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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伴当 ...

  •   杨琰所住的别院在王府的外西北角上。
      这里廊下没有花鸟,因为此间的主人看不见这些让人解闷的小东西。此外,服侍的侍女和仆从们也很安静,来往都是悄无声息,即使是白天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也仿佛是黑夜般寂静。
      对于看不见的杨琰来说,这里从头至尾都是黑夜。

      然而也不尽然,真正到了夜晚,反而会有些许声响,有风呼啸而过刮在窗棂上的声音,油烛里灯花轻微爆裂的声音,还有洛兰低低的哼唱声。
      洛兰哼的是东胡的歌谣,杨琰听不懂歌中的意思,只觉得曲调悠远,非常好听。洛兰总是边哼边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也奚,睡吧。”

      卫长轩来到别院后不久便听到了这个称呼,他有些奇怪地问道:“洛兰姑姑,为什么你唤小公子也奚?”
      洛兰轻轻看了他一眼:“也奚是少爷的胡族小名,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
      而后卫长轩便很识趣地不再提起了。

      连日大雪之后,建安城终于放晴,卫长轩遵着洛兰的吩咐,带着咳疾初愈的杨琰去后苑散步。杨琰穿了一身狐毛缀边的白色大袖,里面是松花色的袍子,腰间束着锦带,带子上绣着青色的莲花。平心而论,他的气度比都城里其他的宗室子弟不知要华贵多少,可惜,只可惜了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杨琰自是不知卫长轩心里的感叹,他静静地沿着青石廊走着,忽然抬起脸道:“雪化了。”
      檐上的白雪在阳光的映照下确实融化了些许,然而他怎么能瞧见了?卫长轩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听见雪化的声音。”杨琰的眼睛空虚无着,轻声地答道。
      “是,雪化了,檐下的冰凌也化了些许,前几日地上都冻得结了霜,现下泥土的颜色也显出来了。”卫长轩将触眼所及之处慢慢道来,他似乎想把自己看见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公子,让他得以在心中描绘出那些看不见的景象。
      然而杨琰却只是怔怔地听着,他在虚空中张开手,喃喃道:“泥土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卫长轩一下就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就算说再多,杨琰也看不见,他连想都想象不出这个世间是什么样子。

      就在他们相对怔忪的时候,后苑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卫长轩下意识就想带着杨琰避开,却已来不及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这不是四弟吗?”
      杨琰的反应比卫长轩还要快些,他偏过头,摸索着躬了身子:“三哥哥。”
      卫长轩也赶忙伏下身去:“小的见过三公子。”
      那是穆王府的三公子杨玦,卫长轩初入府时洛兰便叮嘱过他,要他避着些老三,他隐约猜到,这位三公子大约有些难缠。
      杨玦和杨琰的长相并不相似,他已经有十七八岁了,眉目张扬,披着一领水貂皮的大氅,闲闲地抱着手,只向他二人抬了抬眉毛:“四弟,你身边这个下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不等杨琰答话,他的随从里就有人殷勤地道:“公子,这是四公子的新伴当,”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半掩着嘴笑道,“就是神武卫里那个小子。”
      杨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四弟最近身子愈发康健了,既然有了伴当,难不成是要练武么?不知是要学骑射,还是刀马啊?”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身后那些随从们也都谄媚着脸陪着窃笑。
      卫长轩心里十分恼火,却又不能发作,他有些担心地去看杨琰,生怕杨琰受了奚落会哭出来。然而杨琰只是神色木然地望着他那兄长的方向,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一般,他摸到卫长轩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冷了,回去吧。”
      卫长轩答应一声,站起身便要带他离去,却听杨玦又道:“四弟,往日哥哥们总不带你玩,我知道你不高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后山草场逛逛?”
      杨琰咳嗽了一声,似乎真的冷了,他没有拒绝,只是道:“多谢三哥哥,草场是骑马射箭的地方……我不会。”
      杨玦又笑了一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走上前,亲亲热热拉了杨琰的手道:“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怎会让你骑马,我让小厮们搭个围帐,咱们坐在帐子里烤火,看伴当们玩耍便是。”他转脸向身后道,“把二公子和他的伴当也请过来,咱们兄弟今日好好乐一乐。”
      杨琰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卫长轩不敢鲁莽行事,也只得按住性子跟了上去。

      大昭朝因皇族混有东胡血统的缘故,跟前朝那些文雅的世家贵族大为不同,比起舞文弄墨倒更重弓马刀剑。许多皇亲贵胄的府内也设有跑马场,穆王府的跑马场自然比起别家要更为广阔,据说这里在前朝时是一座王府的内湖,到了穆王手上把湖面填平,才建了草场。
      草场的东面是一个天然的山坡,上面已经搭备好了锦帐,杨玦拉着杨琰走入帐内,兴致很高地道:“听说胡儿们打猎之后都是生了火,边烤边吃,咱们今天也学一学胡儿,取些生鹿肉来,在这烤着吃,如何?”
      卫长轩阴郁地听着他的话,他知道杨琰的生母是东胡人,眼下杨玦一口一个“胡儿”,若说他是无意的,怕都没人相信。
      杨琰只是微微垂着脸,轻轻地道:“全听哥哥的。”
      说话间,二公子杨琮也带着几名伴当匆匆赶来,他跟这二位不同,乃是庶出的出身,言行举止上倒是小心,先向二位弟弟陪了笑,而后才侧身坐到了一边,问道:“三弟,今日怎么好兴致,请兄弟们来此赏雪?”
      杨玦与他说话时,眼皮子都懒得抬似的,只似笑非笑地道:“哪有什么雪好赏,只是得知四弟弟新收了一名伴当,特意叫二哥来一起瞧瞧此人本事如何,配不配当我们穆王府的伴当。”他随意地指了指卫长轩,“你过来。”
      卫长轩心中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抱拳道:“不知诸位公子有何吩咐?”
      “你既然是禁军出身,想必很勇武了?”杨玦垂着眼睛,轻抚着袖口的风毛,状似随意地道,“不如和其他伴当们比比武艺如何?”
      他身后的那些伴当皆是从各家族中精挑细选的少年武士,个个身形高壮,卫长轩在他们面前简直瘦弱得有些可怜。
      “不知公子要我们比弓箭还是骑马?”卫长轩神色淡然地问道。
      杨玦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这些都是寻常的小把戏,没什么意思,不如比摔角吧。”他转脸向杨琮道,“二哥意下如何?”
      杨琮一看见他眼色,便明白其意,向身后道,“元茂。”
      立刻有人答应着站了出来,那是个肌肉结实的少年,或者说,因为太过高壮,他几乎像是个成年的武士。
      锦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心里都明白,若是比骑射,最多不过是个输赢,但是摔角自然有一方会受损伤,而损伤的那方是谁,显而易见,毕竟这个元茂看起来几乎可以把卫长轩的胳膊拧断。
      卫长轩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对手,只伸出手道:“请。”

      元茂在自家主子面前,当然要趁机显露本事,不等摆好阵势便先行动手,长臂一伸就去抓卫长轩的肩膀。这少年看起来轻飘飘的,只要被他拎起来摔到地上,少说也得断上几根肋骨。谁料这一动手,卫长轩也动了,他身姿敏捷,反手握住元茂的手腕便往回拧,可惜两人膂力相差太远,他根本拧不动对手的胳膊,反而被倒拖了回去。眼看就要被对方擒住时,他双腿在地上猛地一蹬,借着跳跃之力,将手肘用力砸向对方的胸口。这不是什么搏斗之术,而是他在神武卫里打架时常用的招数,因为无论身体强弱,手肘的硬度和力量都是相当惊人的。他此番胸口憋着一股气,这一砸几乎是用了全身的重量压向对方,元茂没想到这少年看着瘦弱,打起架来却有这么一股狠劲,被他这一下撞得几乎窒了息,猛地向后倒了下去。卫长轩不容他有反扑的机会,滚到地上的一瞬间便抓着他的胳膊反拧了过来:“认不认输?”他声音低且狠,仿佛对方若不认输便要立刻拧断他的手腕。
      元茂胸口和腕骨都疼得厉害,只得点了点头算作认输,回锦帐的时候几乎不敢看主子的脸色,慌慌张张地躲进了人群里。
      杨琮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杨玦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他本意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谁料他如此锋芒毕露,简直是存心找死。
      等卫长轩回来时,杨玦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禁军中,所习的是马战还是步战?”
      卫长轩刚刚打完一架,气息还有些不稳,他答道:“步战居多。”
      “步战,那是用刀了?”
      “是。”
      杨玦冷笑着点了点头,向身后道:“陈绍,跟他比刀。”
      卫长轩认识他身后那个叫陈绍的伴当,他是会宁节度使陈将军的幼子,所习的是家传的陈家刀,在建安城这些习武的世家子弟里算是拔尖的。
      杨琰坐在角落里,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他的手缩在狐毛的大袖里,似乎是攥紧了,可是脸色依旧苍白,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坐在右首的杨琮先是干笑了一声,转向杨玦道:“三弟,自家比试不过是闹一闹,赢个彩头,若真是见了血反而不好看,不如取那木刀来便是了。”
      杨玦想了一想,点头道:“二哥说的是,只是不知今天争个什么彩头?”
      杨琮解下腰间成色极好的一枚水青玉佩:“此物就当是这次比武的彩头如何,”他向着陈绍和卫长轩的方向笑了笑,“好好比试,若是比得好,你们主子自然还有别的赏赐。”
      话虽这么说,他眼睛看的却是陈绍,其实不止是他,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陈绍在跟同辈比刀时还从来没有输过。

      木刀很快被送了来,这不是孩童手中的玩具,而是武士们练习时所用的器具,木质结实,重量很沉。陈绍掂了掂手中的刀,缓缓横过了刀锋,这是陈家刀的起势,既可攻,亦可守。卫长轩却是竖起了刀锋,他没有学过什么像样的刀术,在军营里的时候每天都是拼命地砍木桩,校尉只是告诫他们:不要小瞧这些木桩,真到了战场上,这些就是活生生的敌人,你先砍到对方,你活,你被对方砍中,你死。
      陈绍的刀披荆斩棘般攻了过来,他的刀上带着古朴的变化,劈杀,腰斩,断鄂,每一记砍杀都瞄准了卫长轩的要害。卫长轩起先还挡了两下,后来几乎是避无可避,木刀带着惊人的力量先是扫到了他的后背,而后砸向肩骨,突然的一声脆响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骨头被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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