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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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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一年,唐陵十七岁,在唐家堡神机山修练机关兵器装铸之术。
那一日,唐陵正在安装一台重弩机关,耳边听得有机关鸢飞行的声音传来,唐陵抬起头,果然看到自己的师兄唐嘉乘着机关鸢飘飘然飞来,在几步外落下。
“师哥。”唐陵打了个招呼,又笑道,“飞那么高,又落这么急,当心摔断腿。”
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唐嘉在后脑糊了一巴掌。
“个背晦的瓜娃子,就不会捡几句好听的讲?”
唐陵笑着搁下手中零件,站起来:“师哥找我啥子事?”
唐嘉且不开口,先上前仔细看了一回还没装完的重弩。
唐嘉比唐陵大两岁,身材挺拔,剑眉星目,长着一副好相貌。他们师兄弟两人打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五年前唐陵因为机关制作的天赋被挑进神机山修习,唐嘉则专修惊羽诀,成了唐门外堡负责“出去办事”的刺客。
随手拿起一块机关零件在手里抛了抛,唐嘉问:“年前东都天策府跟我们堡里订的三百架重弩,都弄好了?”
唐陵点头:“早就装完了,也不知道天策府要派人来取,还是要堡里派人送去。”
唐嘉说:“今早老太太交代下来了,我们派人送去,近来堡里事多,人手也有点紧,所以让你跟去那边帮他们组装起来。”
唐陵有点奇怪:“怎么让你来传话?”
唐嘉抛下手里零件,笑看师弟一眼:“叫我也跟着去,一来防你们路上有什么事,二来堡主有信递给星立师哥,让我到天策府把信交到跟天策接头的师哥手里。”
唐门有六名弟子受雇在皇宫中作暗卫,领头的便是外堡大师兄唐星立。
听了如此一说,唐陵便也不再多想,只问了一下老太太吩咐何时动身启程,便赶紧转身要去收拾检点那批重弩。
唐嘉没跟着师弟进去,只站在原处,眯着眼看神机山远处的风景。唐陵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唐嘉感觉到师弟眼光,掉头对他一笑。
身在堡里没有外出,唐嘉也没戴唐门子弟标志性的面具,阳光从他背后斜斜照过来,他脸上的笑容让唐陵都心里猛然怦一下,脚下一顿,险此没踩到跟随着自己脚后跟打转转的机关鞘刀小猪。
唐嘉和唐陵都是第一次踏足东都洛阳。
天策府位于北邙山下,离着洛阳城颇远,但天策府早已派出人迎到洛阳,等候运送重弩的唐门商队。
唐家堡近百年经营,由早先的专行刺客之事,到后来以机关构造、暗器和弩弓类远程袭击兵器铸制而声名远传中原武林,在唐门中不少弟子武功平平,然而却擅于经商谈判,是唐门涉足商界的主力。
此次运送这批重弩来洛阳,因是生意,领队的是唐门专职经商的一名外堡弟子,名叫唐汾,论辈份还是唐嘉唐陵二人的师叔,能说会道,武功倒是寻常。运送重弩的人手有十来名,都是外堡弟子,真正负责运到地方并将重弩机关安装和传授使用方法的机械师却只有唐陵一人。
天策府派来的一小队人,领头的是一个年轻校尉,名叫骆扬。
唐陵站在货队后头看着唐汾与骆扬校尉客客气气地寒喧,不知道唐汾说了什么,骆扬爽朗地大笑起来,二十四、五岁左右的年轻军人银甲红袍,长长的红翎被风吹得飘飞起来,俊朗的面孔英气勃勃,这样大笑的时候,仿佛能把身边的人照亮。
唐陵看看骆扬,又回头看看自己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师哥唐嘉,心想这位天策府的校尉倒也长得好,不比自家师哥差。只是目光所及处,却只看到师哥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皮面具——唐嘉专行是刺客,不比经商的唐汾和制造机关的唐陵,他平日出行通常不露自己的真面目,这一路运送这批货过来,过驿住店打尖都要走明路,出了川蜀地区,再戴个银面具就太打眼了,因此便用了只人皮面具,这玩意蒙在脸上,虽说不上面目狰狞可憎,但是五官平淡无味,让人一眼看过去便全无印象。
唐嘉却没注意到师弟的眼光,他在看骆扬。
唐汾在那边与骆扬说了一会,向着这边指了指,骆扬便转头向这边看来,随即笑着大步走过来,他的眼光在唐陵和唐嘉之间转了转,似乎在估量了一下,就向唐嘉抱了抱拳:“这位就是教我们使用重弩的高手吧?远道而来辛苦了。”
唐嘉似乎笑了一下,虽然人皮面具上没显出来。他抬起手,向着唐陵指了一指:“你弄错了,是他。”
骆扬哦了一声,改为向唐陵抱拳行了一礼,可还没待唐陵还完礼,他就已经又把眼光饶有兴趣地转回唐嘉脸上仔细打量。
唐嘉不动声色地问:“军爷这般看我,难道以前会过面?”
骆扬笑吟吟地摇摇头,道:“在下失礼了。”转身又向唐汾走回去,将迈步时,却回首低声说了一句:“人皮面具做得真不错,这样好的手艺现在可不多见。”
唐嘉有一瞬间绷紧了身躯,唐陵看着自家师哥的手不自觉地往腰间按了一按,似乎想要掏出一把淬毒的暗器来。
一个刺客突然感觉到危险时的正常反应。
唐陵刚想开口,唐嘉已又放松了身子,似乎想起这是什么场合、面对的是什么人。他把放下的手改为随意地摸了摸坐骑的鬃毛,眼里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一路无话,顺利到达天策府,唐门弟子协助天策府士兵将重弩部件卸下马车,唐陵忙碌起来,带着天策府的匠官们组装重弩。
唐嘉原还在唐陵身边呆了一阵,后来骆扬过来招呼唐门弟子们去休息,唐陵远远看着自家师哥跟骆扬说了几句什么话,骆扬听了,一直笑着的表情倒是凝重了起来,点点头,说了句话,唐陵看他口型是:“跟我来。”
不知为何,唐陵心中忽然一阵不安,匆匆放下手中重弩部件,跟身边的匠官说了一句:“我走开一会。”便赶了过去,走到唐嘉身边,叫了声:“师哥。”
唐嘉回过头,只瞧师弟一眼就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便说道:“我托骆校尉带我去见与师哥接头的军爷。”
这原是正事,唐陵放下心来,但还是说道:“我同你一道去。”
骆扬带他们去见的是天策府的另一个校尉,名叫李定军。
李定军年纪与骆扬相仿,但看上去较骆扬稳重得多,向唐嘉道:“宫中会前来传递消息的唐门兄弟名叫唐一镜,若无意外急讯,他一般会在每月十五来府中一次。”
唐嘉算了算,离十五还有几天,便道:“那么我便留下等候与一镜师哥碰面吧。”
双方货银交讫,唐汾还有其它事,也未久留,便带着运送货物前来的唐门弟子先行离去,唐陵暂且留下给天策府士兵传授重弩使用手法,并给府中匠官传授组装和维修机关重弩的各项细务。
还有唐嘉也暂时留下了,等候从长安赶来的同门师兄唐一镜。
唐陵长年呆在神机山修习机关武器制造,很少出来,与那位唐一镜虽是同门,但几乎没怎么会过面;但唐嘉却与唐一镜同是外堡从事刺客行当的同门,且当年唐嘉第一次接手任务时,带他的两个师兄,一个叫唐金飞,另一个便是唐一镜,这两位师兄因为都是外堡弟子的佼佼者,分派到皇宫的任务时都选中了去,唐嘉与他们已有多时不见,此刻想到要见上面,唐嘉十分开心。
作为刺客的开心,唐嘉并没有形诸于色,旁人看起来他十分淡定,然而唐陵跟唐嘉打小就在一处,十分熟悉,知道唐嘉内心的雀跃。
唐嘉一高兴,跟唐陵在重弩区呆了大半天便有些耐不住,起身正打算到处去转转,骆扬来了。
骆扬骑着匹白马,冠上的红翎、身上的袍襟、长/枪上的红缨在风中猎猎地扬起,整个人明朗耀目,一举一动间似乎身上要溅出火星来。
“唐嘉,”他倒是不见外,直接叫着唐嘉的名字,脸上满满的笑意,“敢不敢跟我来?”
唐嘉哼了一声,说:“哈戳戳的,要去哪里?”
骆扬挑眉:“你去了就知道了。”
唐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他去了。
唐陵抬起头来,看着师哥一跃上了骆扬的马背,坐在他身后,骆扬拉转了马头绝尘而去。唐陵明明没什么毛病,却不知道为啥只觉得眼睛隐隐的疼,他的心情莫名的低落下来,拿在手里的一块零件没拼对地方,他迁怒地把它扔到地上。
一连三天,骆扬天天都来找唐嘉,唐嘉由最初的“要去哪里?”到见到骆扬的身影就站起来,熟门熟路地跳上人家马背随便人家带走。
唐陵也曾在师哥回来时问过他被带去了哪,唐嘉坦然说去了青骓牧场,猎场,箭场……
言下之意,就只是骆扬看他闲着,带他去散心去了。
在天策府作客,天策府的人领着去逛,本身很正常……唐陵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心里莫名的不大高兴。
直到有一天唐嘉很晚才回来,唐陵都睡下了,唐嘉一闪进了他和唐陵住的客房,也没点上灯,他以为唐陵睡着了,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上。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唐陵睁开眼看向他,唐嘉没有躺下,只是这么坐着在想什么事,嘴角边隐隐带着笑意。
唐陵一凛,一折身就坐起来。
“师哥,你面具呢?”
唐嘉抬起头,没答唐陵的问题,只是说:“你没睡着啊。”
月光映着他俊秀的五官,他在进门前,就没戴人皮面具。
唐陵紧皱眉头:“你给那个姓骆的朝了相啦?”
唐嘉沉默了一会,微微笑了:“原来他是天杀营的,干的勾当跟我也差不多嘛,算是同行,难怪刚见面时一眼就看出我戴了人皮面具。”
唐陵心情很坏:“那你也不该给他朝了相。”
唐嘉不以为意,只是笑。
唐陵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气鼓鼓地一个翻身又躺下了。
第二天唐陵开工时,看到穿着天策府服色的士兵和匠官都横竖不顺眼,脸一直黑着,弄得人家以为哪儿得罪了这位唐门机械师,颇为战战兢兢。
骆扬又来带走了唐嘉。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天全黑了,唐嘉也没回来。
唐陵心里有事,睡不着,索性摸出门去,寻找自家师哥。
天策府地方也是大,也没个头绪要往哪找,唐陵虽然不是刺客,好歹是唐家堡弟子,受过基础的训练,躲过卫兵的眼光还并不为难,胡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夜风一吹,头脑冷静下来了,想想觉得好没意思,便转回住处。
刚要到客房门口,忽见两个人正站在门外,一个是骆扬,一个正是师哥唐嘉,正在低声说话。
唐陵急忙站住,闪身躲在转角墙后,竖着耳朵听。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唐陵耳音敏锐,却听得一清二楚。
骆扬问:“……要不你今晚到我那里去住一晚?”
唐嘉道:“不去。”
骆扬笑了,忽然一手抓住唐嘉的胳膊,一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腰,悄声问:“那,今天快活么?”
唐嘉没回答,也没挣开他手。
骆扬仍是低低地笑着,问:“我好不好?嗯?”
唐嘉说:“滚。”
这样一个字,从唐嘉嘴里吐出来,稍稍沙哑了的嗓音,并没有火气,反像带了一丝笑,听在唐陵耳中,仿似有一把无形的小勾子,轻轻勾了一下。
骆扬还是笑,抚着唐嘉后腰的手用了点力,唐嘉的身躯便堪堪贴近了他身前,他的低语贴着唐嘉的耳朵传过去,唐陵听着便模糊不清了。
“明天我再同你试试另一种……”
唐嘉顿了一顿,才推开他的狼爪,“滚,你敢不敢要点儿脸。”
骆扬愉快地滚了,唐嘉闪身进客房。
唐陵在转角墙后站了许久,紧紧地攥着自己衣角。
过了良久,他才深深地吸一口气,迈步回客房。门一开,唐嘉便抬头看过来:“你去哪了?我还以为你早睡下了呢,谁知道进来没见着你在房里。”
唐陵脱口而出:“我去哪不关你事。”
唐嘉一愣,皱眉道:“阿陵,怎么了?”
唐陵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垂着头在床边坐下,低声道:“没事,我刚才是去起夜了。有点头疼,可能是让风吹的。”
唐嘉过来伸手摸了摸唐陵的额头,他的手掌有点凉,凑近的时候唐陵一抬眼,却看到他微敞的衣领下,颈子上有一块红痕,牙咬出的印迹。
那一瞬间,唐陵心里有千言万语想问,又一个字都没法吐出来,一股气憋闷在胸口只是化解不开,他张了几次口,最后还是狠狠地咬住嘴唇没有吭声。
师兄弟俩各自睡下后,唐陵睁大眼睛在黑暗里看着帐顶,无由的觉得委屈。
这才几天呢?好好的师哥,让狗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