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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奔之杀人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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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之killer game
那是暗夜孤身,被弃置在荒野里的悲凉。
1.
"嗤嗤--"
积雪被热尿冲出一小片淡黄的浅坑,杨简嘴里嘀咕了声,"妈的,上火了,尿都黄了。"
"老大,头找到了!"一个人影冲到他侧边,兴奋地提着一样东西给他看。
惨白肿胀的脸,暴凸的眼球灰白死沉,青紫的嘴半咧着,露出灰黑牙床,纠结的长发空荡荡垂挂在戴着手套的手指间。
杨简一哆嗦,张嘴骂:"你他妈抽疯呢?没看到老子在撒尿啊?提溜个死人头来干什么!把老子闹阳痿了你负责啊。"
"嘿嘿,嘿嘿,老大,我这不是兴奋着么。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把那女的整齐全了。可以收队去庆祝一下了吧,这天冷的!靠,这活就不是人干的。"刘阳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杨简没有理他,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向江边捞尸体点走,并不因为捞全尸体觉得有丝毫轻松。这小半年他快被局里的老家伙们逼得恨不得拿把刀随便分一个人的尸体然后投案自首供出自己就是那个连环杀人分尸狂。
他闷头听着脚下"喀嚓喀嚓"的踩雪声,回想着第一次发现分尸现场时地面稀疏的落叶,那还是初秋,那时他丝毫没有料到陷入今时这样的窘境。局里限定春节前一定要破案的命令他并不曾放在心上,他焦躁的是没有头绪,找不到入手的那条线。七起杀人分尸案,发生时间,地点,死者身份,没有丝毫规律可循,却又明明白白显示着是一人(或团伙?)所为--分尸的方式,是一样的。每名受害者都是被某种器具切割成6个部分:头,四肢,躯干。
杨简研究过的许多连环杀人案。几乎制造这种连环谋杀的人都有某种癖好或偏执,在杀人的过程中会留下痕迹。西方一些电影总是将一些玄而又玄的噱头加诸于那些连环杀人案件里,而不考虑那些噱头在刑侦学上是否成立。他的女朋友任意却对那些噱头很推崇,说从心理学上讲人类一切犯罪行为的诱因皆缘于心理。他暗笑她职业病,嘴巴上却假装赞同。谁要他认识的雌性中能够放在眼里心里的只一个任意呢,他当那女人是宝,这个是刑侦四处干警们嘲笑了他无数回的。
他却并不觉得怕一个女人有什么好羞耻。他和任意是发小,穿开裆裤时就玩在一堆了,文雅的说法是青梅竹马。童年,少年,青年时期,他和任意一起走过,象两棵同根的树木,于一片土地上生长,纠缠。没有多少文艺细胞的他,对一句很小资的调调颇认同: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任意啊,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离不开她。
2.
杨简领着刑侦四处的人在寒冷的江边打捞碎尸的下午,任意在温暖如春的某会所陪一个男人喝下午茶。
手掌削匀,指长而骨节分明,眉眼深重,鼻孤挺,唇薄,发线高--有轻微洁癖,冷静沉稳,高智商,薄情。任意轻抿着杯中茶,视线溜过杯沿打量对面男子。她熟识各种面相学,读过许多乱七八糟的相人术的杂书,与陌生人相处习惯给对方相面。却是不放在心上的随意批解,只是缓解自己面对陌生人的压力。心理学上讲压力无所不在,陌生事物是最原始的压力。
对面的男子在一天之前还是个陌生人,现在却相对着喝下午茶。其实她对这个男子不是不好奇的。导师在带的弟子中独点了她陪同这个叫林重的海归侄子.在见到他的时候任意有些明白导师为什么选她而不是其他人了。作为心理学研究生任意的观察力与专业知识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林重对所有雄性厌避。
任意并不觉得惊讶。每个人都有病患,每个人都有心病,只是表现出来的方式不一。她很自然地带林重欣赏W市的风景名胜,不露痕迹地领他在女性服务的餐厅用餐。喝下午茶的这间会所服务员也以女性居多,她是费了些心思的。在任意的内心深处是将林重当导师唯一亲近的人尊重的。导师对她是有恩的呢。当年她不听人劝,不管导师从不收女弟子的传言一意孤行报考心理学研究生,甚至在面试时剪短了头发穿了白衬衣牛仔裤以男孩子的面貌站到导师面前,憋了一口气被拒绝也要问个明白心理学界最具盛名的导师为什么歧视女性。她骨子里有着无惧挑战的冲劲。她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发榜那天她的名字贴在导师名下时周围看她怪物般的眼神,只记得那天她穿得花红柳绿戴了蓝色的长假发不相信地扑扇长长假睫毛的兴奋与骄傲,她,任意成了导师第一名女弟子。及至她留长了头发被导师带着出席一些学术场面,许多人会以各种方式试探何以她为导师青眼有加,甚至情人,私生女等隐讳词语亦夹在话里。她不生气,也不回应,只要那些人去问导师。他们的疑问其实亦是她的疑问呢。导师对她并无特别关照,学业要求,选修主题待她与几位同门一样。任意却很欢喜,毕竟她能在导师这里接触心理学更加宽广的区域,她真的很满足。
"你很特别。"林重放下茶杯,看着任意明净的额。
"林先生您指我的专业?"任意了然地笑。
"也许我是指别的。"林重不动声色。
任意抿了口茶掩饰唇边的放开的笑意,心里道:"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姑娘我一早号到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了。"
放下杯,她故意严肃地说:"林先生大概有些健忘。刚见时你问过我是否任意先生有事来不了。你应该也知道导师不收女弟子,在你的意识里导师的弟子就应该全是男人。突然蹦出个女的来,疑惑自然大大的,当有"特别"一问呀。这是很常见的心理学。林先生啊,你可要看清楚,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那男儿郎。"
说着自己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林重薄唇边亦带出一丝笑纹,说:"任小姐对昆曲也有研究吗?《思凡》的唱词中这段最难把握。"
任意继续笑着,摆摆手说:"行家面前可不敢装啦,我那是大学时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霸王别姬》,哥哥演的,哦,张国荣演的那部,程蝶衣小时侯的一句台词。大学的时候我和男朋友看过无数遍台词都能背下来了"
"
林重不知道那是部什么样的电影,让面前的女子笑得那样明朗,仿佛没有一点心思。与之前有点寂寞的她完全两样。他有些发怔,丰叔的这个女弟子的确有意思。
3.
"老大,快过年了,我们这案子眼看着挂了半年了,只怕没戏了。"刘阳一边开着车一边愁眉苦脸地絮叨着。
杨简曲着一双长腿窝在副驾驶座上吞云吐雾,不应声。
刘阳继续念苦经:"我现在夜里睡觉眼皮老跳,就怕再有碎尸案。每次我们费老鼻子的劲整完整的全尸,送法医科那地儿,那些小样的随便扒拉几下就给个与上一具一样,同案的结论。他们轻飘飘的一张纸我们就得没日没夜地干,又没有一点头绪干瞪眼。不是我军没实力,实在是敌军太狡猾。大伙全苦哈哈地熬着,难受啊。那杀手,你也要过年的吧,这段你就安生点,大家都过个安稳年吧。"
杨简抬腿踹过去:"你干脆去庙里烧个高香,求菩萨保佑那杀手顺风顺水,吉祥如意,来年多碎些尸体!给老子滚下车去吧你。"
刘阳一哆嗦,觉得踩煞车的脚剧痛,老大一只脚踹在上面,他手里的方向盘也被抢走。车子嘎的一声停在大马路牙子边,车门打开,他被仍在了路边。
"哎,老大--"刘阳大喊,车子却一溜烟飚远了。
"靠,全他妈疯了!"他丧气地沿着马路牙子边走边骂。手机响了,他赶紧接听:"老大?啊,老周……又发现碎尸?已经通知老大了?在哪地啊?"
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刘阳狠狠朝马路上吐了口唾沫,跑到马路中间随便拦住一辆车,掏出证件,啪地按在车窗上,"司机同志,紧急案件,借用车,朝内大街,永宁胡同。"
"刘阳?你这跟谁狐假虎威呢?杨简呢,紧急案件他怎么不见人影啊?"车内传出一把女声。
刘阳朝车窗里一瞄,立刻眉开眼笑赶紧拉开车门坐后面去,屁股还没坐稳就抱怨:"嫂子,你得管管老大,他踹我大脚丫子,把我仍马路上自己开车跑了。"
任意笑道:"活该。狗咬狗,这会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了?我看你们天天黏在一块,快跟玻璃一样了。"
"嫂子,你埋汰小弟不是,就杨简那痴情样,就算把他阉了他也只想与你对食不是。"刘阳坏笑。
"恩,顺带把你也宫了伺候他,小太监。"
任意加快了车速,转到严肃话题上:"是那连环碎尸案又有新状况了?"
"是啊,老周说又发现碎尸了。唉,又得一阵子折腾。"刘阳叹气。
任意对着后视镜笑着安慰说:"再狡猾的敌人也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你们刑侦四处都什么人啊,警界精英哦。案子一定会破的。"
刘阳勉强露个笑脸说:"这次碰大钉子了呢。对了,嫂子有很久没慰问老大了吧,他火大咧,等会见见?"
任意眼里现出关心,想了想,淡淡地说:"杨简的性子我了解,破不了案子不会挪窝。我有个约会,赶时间,只送你到胡同口。你跟他说注意身体,别老对付着吃喝,少抽烟。"杨简不再是从前有大把闲时间陪她笑陪他玩的青葱少年,她也不再是天真得不识大体的小女孩了。成长总要付出寂寞的代价,且拒绝不了。
刘阳无精打采地答应着。
4.
永宁胡同。
杨简和一个中年警察站在避风位置抽烟。警戒线内法医与刑侦四处的人在忙碌。
"四处破了这些案子以后就成碎尸专业户了。"中年警察老周捏着烟笑着,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担忧,他看得出面前稍显憔悴的年青人眉宇间的焦躁,还有一丝沮丧。杨简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在二处跟他是搭档,那时的杨简生龙活虎,充满信心。干了多年的刑警他非常明白什么样的案子会拖垮人的斗志,但愿杨简能挺过去。
"老大,躲这儿抽烟呢。来一根,我也提提神。"刘阳凑过来,涎着脸讨烟。
杨简没理他,狠狠拔了两口烟,将还剩半截的香烟扔了,转身就走。刘阳赶紧跟上,小声说:"今天可巧了,老大你扔我,嫂子偏拣了我。她的车送我过来的呢。"
杨简站住,望向胡同口:"任意?她人呢?"
"嫂子说她还有约会赶时间就不跟你见了,要我带话要你吃喝不要对付,少抽烟。"刘阳说。
"约会?"杨简眼眸暗了下,任意和谁约会?她电话里跟他说忙一个学术论文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她怕冷,这种天气出来约会,那约会对象能是什么重要人物?两人有多久没有在一起了,他脑子里浮出任意清丽的脸,心里隐隐生出酸意。
"死者被发现时装在两只纸箱子里,丢弃在胡同中段的一家居民家门边。是第二犯罪现场,死者被杀死分尸后移于此。这家居民一年前就搬了新房子,这间房子一直锁着等拆迁。已经问过胡同里的住户,由于这些天持续雨雪,他们都早早关门闭户没有人听到过什么动静。"一名刑警介绍着情况。
杨简仔细看着白单子上摆成完整人形的死者,很年轻的女性,脸上化着很浓的妆,轮廓分明,脖子断口以上的皮肤细腻平滑,耳朵上带着三只耳环。如果不看脖子断口处凝结着的紫黑色血渍,这具人体就象睡着了般安静。
接下来的程序依旧是给死者拍照发到局域网上,收拾现场,封存一切可疑物事。
杨简吩咐刘阳留下来完成一系列程序,完事后把车开回处里,便一个人走出了胡同口。
随便选了个方向走了约半个小时,杨简给任意打了个电话。任意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他没有马上说话,凝神听着那边的声音。隐隐的乐声,有些异样,不是平时熟悉的流行音乐,夹杂了高低的唱腔。任意居然在听戏?
"杨简,办案办傻了,怎么不说话?"任意开始问罪。
"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杨简平静地说。
"是不是太累了?放松点吧,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任意的声音温柔起来。
"噢,我知道。你……"他吞下后面半句话,默默。
"没什么事我挂了,在看戏曲表演,听久了电话不礼貌。"任意压低了声音说。
关了电话,杨简想,任意什么时候爱好戏曲了?
5.
任意没有欣赏戏曲的爱好,林重有。她被林重带到了一处地方,看一种叫昆曲的戏曲表演。
戏有三出,每换一出林重会简单介绍一下戏文内容。第一出演的《思凡》,讲一个小尼姑动了春心琢磨怎么私奔追情郎的故事。小尼姑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唱,然后换了她师傅老尼姑唱,亦是咿咿呀呀。任意听不懂唱的什么便有些集中不了精神,无聊瞄那林重,凝目看着小戏台,竟是十分的专注。任意有些惊讶,导师说这林重在国外生活多年,竟没有被全盘西化对这种郁闷的中国旧式文化兴趣如此大,倒是一种奇怪心理。任意不知不觉用专业知识研判起林重性格。
第二出演的是《牡丹亭.游园惊梦》,也是讲一个女子为一个男子害了相思病,离魂私奔的故事。任意听了林重的介绍,暗暗腹诽这种戏曲定是专门骗那些怀春少女的家伙编的,借传统文化的外壳行诱淫之事。爱好反映个性,林重是"吉士"……任意抿嘴笑,她想起大学时同寝室姐妹中若有男生追求便拿来调侃的一则《诗经》里的淫诗: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你慢慢的轻轻些,不要急着脱我的衣服,不要扯掉我的头巾,不要惊动狗叫。
那时侯杨简那家伙不也是一副吉士嘴脸吗,一见面就按捺不住动手动脚。那时候多么年轻,头顶上的蓝天明澈如镜,白云悠悠而过,白云之上徜徉着他们暖洋洋的爱与温柔。
任意沉浸在微熏的回忆里,没注意戏台上换了场景。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一声苍凉惊破任意与往日的温存,她看向台上,眼里现出一抹惊喜,她认得台上那个人,红缨帽,长枪上挑着只酒葫芦,那是--林冲,她小时侯看了无数遍的林冲。水浒人物里她最喜的是这个人物,不同的年龄阶段有不同的欢喜。童年时候崇拜那人八十万禁军教头的神勇;少女时代倾慕那人对妻子的深情;涉足心理学专业后她对那人有了温柔的怜悯,被冤枉被陷害被刺配被侮辱被谋杀,每一次他都将自己放到最低的位置一再认命,甚至在宋江放走俅时郁闷得吐血亦认命。那样悲观的一种姿态去认命。原来他一直是个那样悲观的人,那样悲观的性格必然造就一个天生的孤独者,林冲在自己制造的孤独中越挣扎越沦陷。
任意心思全在戏台上的林冲这个人物身上,没有发觉林重不知何时微侧了脸看着她的侧面,那神情若有所思。
"夜奔,林冲夜奔,这出戏的名字。"林重似耳语,温热的呼吸触着任意的侧脸,她一惊,本能地挪了挪脑袋,看了一眼以那样暧昧姿势贴着自己说话的人,脑子里跳出先前的"吉士"形象,眉毛微皱,暗想:"这个人行为越来越古怪了。"
难道不是吗?昨天晚上也是这个人说是要感谢她的招待请她去一个地方轻松一下,结果却去了一个地下酒吧,人物芜杂三教九流,若不是维持礼貌,她断不肯在那种地方留连的。以至于后来被一个太女当作拉拉纠缠了半天。说什么她和她们是同一类人,要她加入他们的圈子,会有很刺激的经历。她和太女缠夹不清的时候指望林重绅士般过来解围,他却没事人般喝酒。她就是从那一刻起对这个人的品性产生怀疑的。
任意突然记起那地下酒吧的名字,夜奔,当时还觉得这个名字挺适合那地方的。一些在夜里消耗生命,发泄欲望的人投奔而来,地下,且黑暗。
夜奔酒吧,林冲夜奔,呵,林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表明什么?
6.
晚八点。
四处碎尸专案组已经40多个小时没有休息。永宁胡同碎尸案发现重要线索。
下午3时主管城市治安的二处转过来一件被偷窃赃物,一个女用手机。机主是永宁胡同死者。二处的人是从一名惯偷身上搜到的这部手机,储存卡里有几张照片。二处证物部的人发现内部网上看到的连环碎尸死者照片与赃物手机照片上一女子很象便将手机送了过来,附带一份口供。惯偷称偷到这部手机的时间大约是前天晚上九点左右,在一个名为夜奔的地下酒吧里。
送手机过来的是老周,他将杨简叫到一边,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才将证物袋交给他。杨简看看他神情里浓重的担忧,笑起来,说:"里面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紧张啊?"利索地打开袋子,翻看手机里的图片,第一张就是死者的单人照片,耳朵上三只耳环,脸上的妆淡一点,眼神迷惘。往下翻,都是与人的合影,三两个人不等,翻到一张,他听到自己呼出的气突然粗重了一下,任意!即使侧脸对着肩头靠着的浓妆女子,杨简也一眼看出那是任意。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留下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
杨简下意识想按下那张照片的删除键,手微抖了一下轻请合上手机盖,放回证物袋,想了想,又将手机拿出来,翻到那张照片看了半晌。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给任意。
任意的手机显示不在服务区。
任意和林重走在一条侧马路上,汽车的尾气热量融化了路中间的雪,残余的积雪在昏暗的灯光下泛出清冷的光。两个人从戏场出来就没有说话,只沉沉踏着残雪想着各自的心思。任意的情绪依旧沉浸在刚才戏台上那个挣扎凄怆的人身上。在心理学领域,象林冲这样的一类人是最复杂的研究对象,他们身上有共同的孤独特质却无法以一种方式去拯救。
"优秀的心理学家不应该有你这样明显的情绪化表现,丰叔没有教过你吗?"平静的语调里带着淡淡的嘲讽,林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任意脆声说:"神农尝百草始知百味,研究心理学的人感情若不丰富,焉知他人百般疾苦。"她昂首,带着些微骄傲看向身边人。
林重侧首看她,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却似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任意不自觉地移开自己的目光,心底默然冒出一个念头:他那双眼睛里藏了什么?他的心里又藏了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真的只是导师海外归来的一个晚辈吗?
第一次,任意有把握不住事物的惶惑。
林重走到了她前面两步处,站住,转过身,突然伸出手,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订了明天的早班飞机,回瑞士后我会时常记起W城的这段时光。小意,丰叔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独对你青眼有加收你做女弟子,我在夜奔酒吧存了份礼物给你,去看看也许有答案。"说完他眨了下眼睛,露出一脸恶作剧的笑容,原本显得清冷的脸变得诡异地阳光。林重捞起任意一只手使劲握了一下,继续阳光灿烂地笑着。
这人够妖怪,前后变脸的功夫太让人匪夷所思。任意几乎有些目瞪口呆,等她回过神来,那妖人已经在数步之外,手心里尚残留着他手掌的一点暖,原来他的手不是想象中的冰冷啊。
女人是天生的好奇动物,何况林重拿住的恰恰是任意的痒痒脉。半个小时后任意出现在了夜奔酒吧,她急于知道那谜底,导师当年何以对自己不同。
7.
"原来是出来泡吧。老大看我这两天熬得辛苦想慰劳慰劳我是吧,但这种地方没什么好玩,我知道有个地方超爽,DJ打碟的功夫超劲,我们去那吧。"刘阳跟着杨简一踏进夜奔酒吧的门就抱怨开了。
杨简迅速移到门边的阴影里,低声说:"闭嘴。永宁胡同那女的死那晚在这个酒吧呆过,任意,任意也在这里出现过。"
刘阳张大了嘴,他有些糊涂,"嫂子在这里怎么了?"
杨简下一句话几乎惊掉了他下巴。
"有证据表明任意和她被害那晚有过亲密接触。"
刘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干刑警的脑子里那根神经再怎么比一般人要粗,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了。
他观察着杨简的反应,迟疑地说:"也许是赶巧呢。老大,你不要太……"
杨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长时间缺乏睡眠布满血丝的眼直直地盯向一个方向,留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隔着光怪陆离的舞场,任意正跟一个打扮另类的红发女子说着什么,看不清楚两个人的表情,只见那女子给任意看了一样什么东西,任意的头垂下来,一只手臂被红色女子挽起,走向后门方向。
任意迷迷糊糊跟人把臂同走,脑子里残留着林重离去的背影后残雪的冷光。她不过是在那酒吧问过酒保并无一个叫林重的人留给自己的东西后郁闷被那妖人骗了喝了一杯什么东西怎么就感觉意识有些不清明了呢。
红发女与任意上了一辆长安,上车前任意的脸转对着杨简藏身的方向,带着一抹诡异的笑。
杨简的脸色由白转青,他只觉胸口有一团东西越来越涨,他张开口无声地喘息着,夜在积雪的反光里并不黑暗,他却如困兽夜奔,恐惧着未知的命运。任意任意任意任意,他喃喃,有冰冷的液体滑过脊背。
他一只手掌着方向盘一只手紧紧捏着已经打开GPR定位系统的手机,刘阳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联系到了四处的人。
许多年后杨简躺在心脏病专科的病床上,认真地对来看望他的刘阳说他那毛病就是这个雪夜置下的,刘阳心有戚戚地点头,还很狗腿地酸了一句:"心动于是心痛嘛。"
8.
农历新年的前一个星期,W城警局破了建国以来最大的一起连环杀人案,立了首功的刑侦四处记了集体一等功。这样罕见的案件侦破过程肯定惊险曲折,媒体却抖不出什么猛料,干巴巴地发了数条简讯收场。不过有八卦传闻说是那些案子与邪教有关,所以政府封闭了消息。
不管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冰消雪化,新的一年到了,新的生活总是让人充满期待的。
那日在医院里清醒过来,杨简守在身边,握着她的手平静地讲述了她在夜奔酒吧喝下那杯放了药物的酒后发生的事情。
他跟着她到了一处隐蔽的处所,发现一些人在一间屋子里玩一种游戏。参加游戏的人事先要喝一种饮料(事后发现含有国外新发现的一种毒品,有强烈的致幻作用),然后抽签决定其中一人成为祭品。祭品由众人决定的方式处死,死后尸体切割成6部分,抛掷。
那种游戏类似网络流行的KILLER GAME--杀人游戏。毒品的来源与游戏的组织者在追查中。
杨简甚至告诉了她那日的祭品是她。当时任意并没有感觉后怕,她心中的疑问比自己当日的险境更让她不安。
第二天她便出了院,直接去找了导师。
在导师的书房里,她劈头便丢了一串问题:"林重到底是什么人?我卷入那案子与您是否有关系?如果您和林重知道那些案件的真相为什么不直接向公安机关举报,反而大费周折来利用我?"
说到"利用我"三字时任意眼圈红了一下,声音也哽咽着,她一直以为导师对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却……
丰齐看着女弟子微红的眼圈,他向来知她聪明,本也没打算事后瞒她,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他没来由地觉得歉疚,还有一些心疼,他站起来,递纸巾给女弟子。
任意倔强地扭过头去,不接导师的纸巾。正对她脸颊侧面的丰齐眼光蓦地变得一样温柔起来。叹了口气,走回书桌前座下,说:"你和她的侧面真象啊,20多年了,我依然记得她最美的样子,侧面。"
任意转过头来,看着导师。
丰云打开一本书,拿出中间夹着的一张照片,放在明亮处。任意看清楚那张黑白照片,惊讶地睁大了眼,照片上侧面的女子与自己站在镜子前的侧面十分相象。难怪,难怪当年导师留下她。她是导师旧日情怀的残影呢。
"我们研究心理学,剖析别人的心理,却永远医治不了自己的心病。"导师微哑了嗓子。
"20年前我在美国攻读心理专业,喜欢的女子嫁了他人,我放下学业回国到处游荡。秋天的时候到了湘西,那是个神秘的地方,有许多不能以常理来解释的事。我那时情绪低落,自暴自弃,便在那种近乎原始状态的地方逗留了很长时间,渐渐和一些侗民混熟。一天我夜宿一个小山寨,主人告诫晚上不要私自出去,他们寨子里有邪秽,就关在寨外的榨油坊里,等傩公算了日子烧死。"
"我哪忍得住好奇心,半夜悄悄起来去那榨油坊,我受过西方教育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榨油坊很破旧,巨大的擂棰旁边靠着一只铁笼子,只有半人高。我进去的时候,只看到那笼子里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看,我仔细看,是个赤身的少年半蹲在笼子里,大约10岁左右,很瘦,身上有许多伤。我很失望,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孩子。"
"我没了兴趣,转身准备离开油坊,笼子里的小孩突然在我身后说了一句话。那句话,那句话几乎将我的魂魄抽离了身体。"导师的声音急迫起来。任意忍不住走近书桌,问:"小孩说了什么话?"
"他说,你知道吗,你在我这里,一直在,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地挖了我的心呢。"
"那句话,那句话是我一直想对她说的,一直没有能够说出来的啊。那孩子用的是英语,纯正的英语。"导师闭上眼睛,眼敛微微抽搐。当时的情形让他太过震惊吧。
"我几乎是跌撞着扑到笼子跟前的,胡乱伸手拉住那孩子的身子,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想的什么?"
"那孩子盯着我,用当地话回答我:"我什么都知道。"
"我松开他,在油坊里团团转,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他能看穿人心?当时,我脑子发热,心里只起着一个念头,带他走,带他走。"
"我想办法弄开了铁笼子,带着他逃离了湘西。一路上他身上更多的匪夷所思事件让我渐渐后悔。"
"这个世界是不相信非科学的存在的,他能够随口说出别人隐藏的思想,却无丝毫世故之心,不懂得人心险恶。可以想象,我和他在国内当时相对闭塞的环境下度日的艰难。"
"后来我只好想办法托国外的朋友帮忙将他送到了国外,我希望他在开明点的地方能够安稳生活。"
"他渐渐长大,能力越来越强。近年已经能够从一个人身上看到这个人所关心的其他人的心事。"
任意悚然一惊,居然有这样的人?她虽然几乎已经猜到导师说的是谁,心仍然砰砰跳。
"半个月前他对我说要回来办点事。结果他说是你会有麻烦。小意,我不是要隐瞒你,我不想你受惊吓。毕竟,他那样的能力是……"
"他很孤独,一直一个人生活。有谁愿意与一个能够随时看穿自己的人在一起呢?人类啊,是最喜隐藏心理活动的一种动物。"导师叹气。
"就是我,也不愿,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任意觉得有些心酸,问导师:"他总有父母的,可以去找他们啊。"
"唉,我早就打听过了,他是落花洞女所生,是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他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导师落寞地说。
任意又是一惊。落花洞女,传说中的湘西"三邪"之一。湘西的"落花洞女"是部落中一些未婚的女子,能将树叶哭下来;到山洞不吃不喝,几天不死,回来后也不饮不吃,几天后就死去。部落人们认为她去和树神、井神结婚了,因而这些女孩生前没有结婚,但人死后,别人去办丧礼,而落花洞女的家人给他们不但不办丧礼,还要办婚事,以示婚礼之喜.。若产子,则视为邪魔,火烧之。
林重,他的身世竟然如此诡异。了然这些,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任意惘然,比起舞台上的林冲,他的孤独更让她唏嘘。
9.
新年的第一天任意接到了一份国外专递来的礼物,一瓶香奈尔19号香水。清新的绿色冷香,属于苔藓调香味。专为都会生活中年轻、独立、自主、思想前卫、充满自信的女子所设计。
打开包装,清冷细腻的香氛钻进鼻端。任意眼前浮出那双幽深的眼,林重,还会再见到这个人吗?
她想起那一夜,积雪的马路上,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那是暗夜孤身,被弃置在荒野里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