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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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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玉堂照例滑水到傍晚才回来。他塞着耳机听摇滚,带着仍旧湿漉漉的头发和一身阳光残余的气息,仿佛血液里激烈运动后的热量还没有消散,连他的步伐都依稀带着重金属的节奏。所以他走进楼道里时,并没有注意163房门口有一只箱子。直到掏钥匙要开门时,视线才落了上去,他微微愣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右手楼道入口的光线就被什么挡住了。白玉堂回过头去看。
耳机突然掉了下来,喧闹的世界蓦然变得寂静,寂静的都让他觉得耳朵边有嗡嗡的声响。
其实因为背着光,他只看到一个暗色的剪影。背后一圈光晕,笼出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清瘦男生的轮廓。
白玉堂眯起了眼睛,仿佛面前不是太暗看不清,反而是有强光灼到了瞳仁。
然后他看到那个剪影慢慢走近。
“你好,你一定是白玉堂?我是展昭。”那个剪影说,声音打破楼中的寂静,清润明彻,带一点空透的回音。
很多年后白玉堂懊恼他记不得第一眼看到展昭时的印象,说起来并不是他的错,因为第一眼,他是真的没有看到。其实展昭也没有抱怨,只是白玉堂自己坚持认为这是他人生一个莫大的遗憾,尤其是,当展昭能细致入微的描绘出第一眼的白玉堂时——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扬着头,眯着眼,不知怎的有一种挑衅的神情,暗蓝色衬衫紧贴在身上,在昏暗光线下整个人也仿佛有光透出来,如同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兽类。然后展昭总会嘴角噙一个笑,加道:“其实你也就是一身肌肉像野兽罢了,若论性子,顶多像只安第斯山脉里的毛丝鼠。”彼时白玉堂不知道毛丝鼠就是所谓的龙猫,是以领会不了展昭含蓄的赞美,总是被惹的哇哇乱叫。
不过这都是后话。
而此刻,白玉堂没明白为什么本该三天后回来的展昭现在会出现在他面前,脑子有点混乱的他仍旧没有做声。
“我之前给你发了邮件说我会提前回来,不过你没有回。而我又没有你的电话……”展昭的感觉是这个样子有点冷的男生大约是误会自己是来赶人的,所以赶紧表明意图,“别担心,你还是可以住到下周一,我只是想回来放点东西。”
“哦哦,”如梦初醒的白玉堂这才赶紧打开门,“那你怎么不进来,光把箱子放门口?”他知道展昭还是有一把钥匙的。
“现在不是你住着么?”展昭微微一笑,提起箱子,跟着白玉堂进了屋。
白玉堂正回头要跟展昭说话,恰好捕捉了这个微笑。屋里明亮的光线让白玉堂清楚的看到了展昭嘴角向上翘起的轻盈弧度。白玉堂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向认为所谓“笑意”是个抽象的神情,是放在整体五官,甚至是整个人身上,才可以体会出来的。他从没有想到,原来这个神情还可以具体到一个纯几何的弧度——没有嘴的其他部分,没有鼻子,甚至没有眼睛和睫毛——只有一个弧度。于是白玉堂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他只听见心底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叹得曲折绵延,叹得喟然萧索,叹得白玉堂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要叹。
真是活见鬼了!白玉堂暗暗咒骂一声,他揉了揉额角,想,以后听摇滚还是不要放那么大声了,脑子都震的有点糊涂了。
于是白玉堂甩手走进了房内——他还是没有看清展昭的长相。
展昭觉得眼前这个仿佛有点气鼓鼓的男生很是让人琢磨不透。但他寻思自己除了提前回来了,并没什么其他失礼的举止,所以就将之自动归结为“长得好的人多半会有的怪脾气”。是的,展昭当然注意到了白玉堂异乎常人的俊美,事实上在他看到白玉堂的第一眼就讶异居然会有生得这样好的男孩子。但是展昭毕竟是展昭,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含笑对正背对着他,一手揉着头发,一手在身边甩啊甩的白玉堂说:“箱子我搁这儿不碍事吧?要没什么问题我就走了。”这个笑容白玉堂好歹没看到,要不然他该更郁闷了。虽然这是展昭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发自内心的觉得,此刻正甩着手的白玉堂很好玩,活像某种晕头转向的动物——而这种难得的情绪,展昭并没有费力去掩饰。
“你,”白玉堂听到展昭说要走,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要去哪?我是说,我住了你的屋子,那你住哪儿?”
“找个朋友,随便挤一下。”
白玉堂觉得不好意思了,虽然合同上明白写着租期是到下周一,但是人家毕竟是这房间的正主儿,因为给自己住了,反而要跑去和别人挤,白玉堂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白玉堂其实和他外表所展现的气质,很不一样。
于是他说:“算了,你还是住这儿吧。”
展昭没有回答,只是微不可辨的扬起了左侧的眉角,看着白玉堂。
此刻白玉堂还不知道,这是展昭感到惊讶时习惯性的小动作,他只是单纯的发现,这个男生有着很好的眉型,然后再发现,他的眼睛也很亮,再然后,鼻子也够挺,恩,嘴巴也毫无问题……
是的,白玉堂终于看清展昭的长相了。
其实当一个人帅到白玉堂那个份上,就很难会对别人的长相轻易动容了,就如同你生就拥有的东西你不会稀罕一样。所以当后来有人问及白玉堂展昭的相貌时,他只用了两个字:“顺眼。”然后想想,再加上一句:“笑起来挺好看的。”闻者总是禁不住的失望,觉得白玉堂不老实。殊不知这正是白大帅哥心底最贴切的感受,展昭的五官,不论是拆开看,还是合起来看,或是随便捡两样凑在一起看,都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并且啊,还是越看越顺眼的那种。
所以眼下白玉堂一边想着:哟,这男生长得真顺眼。一边说:“你看你反正要去和别人挤,不如就挤在自己屋里吧。我,我反正无所谓。”以白玉堂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说诸如“你是屋主,让你住处去,我多不好意思啊”之类的话的,所以他只用了“无所谓”三个字。但是展昭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眉眼冷峻的家伙嘴角有一点点不协调的别扭,所以他就无声的笑了一下,说:“也好,那多谢了。”
认为展昭温良无害的人往往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展昭的专业,这个我们后面会提到。
现在白玉堂看展昭答应的那么爽快,本能的就觉得轻松,心想和这家伙相处起来还真是不费事哪。心情一好,就觉得饿了,“你也没吃饭吧?不如我请你,算是,谢你借我房子住。”他说。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你肯收留我三晚?”展昭觉得好笑,心里猜测白玉堂是不是不善于做饭,“不用那么麻烦,就在这儿做吧,冰箱里还有什么?”
白玉堂很努力的想了一下,说:“好像,没了。只除了黄油和奶酪。”
果然,展昭想。
结果两人还得先去一趟超市。
Kaufland是康城最大的超市,离宿舍区也不远。但白玉堂来了两月有余,对它却称不上熟悉。因为他没有定期逛超市的习惯,总是缺了什么,就直接冲去离宿舍最近的小超市Plus。像这样一本正经的推个车大肆选购,还是和别人一起,这在他绝对是不多的体会。
白玉堂推着车,看展昭熟门熟路的在水果摊、蔬菜摊、肉柜、面包柜、奶制品柜一路的兜过去,迅速而精准的选出货品,不用考虑、不带犹豫,想象着展昭是如何每周一次沿着同样的路线巡检这些货柜,然后琢磨,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生活的条理性,那种自己所不具备的东西。
逛到饮料区。
“喝点什么?”展昭问他。
“啤酒吧。”白玉堂瞄了眼推车,展昭选的红肉居多,但两个大男人的,开瓶红酒总有点诡异。
展昭提起一捆,“Radler,德国人平时喝这个的很多,里面有混合其他饮料,有点甜。”
甜啤酒?白玉堂立马摇头。
“那就Pils吧,德国最大众的啤酒。”展昭一笑,换过一捆。
“Hefeweizen怎么样?”白玉堂拎起他喝惯的麦酒。
“Hefe你还是去酒吧喝现打的吧,装瓶的都没什么泡沫,入口一点生命感都没有。”
白玉堂惊讶展昭会用生命感这个词来形容啤酒,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词用的很妙。要白玉堂说,甚至在空气中稍微搁久一点的啤酒,入口就如同死水一般,乏味的紧。可惜他这种对新鲜口感的追求一向只被人认为是挑剔。所以展昭一语居然让他微生了知己之感。于是他高兴的换过一捆,“这个呢?”
“Schwarzbier,黑啤?行啊。原来你偏好口味重的。”展昭看着白玉堂勾起那六瓶装的小捆,也不放车里,就那么勾在手指上一路晃着往前走。从侧面看,那人的五官尤其深刻分明如刀削。展昭想,甜腻如Radler或乏善可陈如Pils果然不适合他,要不鲜活要不浓郁,这个人,大约不能接受平凡的东西。
Schwarzbier有个带弹簧的瓶塞,打开时“砰”的一声响,然后泡沫就急速喷涌而出。白玉堂急忙接住,一口气就灌下了小半瓶。然后一声叹,感觉大好。
他正倚在厨房里的沙发上,看着在炒最后一只菜的展昭。原说要帮忙,但展昭说,都是做惯的菜,添了手反而乱,你不如先喝瓶啤酒,等你喝完了,菜也好了。
果然,一只青椒牛柳已经在桌上了,土豆鸡块正闷着,等最后一只玫瑰卷心球出锅,也就好了。白玉堂觉得很服气。他也不是不会做菜,毕竟独自在国外那么多年,多少总要对付着做点。但是他既怕麻烦又怕油烟,多半时宁愿在学校混食堂。所以像展昭这样,炒过三只菜仍是一身白T-shirt清清爽爽的,他觉得,大约是要有点天赋的。
家常菜永远是最好吃的。特别是那玫瑰卷心球,其实就是特小号的卷心菜,像个玫瑰花苞似的。国内没见过,国外么,蔬菜要不就是生吃,要不就是扔在水里煮的烂烂的,什么味儿都没了。不如展昭这一手,将玫瑰球一剖二,入点红辣椒,干炒。玫瑰球本身有点清苦的味道,过了油,就只闻其香而不觉其苦了。白玉堂胃口大开,只觉就连那微有点炒焦的都好吃。于是菜很快被一扫而空。最后白玉堂倒在沙发上,他觉得自己可能没吃饱,但却绝对被啤酒撑着了。六瓶黑啤,他一个人喝掉了三瓶,而展昭手里的第二瓶才喝了一半,脸上已比平时多了点红润,眼睛却越发的亮。白玉堂后来才知道,其实展昭酒量不差,就是容易上脸。但是此刻他却在肚子里暗笑,说看着气质干净温和的男生果然就不能喝,瞧这眼波流转的都快滴出水来了。如果不是彼此还不那么熟,白玉堂肯定毫不客气的就嘲笑过去了,但是现在,他还是本着扶助弱小的精神,主动收拾了碗筷。
展昭没说什么,继续慢慢喝他的半瓶啤酒。结果这在以后就成了惯例,两个人一起吃饭,总是展昭炒菜,然后白玉堂刷碗。
白玉堂习惯了晚饭后冲个澡,然后就躺在床上看电影。正好展昭也有份实习报告要修改。一时间两人也无话,各自对着自己的笔记本,房间里安静的只听见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从白玉堂的角度看过去,只可以看到展昭挺拔的背影和小半个侧面。台灯的光线正好被他挡住,浅淡的光影晕在他周围,将他侧面的线条映得格外分明。白玉堂才发现,原来展昭的睫毛是这样长。他对着电脑神情专注,嘴角抿着,整个背影如大理石般动也不动,只有睫毛时不时的颤一下,好似蝶类的翅膀在太阳底下划过,那刹那间昏黄的光线也被急速的带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白玉堂没察觉自己就这样发起怔来。耳机里电影对白和背景音乐如火如荼,但白玉堂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视线或许是落在了那划过灯光的弧度上,又或许不是,而是投射到了一个更遥远的所在。总之,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让人舒心的静谧,舒心到仿佛完全可以不用看什么、听什么、做什么,只要置身其间,就已经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于是白玉堂就怀着这种不自觉的满足,睡着了。
等展昭改完报告,起身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白玉堂斜歪在枕头上,睡得无知无觉,耳机一只落了下来,一只却还挂在他的耳朵上。平时看着那么凌厉的一个人,此刻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副小孩子的睡相。展昭走过去一看,电影还没放完,却也到了尾声:是格斗俱乐部,爱德华诺顿和海伦娜正携手站在硕大玻璃幕前,看对面的巨楼一幢幢倾塌,爆破连绵、火光冲天,却奇异的有种烟花般的绚烂。原来是老片子,展昭想,怪不得他会看着睡着了。
于是展昭轻手轻脚的去储藏室搬了备用垫子,再铺好床单、拿出睡袋当被子。展昭的屋子小,搁下一个床垫后,就塞满了桌子和床之间所有的空间,连站地儿都没有了。展昭想了想,还是伸手去帮白玉堂关电脑。谁知一动,就惊醒了他。
白玉堂猛地睁开眼睛,却正落进一双温润润的眸子里,就近在咫尺,却因为暗,只觉得幽深,黑得不见底一样的幽深。白玉堂吃了一惊,心脏顿时一个收缩,整个人就僵住了。
展昭没觉察什么,见他醒了,就浅浅一笑,直起身子说:“挺晚了,关了电脑睡吧。”
白玉堂还没怎么清醒过来,“哦”了一声,慢吞吞的收起他的电脑。
展昭也铺开他的睡袋,看白玉堂躺下了,就关了灯。
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但白玉堂反而彻底醒了,他睁大着眼睛,瞪着空蒙一片的黑,等待眼睛去习惯那暗色。
“白玉堂……”展昭的声音从黑暗里传过来。
“恩?”
“提个醒,晚上起来……别踩我。”
“恩,没这习惯。”
……
“展昭……”
“什么?”
“……没什么,晚安。”
“晚安。”
但此刻白玉堂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房间里其实并不很黑——窗子外大约有一盏路灯,而展昭的窗帘又不是足够的厚。于是白玉堂渐又找回了他的视线。只是黑暗中的感官往往是不可靠的,他觉得白色的墙壁和家具在暗色笼罩下仿佛在飘摇,墙壁和衣橱的接缝处有希索的声响,也许是一只蜘蛛正在结网,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甜香,不是他闻惯的柠檬草味,倒像是木樨,但德国明明是没有木樨的,于是白玉堂穷追不舍的使劲闻,非要闻个明白不可,却渐渐怀疑是不是展昭用了什么诡异的沐浴液……
展昭显然已经睡熟,空气里有他轻浅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缓慢而绵长,入了白玉堂的耳中,让他益发的睡不着。他便索性凝神去听,却又一下失了踪迹,叫人怀疑是不是那呼吸就此陡然停住了,又开始焦灼不安,恨不能立时就去将人唤醒……白玉堂发觉失眠真是件能将人逼疯的事,他辗转反侧,直到把自己也折腾的累了,才重又找回那轻浅的呼吸声,有规律的、舒缓的起伏,就像潮水一波波的拍打上沙滩……
白玉堂在潮水柔软温和的包裹下,放心的让四肢变重,终于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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