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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元宵节 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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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鹤离开皇宫时,已是深夜,新年的第一场大雪簌簌落下,将天地笼罩成一汪死气的灰白。
记忆里也是这样雪夜,那时白雪鹤十五岁,他自旧书店那里抱来一叠子被虫蛀的旧书,深一脚浅一脚冒雪回家。
房子是他租住的,京城房子很贵,他也是打了几份工,才勉强租到这么处偏僻破烂的地儿,雪下的稍微大些,就会透着屋顶渗入屋内,如小雨般滴落地面。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脚趾都已冰冷发麻,他终于看到小院轮廓,这一向漆黑的地方却透着微光。
他吓得绷紧身体,从地上拾起节稍稍粗大的树枝,接着蹑手蹑脚走近,决心看看这是什么狗屁贼,连他这样四壁都不完整的家也要光顾。
待他走进,才发现前方是灯影摇晃,一高大颀长的青年男子回头浅笑,手里提着盏灯笼,灯光暖黄,居然将风雪映的暖意融融。
“王爷!”白雪鹤惊讶,那时傅季珏正外出征战,听闻他因出奇兵受了重伤,因此在塞外修养,却没想到居然会回来。
于是他灿然一笑,自厚重书本间露出眼眉,绒雪落在他发梢眉间,一时间男女难辨,美的不可方物。
“开春便是春闱。”傅季珏望着他惊喜神色,脱下披风将人拢住,“我来看你学的怎样?”
他只觉得自己日后能出人头地,自然学了许多,比起那些有红袖添香的富家少爷,学的要更多。
春闱过了还有殿试,于是他才会反复去背先皇在各处留下的诗词,揣摩圣意。
所以直到多年过去,看见遗旨上那些字迹,依旧熟悉的令人惊心。
所以没办法大度磊落,不记前尘。
此时此刻,苍华正坐在屋檐下台阶上,背靠厚重门帘,守着只小小药壶。
药壶里热气蒸腾,吱呀声后,白雪鹤推门而入,跟着也在阶上坐下,将头靠在他身上。
“小维还没有醒来。”苍华叹了口气,眼睛隐隐有些湿润,“大夫说,你点的那一下卡住了毒入心房,但她五脏已被侵入。”
“唔。”白雪鹤只应了声,没有多做回答,他自己的实力自己清楚,原本也不指望那一下能够如何。
二人突然陷入许久的沉默,这沉默自苍华随他回来时便在继续,过了许久,苍华还是问:“小维没有将话讲完,你是不是觉得,燕王仍旧可信。”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在跃跃欲试,知道他想和我做同一件事,恨同一个人。”白雪鹤摇摇头,半眯眼睛,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仿佛每个字都在咬牙切齿,似有千斤沉重,“我还知道,皇上仍旧不肯放过我,我也曾寒窗苦读科举得中,却被迫如此下场,我也想叫他所求俱不可得,叫他尝尝我这半生的滋味。”
“我该怎么做?”苍华回头,回答的极快,紧紧望着他眼。
“我想你去找燕王,告诉他来联系荀落。”白雪鹤没在微笑,伸出手指在雪地比划,“而且遗旨中仍有蹊跷,我还没有明白……”
他说到一半,忽的中止声音看向苍华,双目对视,他忽的想起片刻前傅季瑛的眼神,那双轮廓锋利,永远冰冷如铁的眼神中,曾浮出的那么些星点热气。
可惜的是,那热气始终是沸水中透出的蒸汽,虽然也有些暖意,即使置于正午骄阳下,也最终还会冷下去。
不知不觉,白雪鹤总是想起苍华的眸子,想到他眸间的笑意,想起他在阳光下露出的虎牙。
那笑意似乎是永生永世的暖,永远不会消失。
白雪鹤忽然觉得,他本和这个人世无关,让他去做这些事,实在是自己自私。
于是他顿了一顿,准备收回方才的话。
“我同意。”只过了片刻,苍华已立刻回答,“你将要做的事讲给我,我立刻可以去。”
……
塞外一片岑寂,大雪随着飞沙掠过,天地间如一片汪洋,隐隐透出半分日光。
傅季珏正独自坐在矮房之上,手中捏着片干枯树叶。
他将叶片放在嘴边,用力想要吹响,却始终毫无动静,无奈之下只好放下。
“王爷,你这样不对,是永远也吹不出声的。”片刻后,混沌天色中传来声响,那声音清冽如泉,干净澄澈,“你要像我这样。”
傅季珏回头,正看到荀落年轻挺秀的侧脸,他轻盈跳上矮房,同样席地而坐,没有片刻,叶笛悠远空灵的声音传来,飞去甚远。
“王爷在此发愁,是因为突厥占据了大定城。”他这样说,似是听别人讲了什么,有备而来,“因为那里背靠玉渡山,所以久攻不下。”
“对。”傅季珏苦笑,低眉望着荀落腰间所挎的极目剑,又抬眼看着高大嶙峋的玉渡山,徒手在虚空中比划,“我可以从山侧出奇兵突围,那里有条小路,可直逼大定城后门,探子说突厥在那里存粮,借着风势,可以一把火烧过去。”
“当然,若是我再年轻十岁。”荀落还没来得及开口,已听得傅季珏微微叹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伤痕与老茧的手,“现在我只剩这半副残躯,怕是没碰到玉渡山腰,就已经出不了气。”
“殿下还是英勇不凡。”荀落一愣,他向来不会拍马屁,说这句话亦是发自内心,“突厥善于骑射,更习惯如此阴冷浑浊的天气,能与他们相峙这么久,已实属不易。”
傅季珏听到这几句夸奖,倒是极为坦然的一笑,似是毫不犹豫的接下。
荀落虽然年轻,却也听过燕王骁勇善战的故事,一瞬间二人四目相对,也算惺惺相惜,所以报以一笑。
“对了。”傅季珏方才直入主题,疑惑发问:“听说荀将军已经归隐,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我不是想要归隐,只是不知该去何处。”荀落抬眼,长睫如扇,眸光依稀有些迷茫,“在将军这里,至少可以避开锦衣卫一日。”
“哦?”说到这里,傅季珏好奇转身,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锦衣卫?他们为何要跟着将军。”
荀落苦笑,将叶片放在嘴边,那神情有些抑郁,似是说来话长。
雪越下越大,最终,二人转移到大帐内相谈。
关于洛苍霞与皇上的事有许多,可是傅季珏知道大半,所以荀落没说多久,他就已全部了然。
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很传奇,但讲到最后,却只剩一声叹息。
以及,横亘于两人间的酒壶。
可惜的是两人都酒量非凡,怎样喝也不会醉,于是这酒气里没有消愁的氛围,反而更加凝重。
“不是你认杀父仇人为主,而是他以退为进,恩威并施。”叹息声后,傅季珏还是恢复无奈笑意,“这也算是一种兵法,他先让你相信洛苍霞被他所杀,再施展睥睨剑法诱你,你自然会信,也无可厚非。”
“所以我爹留下遗愿,不叫我踏入京城。”荀落抬起惺忪醉眼,望向腰间佩剑,“若我不来京城,也就不会经历许多,难以抉择。”
“将军并非难以抉择,你来寻我,就是心中有了答案。”傅季珏报以一笑,报过一壶新酒,十年陈酿,浓厚香气冲天而起,“突厥攻占,攻下一城就会屠城,杀死男人留下妇孺,就连十来岁的孩子,他们也会拿来取乐……”
“这些我都知道。”这段描述虽是事实,但着实有些惊心,荀落似乎不忍,迅速打断他的话,“可是,我……”
“其实我与将军,也并非不同。”傅季珏低头,比起荀落口中的血气,他语气依旧温润醇厚,“将军怎么不问,我刚刚三十出头,为何却体力不支,每逢阴冷天都会关节阵痛,比如今日这雪。我早就习惯彻夜不阖眼,盯着月亮一点点消失。”
“那是……”荀落一愣,扭头看他。
“当年,先帝莫名其妙暴毙,废太子更是莫名其妙夺位,这才于景泰门前被皇上所杀,洛大人也因此而死。”傅季珏望着桌上香炉,里面升起烟气,缓缓凝成一线深紫,“皇上疑心甚重,所有与废太子有关之人,或是昔日手握大权之人,他都会借酷吏之手,一一处置。我是太子亲信,而白雪鹤是我好友,所以宁死不愿屈打成招,但皇上只用了七日,就教他招认一切,并且摇身一变,做了大理寺少卿,你说这是为何?”
荀落一愣,不知话题怎么转到了白雪鹤身上。
“息痛膏。”傅季珏依然在笑,笑里的无奈愈来愈深,最后举起酒壶一口饮尽,“皇上命我废掉内功,将我软禁府中两年,可前番许宴谋逆,他怕无人能降住塞北将士,又怕我趁机夺-权,于是也赐了我这样一味。”
说罢,他抬手,自矮桌下取出一只木盒打开,荀落虽然不通药理,却也见过人吸食此物,因此对那微苦的独特气味十分熟悉。
“他是皇上,这皇位的诱惑太大,自然要去制衡。”傅季珏微微眯眼,低头望向酒盏,里面映着双被惊讶到无法相信的清亮眼眸。
“王爷,这……”荀落讶异,接着凝望傅季珏眼眸,开始迟迟不语,进而手握成拳,额角暴起青筋,“皇上即使制衡权利,也不能,欺人至如此地步……王爷戎马半生,为国家负了一声伤痕,难道下半生都要为此物所制?”
“戎马半生是真,为百姓也是真。”傅季珏抬眼,缓缓挺直身体,“此刻我若说不愿为此物挟制,也是真话。”
“王爷……”话中之意昭然若揭,荀落只思忖片刻,便猛然抬头,“难道要起兵?”
傅季珏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而是笑着摊开双手,坦然默认。
“王爷为何要找上荀某?”荀落苦笑,似是又陷入两难抉择,“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无兵无将。”
“因为,将军心系苍生。”这一句话声音虽轻,内容却算是震天彻底。
接着他露出微笑,仿佛算到了荀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