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记》苏栈

4、四

　　四

　　百尺崖下的云海是翡翠山的奇景之一。百尺崖本是山上最高的一处断崖，据门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长老说，最早崖下是一个深谷，天阴时整座山会起薄雾，但谷中却不会。
　　倘光是这样，那实在是算不上稀奇的。
　　不知从哪一年起，谷里开始生出丝丝缕缕的白云。开始也没人注意，但后来云聚成了云海，有弟子上崖看到，回去和别人说了，有好奇的人便要下谷去看，但却怎么也爬下不去。最后惊动了长老，来看过之后他们告诉弟子，谷中有宝，那云是护宝的祥云，没有机缘是无法下去的。
　　于是众人一哄而散。在华门中，高位者若提到机缘二字，便表示这件事到此为止，再提及者甚至连下场都不会有。但这样含糊的解释对俗世的游人无用，长老们便在百尺崖一带布了法，游人到附近只会看到断崖。这样的术，华门原本擅长。翡翠山上游人络绎不绝，却没有人能看到华门的所在，这便是原因了。

　　湛未然带着柳絮清明匆匆上崖后，就掏出一根红线，两头分别扎在自己和柳絮的手腕上，嘱咐她在崖边不要离开，接着就跳下了崖。柳絮骇然，但想到自己这个师父历来的种种行径，又觉得替他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腕上红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明明是短短一截，可湛未然这么一跳，红线却随他伸入云海之下，不知拉了有多长。
　　天色阴沉，雷声一阵紧似一阵，眼看就要下雨。
　　“柳絮！”才片刻，湛未然的声音忽然炸响，“拉我上去！”
　　柳絮猛然回头，只见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扒在崖边，她一步滑过去，抓住湛未然的手腕往上拉。
　　非常沉重。简直像是吊了几百斤的大石。而且崖下传来一阵一阵的寒气，冻得她全身也发抖了。
　　湛未然的声音也变得非常微弱：“叫清明……”后面他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
　　“清明！”她叫道。
　　四周忽然暗了下来，一眨眼工夫，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暗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越来越大的心跳声。
　　自己拉住的湛未然的手，竟然没有了脉搏。
　　她再拉了一下，竟然很容易地把他拉了上来。
　　她发着抖去摸他的脸。是，这是湛未然的脸，眉毛眼睛鼻子……
　　可是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她伏在他的胸口，想要找出心跳声。
　　也没有。
　　只一刻，那身体竟也冷了。
　　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独自抱着师父冰冷的尸体。
　　忍住就要掉下来的眼泪，她咬破指尖，让血滴在天锁上，师父曾告诉她，这样可以破去程度较低的幻术：“是幻境，都是幻境……”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师父……”

　　虽然湛未然告诉柳絮，她是个弃婴，他好心才捡来养的。但七岁时她就知道，这个看起来很不可靠的男人，其实是她最可靠的亲人。
　　幼时在妖城的记忆，他以为已为她消去，其实没有。
　　那一日这个男人浑身浴血地把还是孩童的她从妖王手里抢回来，他说：“别碰我女儿！”
　　那一刻湛未然的脸上是君临天下的笑。这一辈子她也忘不了。
　　柳絮的眼泪一滴一滴跌进黑暗。

　　冷……
　　寒气越来越重了。
　　柳絮摸了摸左腕。红线还在。顺着它摸去，依然不知另一端在哪。
　　她擦干泪水，放下湛未然的尸体。
　　果然还是幻境。
　　“白哭了……”她自言自语，“这么明显的幻境，竟然被骗了……”
　　她扯住红线：“师父，再不除术，我就把它扯断了。”
　　“别别。”是湛未然忙不迭的声音。
　　眼前随即一片光明。
　　出现的是湛未然微笑的脸：“小絮，我好感动啊。”
　　柳絮撇过头去，感到一阵无力：“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啊……你本来是拉不动我的，但清明来拉了……”

　　原来听到柳絮叫他，清明立刻过来也拉住了湛未然的手，一拉之下，湛未然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跌在地上。
　　他带上来一大团云雾。落下时，笼住了柳絮。
　　清明要分开云雾，却被湛未然拦下。
　　“等等……”
　　于是这个华门历代最无行的宗主就在那团云雾上加了一点束缚术，接着两指一骈开了一面观察用水镜，开始观赏徒弟的幻觉……

　　“啪！”
　　“小絮，打人不好。”湛未然微笑着打了回去，“但是被打了，就一定要还。”

　　柳絮蹲在地上生闷气。湛未然摸了摸她的头：“不问我为什么跳下去？”
　　柳絮不理他。湛未然又说：“不问我下面有什么？为什么我原本爬不上来，你也拉不动，可清明一拉我就上来了？”
　　“……师父请说。”
　　湛未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柳絮别扭的表情。

　　一如门中长老所说，百尺崖下原本是没有云的。不知从哪一年起，忽然就生成了云海。虽然对外的口径是无机缘者不能下谷，但湛未然早在他上山拜师的第一夜，就下去看过了。
　　“那时我太年轻，虽然聪明绝顶，但毕竟也有做错事的时候……”湛未然罕见地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