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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8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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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衍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聚集着很多人,蚂蚁群一样堆叠在大楼脚下,纷纷仰望楼顶边缘那个黑影,像在等待不知何时会掉落的食物。
四周的议论灌满了他的耳朵,冷漠、担忧、幸灾乐祸、事不关己。他再走几步,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女孩子的声音,好几个人互相搂抱着嘶声呐喊,求单玉不要跳下来,恨不得掏心挖肝地把自己的爱捧出来给他看。
陈衍抬起头,脖子仰得酸痛,也只能隐约看见高楼上的人影。身形当然是看不清的,更看不清脸。面对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子,仅仅是想到单玉平常的面貌和笑容,他的粉丝就伤心欲绝。
这些爱,这些崇拜和付出,对单玉值几分呢。
他推开人群,浑浑噩噩地进了楼道。楼道口早被封起来了,有个穿警服的人来拦他。
陈衍说:“我是他朋友。是他朋友……”
警察犹豫了一下,在对讲机里说了几句话,然后问他叫什么。陈衍报了名字,又过了几分钟,他就被放上去了。
他一路往上爬,不管自己爬了几层,不管爬了多久,只知道爬到最上面就会见到一个他认识的人,那个人正在考虑放弃自己的生命。
楼道里十分昏暗逼仄,不见天日,走在其中仿佛是一场生死之间的颠簸,下一个出口到了也不知是生门还是死门。
这条路通向光明,又通向未知。走过去了他会不会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看见正在吃药的自己?他会不会阻止他吃药,还是放任他死去?
他在心中架了一杆天平,衡量过去与未来,竟难以估计哪一场人生更失败。
那点光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本能地感到害怕和刺痛,习惯了待在黑暗中的人要接受光明,原也和人被抛进黑夜里一样难熬。
他走到天台入口处,好些警察围成一圈,把他拦在警戒线外。同样站在线外的还有几个正在哭泣的男男女女,与他们相比,陈衍显得格外平静的,平静得诡异。他们的眼光审视地落在他身上,打量他的伤心程度到底配不配作为单玉亲近的人站在这里。
或许他应该配合他们哭一下,陈衍想,但他眨了眨眼,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敞开的门后面是杂乱的天台,北京丛生的楼顶,不太清明的天空,和一个小小的背影。
“那是单玉吗?”他轻声问。
旁边一个哭得厉害的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其他人也不满地看着他。
“你们看到他的脸了吗?那是单玉吗?”他固执地接着问。
“是他,”旁边一个警察开口说道,给了陈衍一张照片,“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陈衍低下头,照片上的人他有点陌生,他看过轻蔑的、不屑的、沮丧的单玉,还没有看过他一动不动的样子。
“我们是朋友。”他说。
“你们算什么朋友!”那个瞪他的女人尖声叫道,“你这个臭婊子!”
“安静!”警察低声吼,“他听得到!”
这个他自然是指单玉。
她身边几个人拉扯着她,她又用尖利的声音骂:“你来装什么好心!小玉死了你就高兴了吧?警察同志,你们快把他赶下去!他不安好心!”
警察疲惫地把她拉远,然后带着几分严厉问陈衍:“你和单玉到底是什么关系?”
“真的是……”
朋友。
单玉大概不会认这个朋友。就算陈衍自己,什么时候又把他当过朋友?
他停顿的时间太长,警察的表情越发严肃,正准备把他赶下去,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齐齐回过头。
见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个男人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小警察附在前辈耳边说:“洪达的人。”
“陈衍,”男人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公司里没有人,我就过来看看……”他说。
洪达的人过来了,警察就没有继续赶陈衍,方才骂过陈衍的女人身边陪着的年轻姑娘走过来,对陈衍说:“不好意思,小玉这个样子,她心情不好,你别介意。”
陈衍没理她,他盯着门外的身影。几个警察站在单玉不远处,拼命劝他。
风里隐约传来一些话语,都是老生常谈,家人、朋友、未来——他相信这些单玉都想过了,和他自杀前一样。可是话说回来,每天自杀的人那么多,也不能强求警察想出新鲜的花样来挽留求死的人。
“你还想不想见谁?就算要死,死之前没有想见的人吗?”女警大声呼喊,声音被高楼上的空气吹得破碎。
单玉穿着件蓝色衬衫,风从他前面吹来,把他的衬衫吹得高高扬起。
他慢慢回转身,那件衬衫温柔地抱住他的身体。
隔这么远陈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和他的眼睛。没有迷茫,单玉眼里异常清醒,他看了看黯淡的室内,似乎看见了陈衍,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单玉!”陈衍一步跨出去,忽然大喊,“你别死!你要什么,我都帮你,什么都行!”
两个警察一前一后把陈衍往楼下拉,他挣扎着,胳膊被扭得发痛。
“你说什么?”单玉问。
“他说话了!”那个女警惊喜地喊到,回头对楼道里说,“让那个人过来!”
陈衍被放开了,一步步向天台走上去,女警抓着他的胳膊,小声说:“不要离得太近,听我们指挥。”
陈衍被她扯在原地,对单玉喊道:“你先过来,你想和我说什么,你过来说,我听不见!”
单玉对他笑了一下,往远离边缘的地方走了一步,风声似乎变小了。
旁边的警察提心吊胆,憋着一口气,就等他再走一步就上前把他控制住。
单玉张了张嘴,发出干瘪的“咿呀”声,不知是他本来就憔悴了还是在大风里显得更脆弱,陈衍看到他脸色青白、骨瘦如柴。
他没说话,陈衍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着急地问:“你要见齐安东吗?你等等,我去找他!”
单玉似乎有点心动,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女警附在陈衍耳边,在单玉看不见的地方教他说话,先问什么,再问什么,如何勾起他生的意愿。
那些话太复杂了,陈衍吃力地记下来,脑子却好像失去了平时的能力,把记住的话马上打乱成碎片。
他额头上渗出密密匝匝的冷汗,开口想说又不敢——万一他说错了,单玉是不是就跳下去了?
他咽了好几口口水,心跳如雷,终于决定开口了。
他还没有说一句话,单玉忽然又背过身向天台边缘走——他想做什么?他该停下来了!陈衍手脚僵硬,脑子里编排好的台词全忘了,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话。
陈衍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警察就已经作出判断,他们飞快地冲向单玉。
没有一个画面是陈衍可以看清的,也没有一个画面是他可以理解的。在杂乱的背影之间,一只蓝色的鸟张开翅膀,从楼顶跃下。
他双腿战栗地狂奔向天台边,俯身看向下方,他差一点跌出大楼,幸好被警察们拉住了手脚。
“单玉!!!”陈衍嘶声叫道。
他这一叫像一个开关,唤醒了下方寂静无声的人群,直传到楼顶的哭声和叫喊瞬时划破天空。
“他不会死吧?啊?不会死,”他转身语无伦次地问那些警察,“楼下不是有气垫吗?是不是?”
没人回答他,他们也都看着下方。
在橙色的救生气垫上伏着一片蓝色的破布,被风鼓起的鸟的翅膀早已消失了。单玉一动没动,陈衍心里的希望一点点吹得鼓胀。
然后仿佛是为了断绝他的希望,一点红色在蓝色的布面上晕开,渲染出模糊的人形,慢慢扩大。
楼下的哭叫更加凄厉。
死……死有什么用啊?他模糊地想,你以为你有下辈子吗?他的头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死了还有什么希望?谁会在乎你?谁会记得你?
眼前一时是跳下高楼的那件衬衫,一时是坐在桌子前的孤独背影。
“我不选了,我不要选了!”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道。
他被几个人拉扯着离开了现场,送去休息,女警在他耳边念念叨叨,他一句都听不清。
新闻出得很快,详细写了单玉的死因。他站在楼顶的时候像一场盛大演出,台下观众无数,但是戏服之下他还藏着一把刀,那才是看不见的杀意。
他真是铁了心要死。
洪达的人知道陈衍和洪子珍关系好,接下了负责把陈衍送到家的任务,他从后视镜里看陈衍,陈衍气息奄奄,好像他也跟着跳了下去,只不过幸运地逃得一命。
他问陈衍住在哪里,陈衍浑然不闻,他觉得不安,劝了两句。
“其实这种事以前也不少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偏要去跟着狄辉,”他唉唉叹了两声,“老板不让他演戏,也就是压压他的脾气,他要是老老实实待着,过不了多久不也没事了吗?”
他一个人说,陈衍不回话,他也觉得没意思,干脆不再尝试,打电话去问洪子珍陈衍的地址,洪子珍也不知道,电话又打到齐安东那里。
陈衍被送到家的时候齐安东已经在楼下等着,他把陈衍弄上楼,摸出钥匙打开门。
“你……”齐安东不知说什么,他善辩的舌头百无一用。
他的心情和其他人一样沉重,却不像陈衍那么激烈,仿佛受了巨大打击。
陈衍一直不声不响,这时忽然问:“他去狄氏以后,到底和狄辉是什么关系?”
齐安东沉默片刻,说:“你猜得到。”
陈衍冷冷一笑:“他为什么会去找狄辉?谁给他出的主意?他当时来找我,我说起过宁致新的事,他是不是听了这个才转去狄氏?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根本不会想到狄辉这个人?我听了你的话,硬起心肠,如果当时我帮了他,他是不是不会寻短见?他现在死了,我是不是要为他偿命?”
齐安东大惊,伸手掰过他的脸,怒道:“你想得太多了,陈衍!你脑子里每天乱七八糟在想什么?他是一个人,一个演员,不是只有你认识他,他也不是只求过你!”
他看陈衍的样子不太正常,愈发紧张,板起脸严肃地说:“什么都是你?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好,那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陈衍抬头盯着他。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他跳楼的时候你不是在?你怎么还来问我?”
陈衍不说话,齐安东被盯得发憷。
“我不知道,”齐安东终于泄了气,垂下眼睛,“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