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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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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放红榜后一个月,明楼才会见了他资助的学生。
地点选在政府办公厅的小会议室。警卫搜查过每个学生之后,才放他们进去,张秘书拿着工作簿坐在会议室门口,核查与会人员的名字和信息。
“叫什么?”
“何为安。”
“哪个学校的?”
“交通大学。”
“签个字,好……进去吧。后面的同学自己报上名字和学校。”
眼看就要排到自己了,易文卿往前挪了挪,对张秘书自报家门:
“易文卿,圣约翰大学。”
明楼资助的学生不过七八个,检查的也快,易文卿进了会议室,打量着几张小茶几和稀稀拉拉的长坐靠背沙发,要是挂着落地的大窗帘,这里就像一个咖啡馆了。
正想着,茶水间的人端来几个托盘,托盘里是几样甜点,几杯咖啡,分别放在几个小几上。
学生道着谢谢,也不敢伸手去拿点心吃,端咖啡喝,一个个的凝神屏气,动也不敢动。
明楼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学生恭恭敬敬的坐在沙发上,腰挺背直;胆小的还在发着抖。
一看见明楼进来,所有人都站直了身子:“明长官好。”大家出乎意料的异口同声。
明楼笑了。
易文卿第一次见他笑,他的眼周溢出笑纹,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她忽然觉得室内的空气憋闷得很,让她心口发乱,像只找不到窠的白兔胡乱碰撞着。
“都坐吧,坐,”明楼打了个手势,“今天只是简单的跟大家见个面,本来时间应该更早的,但我初来乍到,要处理的事太多,耽搁了。今天不谈政治,小聊几句,喝杯咖啡,有问题的可以单独问我,不统一回答。大家随意。”说着,端起一杯咖啡走到窗边。
他一只手插在西装裤兜里,望着窗外,像是在透过玻璃看风景。
第一个大着胆子上去跟明楼谈话的是排队时站在第一个的何为安,为这次见面会他提前准备了长达几页的稿子,早已成竹在胸。
剩下的学生远远偷看何为安和明楼,从明楼的表情来判断他对何为安的态度,枪打出头鸟,他们这些后飞的也好做个参考。
明楼自始至终都噙着笑,似乎是很满意,众人心底都舒了一口气。
阿诚这时走过来冲他们说:“气氛活跃点儿,没问题问也没事,大家放轻松,互相认识一下。”这才有人敢喝着咖啡,吃着点心,和周围的人作着自我介绍。
易文卿紧张得心里怦怦直跳,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去问明楼,只剩下前几天看过的英文小说,电影台词和生理课本内容混杂在一起,像一股股浪潮在脑子里打着转。
该问什么?她脑子里糊糊的,难不成要上去套近乎,说“一别三年,明教授还好吗”这样让明楼摸不着头脑的话吗。
易文卿在一九三七年的巴黎见过明楼。
易文卿的生父是一个商人,他抛妻弃女来异国打拼数年,终于有所成就时,突然对远在香港的妻女产生了愧疚之情,他安排好了一切,忐忑地等着十几年没见面的女儿的到来,他临走之时,她还不满一岁。
易父在巴黎另有妻室,育有一子,对于易文卿的到来,他们一家表现出了格外的热情,这位法国的易夫人甚至建议说:“巴黎大学今天有一场中国教授的讲座,易应该会喜欢的,他是很有名的中国人。”
易文卿默许了她的热情。
她在墙上一张醒目的海报前驻足,插画风格,绘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头像。易文卿看着绘画,想:这大概就是明楼了,一张典型的东方男人面孔。
海报上面用法文写着:“来自中国的经济学教授,但他擅长的不仅仅是经济!”右下角还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汉字:明楼。易文卿看着有点想笑,一看就是一笔一划临出来的法国人杰作。
易文卿的东方面孔在不算大的教室里算是稀有的。她在过道旁找了位子坐下,静静地看着从讲台侧门走进来的明楼。
他穿着鼠灰色西服,提着一个老式的公文包,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不看讲义,也不拿粉笔,只是定定地看着讲台下的学生,简短的用中文作自我介绍,再用法文开始讲演。
他说:“我是明楼,明月的明,楼台的楼。”
易文卿注视着他摘下金丝眼镜,放在讲台上。
他多少岁?她想。三十岁么?也许三十多岁。结婚没有?她往前坐了坐,身子微微前倾,睁大眼睛看他的无名指上有没有戴着戒指。没有。那就好。女朋友呢?女朋友应该是有的。这种事情一会儿装作不经意从他身旁走过,再闻闻有没有女人的香水味就知道了。
她一只手托着下颌,想:他讲话的时候好像一个大官,连抬手的样子都是沉稳没有匠气,倒像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官员。
讲座的时间并不长,明楼最后念了一句谢:“今天就到这里结束了,多谢各位。”教室里的学生等着他从讲台侧门走出去之后,才各自从后门离开。
易文卿方感大梦初醒,她抓起手袋就追了出去。
明楼的步子迈的很大,他穿过一块窄窄的草坪,阳光打在他身上,他抬起手遮了遮眼,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车旁立着一个浅金色长发,孔雀蓝伞裙的女郎。
易文卿小跑着追上去,一队拿着管弦乐器的学生正从一旁的小门里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待她从人群中挤出一道缝隙时,正看见明楼搂着那女郎的腰,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易文卿目送着车子缓缓开走,她年轻而稚嫩的十七岁少女的脸庞上写满了艳羡。
易文卿注视着明楼的一举一动,认为他应该是见过自己的,在巴黎——全是欧洲人的面孔里突然出现一张东方女性面孔,他一定会注意到的。
她站起身,朝他走去。
明楼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二十分钟。紧接着他闻到一股带着香甜柏木味道的女士香水气息,这让他感到很意外。在国外,每天钻进鼻子里的是各式各样的香水味,也有他自己的须后水气味。回到上海,新政府里的女官员上班时间个个都不用香水。单调,他不止一次这么想。
“明长官。”易文卿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朝明楼伸出一只手。
明楼从喉咙里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他回握住她的手,短暂一握,又放下了。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他的声音带着粗糙的颗粒感,像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火山石在易文卿心头摩挲着。她脑子一片空白。
“明长官,您记得我吗?”
“我们见过?”
“算,算是吧……三年前,在巴黎,我听过您的讲座。”
“你在巴黎念过书?”
易文卿摇摇头。
“你叫什么?”
“易文卿。”
“文章写的不错,我有印象。学医?”
“是。”
“好好学。”
这时阿诚走了过来,提醒明楼时间到了。
明楼看了看表,快半个小时了,于是走到人群中央,说:“今后和大家的交涉工作主要由张秘书负责,大家商讨一下每月会谈的形式和地点,我不定期会来。”
说完,向学生一颔首,大步走向门口,耳后响起的是学生的参差不齐的“谨遵明长官教诲”。
易文卿恋恋不舍的望着明楼的背影隐没在楼梯口,她的指尖触着掌心,似乎还有他温度的残留。
明楼走下阶梯,不经意地低声对阿诚说:“好好查一下易文卿。”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