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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七章 不如意事常□□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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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叶春萌是当真喜欢做个医生。
固然从前对白衣的向往,有着许多天真与盲目的猜想在其中,然而真正走进来了,她发现,她是真的喜欢。
从前她称得上规矩的学生,却并不能算十分刻苦,因为没有能够让她精益求精的动力;而如今,最先开始,带着几分被刻薄呵斥的不忿,带着几分对程学文的喜欢和感激,她在发狠地努力之后,是真正地有了兴趣。
她喜欢给病人将脏污的伤口一点点细细地清理干净,仔细修复,她惊讶一向被称为‘有洁癖’的自给,可以那么快就消除了对血液□□甚至呕吐物的心理障碍;她喜欢在触诊听诊中边接受讯息边思索,推及可能,然后在一系列的辅助检查中寻找线索,最后在手术台上得到证实;她喜欢忙碌而紧张的夜晚,尤其是能跟着程学文上手术,边做,边听他耐心地讲,经常还会在她们已经有些茫然的时候,停一下,重复,然后笑着道,你们才进科几天,听不明白是正常,别怕尴尬,可以问,我当年可比你们笨了不少;她喜欢看见那些病人由进来时候的痛苦呻吟恐惧担心,到手术后的如释重负,再到出院时候的一脸轻松;她也喜欢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那个小病人讲讲故事,帮没人看顾的老人家打水翻身买报纸,听小姑娘说,谢谢姐姐,姐姐我喜欢你,听老人家说,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更喜欢这个世界里的程学文。她并没等着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无论是一支玫瑰或者一份等同的感情,她还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很单纯地喜欢听他说话,就是讲述手术也是好的,喜欢看他手术,纵然她们都说他的手术虽然水平不低,但比起周明和韦天舒还是显得平庸了;她喜欢他对所有人的和颜悦色,永远是理解和体谅的微笑,不管是有着多少没处理的病人,他永远不会气急败坏;他不会像韦天舒那样讲许多让人喷饭的笑话,但是一句‘慢慢来。咱们不急,急多错多,累了就稍微歇一下’,让身边的人都多了重踏实和平静。
假如‘做医生’仅仅就是如此,那么就算再辛苦,就算每天都只能吃上一顿早饭就咬撑到下午,就算夜里刚在值班室睡沉了又被抓起来给斗殴的双方缝合血淋淋的伤口,就算再也没时间像从前那样看看大部头的书,写点东西,打扮打扮自己,穿着自己最漂亮衣裙走在阳光明媚的路上,偷偷欣赏别人投过来的目光……她也还是喜欢,绝无怨言;甚至,但凡程学文就这样温和地存在在她不远的地方,她总能能看见他,他也会在看见她的时候有几分开心,因为她的一个进步而给个鼓励的称赞,那么也就够了。
但却不是仅仅如此。
她并不怕多费力做额外的工作,也并没有一定要求得什么回报---如果要,那么顶多是个微笑或者一声谢谢也就够了,但是,她不能忍受那个从来少人问津的老人家,终于因为衰竭而去世时候,一窝蜂赶来的许多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孙儿,哭天抢地之余痛指她照顾不周,拿着那些结果指着她骂,为何老人脱水了没有及时发现,为了电解质失衡而没有及时纠正,为何……她着实觉得委屈。而强忍着眼泪继续干活时候,却发现并没有人把这当作什么,倒是她的带教老师祁宇宙还说了一句,以后长点心眼,这样的病人显然家属是不善的,通常都是,人在时候不加照顾,人死之后想着要打官司。对这样的,做什么都要留好证据要小心,尤其地需要步步谨慎;像你居然落下了两张查血钾离子的单子没有贴上去,多亏他们并不真的懂到这个地步,否则说你漏做检查,就是扯不清的官司。说罢便打发她再仔细地将所有病历核对一遍。
她并不介意核对核对再核对,可心中还是委屈。难道她不已经是连‘那个变态’ 都称赞过病历最规范的实习学生了? 难道她不是比同病区的白骨精认真了许多? 做事勤奋了不知道多少?怎么就偏偏让她赶上这千载难逢不做配合反而挑剔的病人家属,于是,她倒成了反面的例子?
她不跟白骨精计较谁做多做少,甚或谁抢了谁的功劳,然而怎么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为了同是医生的责任,主动地把白骨精忘记做份内事做了,之后她那样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甚至,有次白骨精的带教老师为此提醒她,她眼皮都没抬地说,‘她作多我作少谁也不吃亏,她需要表现,努力留医院,我又不需要。’
白骨精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她更完全不在乎自己在老师心里的形象,她从来没想过做外科,甚至毕业了做不做医生都很是问号,据说她家里是全国前十富的地产大家,委实不用为‘前途’发愁。于是,这话说出来,被噎得胸口发疼的是她带教老师,而尴尬得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目光的,是叶春萌。
不仅是白骨精,对于自己为了早点看到化验结果,主动替护士跑腿,取化验单,那些同样生在北京的小护士们,非但没有感谢,反倒是闲闲地说,小地方的学生就是积极,为了那个留京户口,争取留院,可也真不容易。然后,她们就支使她做任何并非她份内的事,特别理所当然。
更难受的,是为原本不是她的错,又或者她绝对有足够的理由解释的疏忽,被护士长放大地教训。比如她进治疗室没带口罩,分明是因为一次性口罩没有了,而又急需给病人伤口换药,祁宇宙吩咐她快点拿出来赶紧做完,她才没带口罩地进去取,却被护士长揪住狠批一顿,还说要在早查房时候重新三令五申规矩,这时候她带教老师已经进手术室了,她足足是有冤没处倾诉,在来往的病人跟前挨骂。幸亏程学文经过,喊护士长去给一个血管特别难找的孩子抽血,说小护士扎了三次扎不到,病人家属已经急了,才算让她脱离了窘境。
“没什么的啊。”程学文冲她笑,“这方面,这些规矩,从来都是护士管咱们。我再早几年也经常这么挨骂。记住了就得了,不过有时候急了,也真顾不上----总有个轻重缓急。有时候大夫只能自己做个取舍,但是你们才入门,护士长这样要求你们,把这个概念树立得牢固点,无论如何是没错的。”
她因为他特意的安抚,而觉得心里甜蜜了许多,甚至觉得,那许多的委屈,假如都能得了他最终的那几句关怀,便就都不是委屈了。甚至很多时候,她加意的努力,很希望他能看在眼里,不用夸奖,只要让他看见,她是能干的,努力的,聪明的好医生,这就够了。
她的努力真就如此地单纯。她尤其争取一切能跟着他上手术的机会,她甚至暗自希望自己今后就能留在外科,一辈子都能看见他,一辈子都做他的学生。是因为他而喜欢做医生,还是因为喜欢做医生而喜欢他,叶春萌也真的说不清楚,只是在心里觉得,这本身,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她心里的好医生就是他,她心里‘做医生’就会有他的指点,帮助,甚至今后的合作。
只是那一天,夜间的手术,程学文带着她们做的,完了之后,他请他们吃夜宵,有一瞬间她觉得如此快乐,恨不能时间能静止在此际;却听他们开她玩笑,说小叶现在越来越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天13个小时竟然也扛下来了,比咱们还精神,怎么着,小叶,以后做外科吧?
她心里挺高兴,还没说话,就见程学文摇头,“你们又瞎起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这不是姑娘家干的活。以后要成家,生孩子,干外科实在太辛苦。从住院医生走过来,你们谁不是扒了几层皮? ”
她望着他,心里有些微的期待,“那您说我干哪科?”
“我说啊,如果能留在教学附属医院,很好,学术气氛好,环境也相对单纯,但是苦。内科比外科好些,时间上还是要规律许多。”他认真给她提建议,“再说你还有留京的问题,每年各科拿到的办户口名额有限,选科恐怕更受限制。外科男生抢得太厉害。其实要我说啊,女孩子,何必非得拼着留北京,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飘在这儿,进了好医院压力也太大,如果去了二流医院,条件环境都差远了;咱们学校出来的,你成绩,操作又都很好,如果回去省会城市,最好的医院进去也很容易,待遇上,也不比北京的差,竞争压力还小一些。小叶是我同乡吧?”他笑着问,“湖南哪里?”
“就在长沙。” 她心里有点沉。
“巧了。”他笑了,“我爸爸以前在那儿工作过,现在大堂哥还在那里做大内科兼心内科主任。如果你真想回去,我给你推荐,没准他见了想收到心内科去呢。不过女孩子啊,不如找个轻松点的科室,”他叹息一声,“真是没必要这么拼命。这行太紧张,你工作辛苦了,心情也难调整,会多许多怨气,以后对家庭都不好。”
三区院总听得乐了,冲着程学文诡秘地一笑,“您是因某人某事有感而发吧?”
程学文摇头笑笑,没再说话,可叶春萌却几乎掉下眼泪来。
他说得那么为她着想,说得又那么体贴,可是,所有的一切,那纯粹是老师对个不错的学生,甚至是长者对孩子的关怀和设想,没有半分希望能经常看见她的意思;其实她的心里还真没那么在乎在北京还是回到长沙,可是,他是在北京啊!
再之后,无论她多么不愿意知道,也听到了那个传了甚广的八卦;程学文是林念初的中学的同学,原本程学文是保送上海的复旦大学,却因为林念初考北京的学校而跟她一起考来北京,而且考出了省探花的成绩,却没选择更难进的清华大学,跟她一起上了医学院。只是林念初才一上大学,便在新生文艺会演上,一支独舞,两曲古筝独奏而照耀了整个充斥着书呆子的医学院,然后,居然就在一连串曾经对她而言非常美丽的阴差阳错中,跟周明啼笑皆非地相识相恋,才一毕业,就做了周明的新娘子。
六年大学,林念初跟周明谈了5年的恋爱,也足足打打闹闹了5年。每次被周明气哭了之后,林念初都要拿程学文的袖子擦眼泪鼻涕,而每次高兴了,又忍不住地跟他讲周明有多好玩,多有趣,多与众不同,是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在林念初眼里,周明是那个抓不太牢,却总舍不得放开的爱人,程学文是怎么都不回离开的,亲厚的娘家人。
直到她结婚了,那些打打闹闹再也不像恋爱时候那样,甜蜜而辛辣,辛辣中又有无穷多的甜蜜,而变成了铬牙的石头子,她也不再找‘娘家人’ 诉苦了,眼见地憔悴下去。
程学文性格温厚,才华出众,家世还是真正的医学世家,书香门第,其实不乏女孩子喜欢的,然,居然到了33岁,还是单身。大家都说,那是为了林念初;林念初跟周明结婚之后似乎并没真正快乐过一天,或者,他是等着他们终于能够分手。
三年前程学文去美国进修,而两年前,林念初便去了同一间医学院,并非公派;传言纷纷,有人说程学文祖父便是留美回国的著名儿科专家,他是运用家里的世交关系帮林念初联系了出国,也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基础研究做的出色,受当时导师赏识,趁此结识了儿科专家,帮林念初联系。
他早林念初1年回来,但是之间有短期地再去美国参与学术交流的会议,有人说,其实是为了看望林念初的。
内中具体的一切外人并无得知,唯独只知道林念初在美国时候,便跟周明,提出离婚,而今回来,便是要切实地要办手续了。
叶春萌实在并不想听说这一切,即使听说了,也不想让自己相信;即便相信了,也全然不会影响程学文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反是更加替他心酸难过。
她以前一向觉得,爱情是一种天赐的缘分,不是一人躲一人追的勉强,更不是掺杂了任何利益在内的交换,应当是在适当的地方,适当的人之间,于最美好的时候到来,如同鲜花,在清晨第一缕光线的照拂下盛开。属于她的模糊的感情,来得让她如此措手不及,于那么尴尬难受的状况下,因他的一个体贴的圆场,温和的笑,而不能控制地绽放在心里了……而在她自己还不及开始期待什么的时候,却就已经没法期待了。
那么,他呢?期待了多久?等候了多久?他就准备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属于医院急诊部的大红十字,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中,非常清晰,已经到了院门口,急救车和来往进出的病人,下班或者上夜班的医生,不断地从叶春萌的身边经过,她已经冻得手脚麻木,浑身凉透,心情更是冰冻十尺,然而说不出为什么,临近医院,等着她的很可能是带教老师说的‘过节一定热闹’的,跟圣诞歌曲,圣诞舞会,圣诞礼物没有关联,跟药水血水伤口呻吟有关的一个圣诞夜,叶春萌却忽然心生出了某种亲切的感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