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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乌衣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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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春和殿。
李岫一身银白常服,面向殿外的湖光山色,执笔写意。不自觉的,他便面露浅笑;自他登基以来,已经甚少有如此悠然时光。
他埋头描绘几笔,又抬起头来,却见殿外较先前多了一个纤长的身影。
那个女子风尘仆仆而来,身上还系着披风,想必一路颠簸;发髻有些松散,以至于额边的碎发都掉了下来,这是她少有的狼狈模样,可即使是这样,她依旧容色惊艳。
皇帝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笔,看来这悠然时光就要没有了。
“怎么这个仪容不整的样子就来了?”
她不答,只是面无表情立于离他一丈之远。
皇帝笑道:“从前阿宛见了朕,还会笑一笑,如今竟连装也懒得装了么?”
他一步一步逼近,最后走到了她身侧,接近她耳畔道:“阿宛风尘仆仆从广陵赶回了京都,是为了见太傅大人吧?真是天意弄人,太傅终究未能见他儿女最后一面。”
她将自己的指节握得发白,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陛下诏臣女入宫,就是为了这番话吗?”
皇帝似是被惊醒,懊悔的摇了摇头,笑道:“抱歉,朕……不该这样让你知道此事的。”
他轻轻地牵起那只紧握的手,声音略带颤抖:“你知道吗?虽然朕登基短短数月,便已经是太傅在太傅和皇祖母的层层重压下勉力维持,想必先帝亦是如此,才会英年早逝吧?”
“即使如此,即使他杀了朕的母妃,即使朕好不容易才遇到如此大好时机,几欲杀之而后快;可是朕也不过是命他告老罢了。可知道是为何?”
说到福王太妃,萧宛缓缓转过头,双唇紧闭,带着复杂的情绪,看向年轻皇帝的脸,他的面容依旧是如此温柔和煦,他的声音依旧如拂面的夏风,这副面孔讲出那样的每一个字都愈显疯狂。
皇帝忽然收起了方才的表面上的平和,面目狰狞起来,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颌,高声道:“昌和十五年的腊月十九,发生了什么事,阿宛妹妹不知道么?如今还来装作一副无知的样子来骗朕!”
下颌传来的压痛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心中复杂的悔愧却让她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愧疚与悲悯的眼神看向那双因愤怒二几乎血红的双目。
“朕不许你用这种眼神看朕!”
“臣萧显,叩见陛下。”
门外传来了声音,皇帝终于松开了手,令她跌坐于地。
“臣方才去歆寿宫探望太皇太后娘娘,娘娘十分挂念家妹,命她即刻前去。”萧显高声道,“妹妹,还不快拜别陛下,随我速去歆寿宫。”
萧宛缓缓起身,依言起身。
“既是皇祖母想你,就去罢。”皇帝又平复了情绪,对已经走到门口的她道:“对了,朕已命人开始着手准备大婚事宜了,阿宛可也要好好准备,知道了么?”
她忽然觉得周身的寒意侵袭,终究用尽全力走出了如冰窖般的春和殿。
出了殿门,仿佛身后有什么鬼怪在追赶似的,他拉着她疾步走去了西宫门,出了宫便登车而去。
“不是要去歆寿宫?”她问。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如何去见太皇太后?”萧显道,“更何况,太皇太后根本就没有传召过任何人。”
太皇太后如今称病,想必一时间已经难以顾及他人了。她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她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恐惧、惊讶、愧疚与悲痛一时袭来,竟不知该作何态才算得体。
她不由得想到了,昌和十五年腊月十九。
父亲整日未曾在家,却事先叮嘱过家人,若是福王提前来送节礼,则务必要留他在家中晚饭。
过了傍晚,李岫果然带来了新年的节礼,这是福王府和太傅府每年必有的来往,送的亦不是甚财宝,只是写寻常人家年节下要准备的牲畜、吃食,如此过礼,才显得两家亲近非常。
有了客人,晚宴自然要隆重些,父亲不在家,只得由萧显和萧棠招待,连日日称病不出的萧宛也要入席才不算亏待了客人。
病重而久未在各种场合露面的她今日虽只是出席家宴,却也一定要在服饰妆容上臻于完美,不可因此失礼于客人,这便是京中贵女们的一贯处世之道。
望着福王和兄长间的觥筹交错,她忽觉疲惫,以手扶额稍作喘息。
“贵女您累了吧?果然这对金步摇还是太重了,早知道换那对鎏金的了。”楚月叹气道。
她平静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福王李岫对她笑道:“阿宛近来身体可好?不久前今上病重,本王得了几棵上好的灵芝送进了宫中,如今还余下两棵,今日一并送到贵府上来了。”
她闻言,微微颔首致谢,这一轻微的动作,便引得环佩叮当。
“殿下有所不知,我姐姐近来愈发的畏寒了,时常神思倦怠,为了殿下这位贵客还不能静养,这可如何是好?”萧棠阴阳怪气,被萧显踹了几脚也非要说完。
这个小子,看来真是欠教训了。
李岫闻言,忙道:“难怪阿宛面色如此疲倦,既如此,阿宛何必强撑,早去休息罢。”
她听得这关切之言,亦觉心中暖意,轻笑摇头,方欲开口说自己不累,便听到门外有仆役的叫声。
“有贼——”
回忆到此处,真正想到的人还未出场,却被萧显打断。
“擦一擦你的眼泪,莫让人笑话。”
她这才回过神来,面上一抹,才发现竟有泪痕,自己方才竟然对着皇帝哭了?真是没有骨气。
“你何时从金州回来的?”
“比你晚一两个时辰吧。”萧显道:“五日前得到了父亲告老的消息,我便启程,在路上又听闻父亲已经病逝,灵柩要被运回广陵,我便去了官道上想亲眼看确认。可惜等了一天一夜也未见到,许是错过了。”
“我和阿棠从广陵回来的路上,也未曾见过任何灵柩。”她咬了咬唇,“在广陵得了信后,便一直瞒着他,如今回京亦是先将他送去了三叔父那里,不知道他知道父亲的死讯,会有多伤心。”
“是啊。阿棠这小子自幼是受父亲疼爱,自然要多伤心些。现在让他知道了,估计他会直接拿把剑冲进禁宫要手刃李岫吧。”
“没想到他刚登基,竟能查得那么深,他应该是一直隐忍着,将自己的恨意深埋,直到现在,才能一击即中。”
“方才他那样对你,为何不反抗?”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做错一件事。”她转向自己的兄长,道:“当时父亲在谋划着福王府什么,虽瞒着我,但是能有些蛛丝马迹。还记得那夜吗?我竟连提醒他一下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萧显想了想,无奈道:“你想的太简单了,若是你提醒了他,又如何?我们又无法确认父亲是否真的想要对福王府下手,岂可轻易出言?”
马车辘辘,萧宛掀开帘子一角,惊讶道:“为何已经走过太傅府了?”
“喔,我准备要去平江侯府的。在茶楼酒肆间听到了一些传言,想要去证实一下,你随我一同去吧。”萧显道。
“我不去。”萧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说出接下来的话要用尽全身力气,“我要回太傅府,他说的对,婚礼的事要开始准备了。”
萧显挑了挑眉,道:“你的脑子是不是方才被摔坏了?”
萧宛默然片刻,开口道:“父亲不在了,太皇太后病重;在他们眼中,这是最好的结果。”
从前时候,长辈们总是说:“阿宛和福王殿下定会是和睦佳偶,羡煞旁人。”
后来李岫已被暗定为储君,他们又道:“阿宛端庄大方,定会是位仪态万千的皇后。”
还有从广陵临行前,祖母意味深长的话:“阿宛,若说从前,你的婚约或许只是为我萧氏锦上添花,如今却不同了。太皇太后已经年迈,你父亲又……今后我萧氏的兴亡,或许就要系于你一身。”
她明白,太皇太后是一只燃烧在宫中为萧氏照路的红烛,如今这只红烛要燃尽了,该换上的,便是她了。
她的手忽被握住,有一股暖意传来。
萧显叹了口气,先对外面驾车的小厮道:“先送贵女回府。”
又对她道:“我想说的是,你和他到现在为止都从未有真正的婚约。你若不想,京都中有大把的高门才俊等你挑。”
她咬了咬唇,没有让他看到她没骨气的眼泪,云淡风轻道:“谢了。不过他们和皇帝,也没有什么分别的。”
太傅府到了,楚月扶住自家贵女。
“其实你尝试了这么多年做一个不称职的兄长……好像也不是很成功。”立于门口,她对仍在马车上的萧显道。
他愣了愣,冷冷一笑,便摆手道:“去平江侯府。”
太傅府内腥风血雨,平江侯府倒是一派歌舞升平。
“萧大公子见谅,您来的意外,我家侯爷此刻恐怕……恐怕还未醒酒呢。”侯府的家人擦了擦额头的汗。
萧显不顾侯府家人的阻拦,边向内走边道:“没有关系,在下此次前来,就是要和侯爷共品美酒的。”
“既然如此,公子,公子请去花厅稍候吧……”眼看萧显越走越深,家人不得不将他拦住。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隋钦才信步出现,向来自矜身份的他竟然只身着松垮的氅衣,丝毫不见昔日的英武,倒像京城中的浪荡子弟。
萧显行礼后,道:“听闻隋侯爷宿醉未醒,在下实在是唐突了。只是侯爷身上酒气正浓,倒不像是昨夜的酒气,而是刚刚泼酒上身了吧?”
隋钦听到这声音,便略皱眉,道:“萧公子不愧是常年流连与酒肆之人,对于酒,可比在下了解得多。只不过……令尊刚刚仙去,大公子定然悲痛万分,为何要来蔽府?”
萧显冷笑一声,道:“今上下令不许任何人为父亲服丧治丧,这才给了萧某空闲时间来此,有一事想与侯爷求证。”
隋钦坐了下来,拿起了茶杯:“请讲。”
“侯爷知道萧某不得父亲青睐,所以向来留连于酒肆妓馆之间,近来从那些地方听闻了不少关于隋侯爷的故事啊……”
“就譬如听闻一向洁身自好的平江侯近来府内纳了一名美姬,这名美姬似乎有些不安于室,喜爱四处为侯爷惹麻烦。二月初的时候,她似乎就在青泉居仗着侯爷的势捉弄了在场的几位权贵,惹得全京都都议论纷纷。后来几家王爷告状告到了陛下面前,陛下这才勃然大怒,连带之前侯爷丢失兵符一事数罪并罚,将侯爷停职罚奉到如今……
“所以侯爷便没有再为陛下继续追查福王太妃的死因,是么?”
隋钦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萧公子已经了解得如此详细,还要来问什么呢?”
萧显道:“那么请问,您对于福王太妃的死因究竟追查的如何了?陛下又是如何笃定是家父下此毒手呢?”
隋钦道:“大公子觉得事到如此,在下查出什么,陛下如何笃定,还重要吗?”
萧显不语。
“不过在下这里倒是有一物,为萧太傅告老的那日,交由在下保管,如今依太傅遗言,此物是该交由大公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