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有术》路不归Aside

6、孽因一

　　“啪——”

　　一位少年在仆人的前面，骄傲地俯视着被两位家仆压着手臂跪在地上的另一位少年。再次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轻哼一声，生怕脏了自己的这双手。家仆连忙上来心疼他家老爷的儿子，免不了一阵的阿谀奉承。

　　被扇了好几个巴掌的少年，便是江汉青。打他的那位，是江垂询。也就是林甄。

　　此时的江汉青才十岁，脸白嫩嫩的，被江垂询这么用力打了好几个巴掌，掌印都要烙在这上边儿了。江汉青也没喊疼，也没哭，也没叫。只是紧紧闭着双唇，默默忍受脸上传来的疼意。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怕那江垂询下手更狠。

　　江垂询比江汉青要少上那么一岁，生得乖巧，甜言蜜语时时挂在嘴边儿上，讨爹娘喜爱，即使不这样做，他还是这家的大少爷，永远都可以趾高气扬的命令所有人为他办一件要出入火海的事情都不为过。谁叫他爹是长烟最富贵的人？他不心高，不气傲，谁有资格来心高，气傲？

　　“你这狗东西，还不快给少爷认错？”那家仆猴腮利嘴，一派的人模狗样，指着江汉青，尖声道。

　　江汉青将口中积累的血液吐出来，道：“认错？我何罪之有！”江汉青终是忍不住，恶狠狠地继续道，“我只不过是走路时和他擦肩而过！就凭这一点，居然在这里打了我整整半个时辰！是，他手酸！他该被心疼！我呢！”他使劲挣脱开两名家仆的手，两颊已经被打得鼓起来了，被打的地方已经发紫了，最中间还隐隐有着血点。

　　说完，他又是一个冷笑：“江垂询……你不过是凭着自己的娘是长烟门主的表妹，是江家的夫人！我，我何尝也不是……”

　　“也不是什么？”江垂询揉揉自己酸疼的手，嘲笑道：“你何尝也不是个娼妓的儿子？江汉青啊江汉青，你娘不要脸，当年勾引我爹，就算了，为什么你也不要脸？看看你，再看看我，咱俩像兄弟吗？嗯？要恨就恨你娘，当年怀上了你这个杂种，我爹没办法才把你娘娶进来做个妾。”

　　他把脚踩在江汉青的肩上，在那肩上用自己最大的气力往下按，附身靠近他的脸庞，讥讽道：“但那也只是妾而已。”

　　江汉青一怒，把头冲上前砸中了江垂询的额头，江垂询被撞得那是个头晕眼花，也没动气，只是仆人们又关切地给他瞧瞧这，瞧瞧那，问他可是疼极了，问他需不需要去找郎中，还打了几下江汉青。江垂询的嘴角的淡笑若有若无，一挥手，那些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呈上几块石头。

　　“看来你特别喜欢撞东西？那好，那我就让你撞个够。”

　　江汉青的额头被人一下又一下的砸上了坚硬的石块，流出的血液随着他脸部的轮廓顺流下去，在他的下巴凝成一处，滴落下去，沾染了他娘才辛辛苦苦给他买的一件新衣裳。江汉青匆忙地想擦干净，何奈那些家仆又把他按住，使他不能动弹。

　　“总有一天，我要杀死江垂询，叫他不得好死，永生不能超生。”江汉青在心里头暗自发誓，江垂询这个家伙，死不足惜。

　　江垂询见江汉青不吭声了，自觉没趣，把最后的石头扔在他头上，准备打道回府：“拿着吧，我赏你的。”

　　又是家仆谄媚的大笑。

　　“阿，阿娘，我回来了……”江汉青推开房门，门很自觉地响着老旧未修才会有的陈旧声，他先前胡乱在脸上泼了清水，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那血迹也随着他的动作在脸上画来画去，弄得他狼狈极了，被打肿的脸现在还是没消下去，额头上的伤倒是因为水的触碰发疼。

　　阮娘看他身上许多伤，跑过来，把身子降到和他一般高度，心疼地用手轻抚过他的伤口，江汉青忍痛道：“阿娘，没事的！额头上的伤，只不过是，是我跌倒了而已，阿娘，没事的。我早就习惯了！”

　　江汉青对着阮娘笑了笑，脸上尽是天真无邪。用宽慰的语气舒解杜娥的情绪，也是为了舒解他自己心中积压的怨气和恨意。

　　不久，阮娘终于忍不住了，抱着他放声大哭，也不管什么在孩子面前的礼数，只管一个劲地流眼泪，许久才吸着自己的鼻子，哽咽道：“阿青，要是娘有朝一日死了，你一定要逃出江家。现在，现在娘还不能死，你还那么小……你还没学有所成……娘在一天，他们肯定会碍于面子，叫你去读书，可是娘不在了，你就什么也没了呀……”

　　他宁愿自己离开这个家，即使不学，他也想离开这个家。他每天忍受着江垂询的辱骂殴打，他爹江英信也不待见他，至于那位正牌江夫人，对他娘是厌恶至极，自然也要迁怒于他。下人们也敢欺负他们，也敢指使他娘干活。即使是告到江英信那里去了，他也完全不管。

　　人渣，都他妈是人渣！彻头彻尾的人渣！

　　江汉青只敢在自己一个人骂着他们那一家人，因为对于阮娘和他来说，那个家是陌生的，根本不是他们应该去留的地方，那个地方只会排挤他们，厌恶他们，将他们伤害。江垂询，江垂询那家伙，算个什么东西！江汉青还记得那一次家宴，他当着全部的来客把一杯滚烫的茶水浇在他头上。

　　那茶水，是刚刚才倒出来的，还冒着热气。江垂询道：“太烫了，谁会喝？倒掉也未免太浪费了，不如……”

　　不如，把他用来倒在江汉青脑袋上吧。

　　江汉青那一次，眼泪是真的要流出来。但是他还是没哭，因为他知道，如果哭了，江垂询这家伙第一次见他哭，一定会觉得有趣，再好好地一遍又一遍地把滚烫的水倒在他身上，没有怜惜之意，让他身上起了好多的被烫伤才有的泡，也不会有悔过的意思。

　　江汉青跑出江家的时候，也不不过十一岁。那时候的他个子还小，身子板也不壮，羸弱得很，阮娘担心他，去江家的药坊拿了几帖药，不料被江垂询给发现，拦住了她的去路，眼神掠过她手中的东西，好像只要多看一眼，他这双眼睛也会沾染上娼妓的污秽，道：“偷人家东西可不好啊，那什么——阮，阮……”

　　“阮娘。”家仆在他耳边提醒他。

　　“管他的，简称娼妓好了。是娼妓，就要有个娼妓的样子啊。”江垂询摇了摇手中刚刚才从竹林间折断下的一根竹竿，发狠地敲打了阮娘那双生茧的手。阮娘疼的一叫，却还是死死抱着怀中的药，也不管他们的话语讥讽，半睁双眼，音色因疼痛不纯：“……这是要给，要给阿青的，求求你们，让我先过去罢……阿青他现在，被饿得身子瘦得不成样了……而且，而且……”

　　而且总是被你打，被你每日每夜的打。只要你一不开心，就会打他。只要打他，你的心情就舒畅了。你这个大魔头，不管是欺辱他的样子，还是嘲笑他的样子，还是凌然不惧的样子，都笑得令人恶心，无时无刻不都挂着那张可以使人心生厌恶的笑容！你到底把不把他当人啊？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给你心疼的儿子的啊？可惜，可惜……”

　　他把几帖药给抢过来，阮娘哪里抢得过他，只能任凭他抢去。江垂询掂量一番，把系着的棉线解开，黄色的纸包裹着的阵阵药香也融入空气内，蔓延进江垂询的身心。但这药香是医不好江垂询的。他们只会加重他的心病罢了。所以，江垂询把药一把撒在了地上，道：“你把这些药一根一根的给我捡起来，嗯……要全部捡完，不行，得用牙齿咬着捡，要是你捡不完的话，那么江汉青的这病，也就别医好了。”他又对家仆悄悄道，“去把江汉青给我找过来。”

　　家仆应声而去，阮娘盯着地上的这些药草，嘴唇发颤，一时之间竟不能动弹，江垂询用脚踢了踢她的腿，笑道：“怎么啦？为了你的宝贝儿子居然这点也做不到？你还算是个娘？好——你不想医你儿的话，那我也没有心情再陪你玩了。”

　　阮娘低头，紧闭自己的眼睛，一根一根地把那些药草给咬起来，放在手掌，又继续咬。

　　江汉青被那家仆叫去，觉得有些奇怪，也带着一点恐惧之意。江垂询居然说要给他看一点好东西，这东西怎么可能那么好心给他看好玩的？江汉青渐渐靠近了那里，等到眼中的景象完全印在他的瞳孔的时候，江汉青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歇斯底里道：

　　“江垂询！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你他妈的怎么不快点死！你他妈快点给我去死啊！”

　　江汉青心正在猛烈的跳动，他的眼中已经被怒火给燃烧尽了，想跑过去抱住他娘，叫她别这样做了，可是被家奴牵制着，无论怎样使力也不能甩开他们的手，只能眼睁睁的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又嘶吼道：“娘！娘！娘！江垂询，你心是不是黑的啊！”

　　“黑？我爹和娘教过我，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没错的。我做什么都是正确的。错的应该是其他人，而不是我，就算我把多少人给杀了……”

　　江垂询抽出自己的佩剑，哐当一声作响，跟在这后面的，是空气挤压血液喷涌出的滋滋声。而声音的源头，是阮娘的头颅被砍掉才有的。江垂询又戏弄着笑道，

　　“那，错的也不会是我。”

　　他的脚蛮横地踏在了阮娘的后颅上，低低的笑声现在江汉青也听不进去，只傻愣愣的看着他娘的头颅，江垂询得意的脸，还有娘手上攥着的药草，微微张开的牙齿，他的世界好像过了数年一般，就茫然的，不知所措地跪下了，向他的娘亲跪下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

　　“阿娘……阿娘。阿娘！”他一声声唤着阿娘，阿娘，阿娘也没有应答。空留下他一声声呼唤，和江垂询看好戏的笑声。

　　家仆们放开了仿佛失去了魂魄的江汉青，刚放开，江汉青瞬时飞快地，不像是他的体格会跑出来的速度，推开了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人，连泪水也在此刻失去了方向。现在居然，连个任他嚎啕大哭的空地都没有，连一个会安慰他别哭的人都没有，连一个会擦干他的眼泪，说没关系的人都没有。

　　他逃出了江家，逃出了长烟杏林春，逃出了江南。没有目的的走在这个大地，顺着自己的感觉走，劳累了，饿了，困了，他也害怕江垂询会过来杀死他。他只得坚持着继续跑。跑到连江垂询也不会发现的地方。

　　而在此刻救他于生死之际的，是萧燕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