被送去哪里了……？！她感到头皮发麻，太阳穴跳动着阵痛。
　　她的声音嘶哑，自己都有些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你们、你们整理过卧室了？你们看到床上有什么？怎么处理的？怎么处理的啊？！！”
　　她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也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可结果一个都没用上。现在，她还把姚萱弄丢了。她是来自首的，她想再看一眼姚萱，可这些期望和决心都成了笑话。

　　“女士，您、您冷静一点……”工作人员哭丧着脸，抖着声答，“这、这个打扫的事，是客房部负责的……是这样，我们每天会严格按规定对退房的别墅进行清理，呃……生活垃圾和破损的、明确显示被遗弃的物品，按照惯例，我们是直接按照废弃物处理了。如果客人遗留在这里的属于贵重、重要物件，我们是一定会予以保留，并尝试联系客人的，您冷静！您要是有什么东西忘在这里了，我们帮您查……绝对帮您查……这样，您看，您是不是先填写一下您的住址和相关信息？”
　　她翻开带着的文件夹，打开某一页，拿出一张表格：“您、您填一下，嗯，还有您家人的联系电话……我们找到您遗失的东西后，马上联系您，给您送上门！”

　　“……废弃物？”周一张了张嘴，她一时说不出话。
　　什么意思？怎么判断什么是废弃物，什么又是贵重物品？你们看得见吗？！你们看得见我看见的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把……就把……”她的声音哽咽了，“你们把她带到哪去了？！”周一不想再待在这儿了，她一把推开旅店工作人员冲出门去，一边掏出手机拨给林轩。电话一接通，她就急不可耐地说：“林轩！林轩你帮我个忙！很重要！我记得你说过你好像认识杭城环卫局的人，你和那个人现在还联系吗？”

　　[啊？周一你搞什么？]林轩不明所以。
　　“我……”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说：“姚萱……我要找姚萱……”
　　电话那头的人一时没说话。
　　周一又重复了一遍：“林轩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要找到姚萱，我……”
　　[……你说谁？]
　　“姚萱！我要找姚萱！”周一几乎是对话筒喊着。
　　[周一，虽然你叫周一没错，但我还是想问问，今天是周几？]
　　“……林轩我没开玩笑，我是真心求你帮忙！”
　　[好吧，今天是周五。另外我也没开玩笑，你说的那个什么药……什么炫？是男是女？你为什么找她？这里面有故事！快说！]

　　周一停住了脚步，站在别墅通往客服中心的小道中间。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经历过现在的这一切，早早地知道了那个结果，也看到了那个她最不愿承认的事实。
　　[我们是朋友对吧？你找了个……嗯，听名字应该是女的，对吧，那就是找了个女友？你什么时候脱单的？你不够意思啊周一，现在还不是要求到我头上哈哈哈！]
　　“林轩。”周一深吸了口气，“我确认一下，今天是周五，我没开玩笑，你也没开玩笑，你不记得姚萱，是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的，但到了这时候，周一反而有了种坦然和恍悟。如果林轩什么都不记得，就再没有人能帮到她了。但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糟吗？哈，不可能更糟了。

　　她想到了垃圾回收站，想到每天清晨经过各个小区、各个站点的垃圾运输车，想到车里装着的那些腥臭酸腐的厨余残渣、废品果皮，还有破旧得露出白色内里的沙发座椅、用薄得透明的紫色垃圾袋装着的卫生巾和避孕套，想到那些每时每刻被这个城市排出的污物。
　　现在，姚萱也许和那些东西一样，被遗弃在旅馆的床上，被收进巨大的黑色袋子里，扎紧了口子，一路拖行着抬放到小型运输推车，再被骂骂咧咧的环卫工作员扔到垃圾车里。那车满是洗不干净的黑咖色污渍，平时周一路过都要掩住口鼻。最后，装得满满当当的运输车开到垃圾填埋场或焚化场，姚萱就和那些废弃物一起，被深埋地底、或被焚烧殆尽。

　　[哈哈哈哈你这招好low啊，想这么混过去？不存在的！我现在先帮你找环卫局的人，等一下再给你电话……]
　　“不，不用了。”周一说。这时，她握着的手机震动了下，似乎是收到了消息或推送。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感恩戴……啊？等等？]
　　周一看到不远处一路小跑过来的工作人员，对方一边对身后几位安保人员说着什么，另一手指着周一所在的位置。“谢谢你，林轩。”周一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身朝小道另一头跑，她听到身后那几个保安呼喝着，像是叫她停下不要乱跑。

　　周一没理会他们，她喘息着跑过小道的一个转角，又顺着河堤大道跑了一段路，路标箭头指着杭城景点的一处码头。她身后没有呼喝声了，那些安保人员没有继续追赶，应该是觉得像周一这样的‘病人’主动离开，就不要再去自找麻烦了。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撑着膝盖，过了会儿才缓过神，看到手机右上角绿光不断跳动。
　　周一解锁屏幕，发现是‘游乐场’app显示收到了一条消息。她点开一看，竟然是个不认识的玩家发来一条好友申请。周一直接按下‘拒绝’。

　　她现在无法思考。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仿佛是……回到了认识姚萱之前的状态。那时候她什么都不在乎，没有规划和憧憬，也没有期待和恐慌，什么都可以接受，也什么都可以拒绝。
　　她的生活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硬生生掐断了两次，一次是遇见，一次是失去。

　　周一走了没几步，握着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她打开一看，还是之前那个玩家，一模一样的好友申请。她连续拒绝了几次，对方也很有耐心，无论被拒绝几次都会再发送申请。周一心中窜起火来，盯着那条申请看了半晌，终于按下了‘接受’。
　　反正不可能更糟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