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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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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娘跪在殿前,旁边有些小宫女太监走过的时候忍不住侧目看了看,然而那个跪在地上的女子神色如常,似乎丝毫没有什么怨怼之气,只是闭着眼睛像是闭目养神一般。
对方既然是怀着折辱的心思来的,那么少不得要多跪一会,然而鹤娘丝毫不将对方这点小心思放在眼里,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这十几年读的农书和自己游历所见所闻中寻找一样能在干旱之地多种植的农作物。她本来就是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加上云游多年见多识广,对于这些农事比司农寺门那些官员都要熟悉。
她此刻心思精纯,丝毫没有分心在外物上,竟然进入了入定一般的状态,在脑海中那座堆满了宝物的宫殿中搜寻着一切能够缓解蝗灾的办法——之前被老赵家那俩男人打了岔,搅得脑子里一片糊涂,此刻倒是难得的清净了起来。
孙氏在刚入门时被鹤娘的目光吓了一跳,如今看她闭着双眼跪在殿前,不求饶也不面露怨色,放心大胆的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端详期面前这个“狐媚子”的容貌来,神色如水,头发鸦黑,两个耳洞似是新穿的,身上的衣服首饰虽然合身,却也是新的——孙氏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她对这些女子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凡以色侍人,妖艳擅媚之人,眉宇间自带着一股谄媚调笑之气,让人看上去便觉得不庄重。
然而这个李氏的面上,却没有谄媚之色,无畏,无惧,无欲,无求,好像跪在殿前同坐在蒲团上没有什么不同,好像身处东宫,也同身处道观别无二致。
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看上去太冷了些。孙氏这样想到,“这脖子倒是生的好看。”修长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抹上一把。
孙氏又将鹤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转身走进殿内,对着歪在塌上休息的宋皇后道,“娘娘,老奴去看了看那女子。她正跪在殿外呢。”
“生的如何啊?”宋后随口问了一句。
“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冷了些。”孙氏想起那女子下轿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娘娘,不如让她进殿来,您问问?”
宋后低下头,她原本不是什么杀伐决断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错信了王继恩,以至于在先帝驾崩之时秘召德昭之事失败,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此时面对着这个儿子心尖上的人儿,她即使气愤也无法坚持多久,便点了点头,“叫她进来。哀家要问问她。”
宋后身边的宫女点了点头,便往外面走去,看到鹤娘还跪在下面,便走过去道,“姑娘,娘娘唤你上殿去。”然而面前的女子似乎完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连喊了七八声,鹤娘才睁开眼,看着面露不快的宫女,微微笑道,“小道耳朵不太好,辛苦姐姐了。”她从地上站起来,稍微揉了揉膝盖,便由那宫女带着上前去,看到宋皇后歪在塌上,低下头行了一礼,“小道见过娘娘千岁。”
宋皇后也是第一次见她,这少女低眉垂目,倒像是个温顺的,不似自己儿子所说“国士之才,生长于野”倒像是个小户人家的姑娘。
“听我那儿子说,你在江西的时候救过他?”宋后盯着鹤娘的脸问道,这孩子确实生得漂亮。
“机缘巧合罢了,小道不敢居功。”
“德芳从你那里得了一瓶蜜渍的干果,哀家尝着倒是不错。”宋后也不说别的,只是像是闲话家常一般问着。
“承蒙娘娘抬爱,若是娘娘想尝尝,小道也可再做一些。”鹤娘神色如常,一问一答,始终不曾抬起眼来直视宋皇后的脸。
“前段时日,我那孩儿回来,说自己非你不娶,哀家便想着要见一见你,小道长既然是出家人,为何却做寻常女子的打扮?”宋后也不让鹤娘坐下,却拿着鹤娘身上的衣服说起事来。
“小道的道袍破旧了,不能穿来见娘娘,所以才作此打扮。”鹤娘神色如常,“只是这新衣穿着束手束脚,小道乡野之人,实在是颇不习惯。”
她话里有话,宋后是聪明人,怎么能听不出来,“这人要是穿了不合身的衣服,就难看了,好比女子嫁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夫郎,就要吃苦头一般。”
鹤娘笑而不语。
宋后见她这般,一肚子准备好的话都憋回去了,这性子说是绵里藏针也不贴切,倒像是天边浮云,由人瞪着喊着,唾骂不休,也丝毫不会停顿驻足,“抬起头来,别再低着头了,”她觉得自己无论说些什么,这个小道姑都是这番表情,便没什么心思弹压她了,转头对身边的人道,“给小道长看座。”
“多谢娘娘千岁。”鹤娘低头行礼,往椅子上一坐,侧头微笑着看着宋后。
“听人说,小道长师出龙虎山?”宋后像是话家常一般歪着身子,她同赵德芳长得很像,歪着身子就更像了,鹤娘不由得笑了。
“小道长笑什么?”这天底下有些人,让人看着就恨不起来,面前这小道长想必也能算一个,宋后原本吃定了觉得她是个以色侍人攀高枝的庸俗人,如今见了,却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小道……只是觉得羡慕王爷。”鹤娘望着面前的宋后,“小道是师父抚养长大的,听师父说,他是在一个虎穴中发现的我,我自幼是喝着虎奶长大,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故此羡慕王爷能在娘娘面前尽孝道。”
宋后心地本不坏,听她这样说,心里软了一些,只是想起自己儿子那非她不娶的态度,心里又不悦起来,“小道长是个聪明人,哀家也明人不说暗话,我那孩儿的心思,小道长可知道?”
鹤娘苦笑了一声,“不瞒娘娘,小道是真的不知道,小道此番入京,是因为担忧来年会有蝗灾,故此想来做个提醒,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样。”她言辞恳切,没有隐瞒,将自己推测会有蝗灾的事情和盘托出,“小道是出家人,不能欠人因果功德,若因小道之故,让王爷母子不和,小道便是罪人了。”
话说到这里,宋后再不懂就是木头了,“胡闹!”她这下生起了自己儿子的气,“照你这般说法,倒不是你的问题,是我那孩儿仗势逼婚,逼你还俗?”
“王爷心系天下,是个贤王,这也不算得什么仗势逼婚。”鹤娘浅笑道,“是小道自作聪明,却做了傻事。”明知天道不可逆,却要逆天道而行,“自作自受罢了。”
赵德芳,赵德昭兄弟当有此劫,她却交浅言深,蜀地百姓当因李顺之乱而丧十万,她却以谋士之功逆天而行,蝗灾一事天机莫测,她本应明哲保身却入京警示——为的不过是八个字。
家国天下,苍生百姓。
儿女私情,倒在其次了。
说她不喜欢赵德芳,却似乎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是她性子挺凉薄,很少在意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赵德芳居然对自己怀了这番心思,也真是叫她哭笑不得。
宋后看着鹤娘,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儿来,原本她觉得看着这个女子就会生出怒火来,只是现在却没有丝毫怒气,反而觉得安宁,“哀家也不是什么不问是非的人,你跪在殿前之时,为何不申诉?心里不会委屈吗?”
“王爷聪慧正直,深明大义,心怀家国天下,能抚养出这样的贤王,娘娘自然也是聪敏贤淑,深明大义之人,鹤娘跪的,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怎么会觉得委屈呢?”鹤娘一脸诚挚的笑道。
之前听赵德芳一面之词,宋后心里本有着个疙瘩,自然心生偏见,此时见了这小道长,同她聊过之后才明白——自己儿子喜欢上的不是小家碧玉,乡间女子——他是想把一朵天上的浮云揽在身边,是想把一只振翅高飞的白鹤,剪了翅膀,锁了双腿拘在后院。
宋后想了想,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才问道,“你若当我是个长辈,我问你一句,你必要如实回答。”
“小道自当知无不言。”
“你对我那孩儿……怎么看?”
鹤娘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楞住了,过了一会才笑道,“王爷深明大义,稍加时日,自然是有益于江山社稷的栋梁之臣。”
宋后面上白了一下,笑道,“哀家没问你这个,哀家是问你,作为一个女子,怎么看我那个傻孩儿。”
“啊?”鹤娘瞪大了眼,看着宋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啊什么,”宋后被她逗笑了,想着这丫头这般张口结舌倒是颇为可爱,早将她之前的为难之心丢在一边了,“只管说。”
“那……那小道说了,娘娘不许生气哦。”鹤娘一脸为难,此时才显出一些活泼本性来。
“不生气,说吧。”宋后眉眼含笑,赵德芳生的有六分像她。
“刁蛮任性,玩世不恭,故作正经,一肚子坏水骗人上钩小坏蛋。”鹤娘想起蜀地之时,他说府上有美酒一事,八成是他打算好了要骗自己回开封,忍不住气的想跺脚。
宋后听她这般说,终于捂着嘴笑出了声,拉着身边也笑的止不住的孙氏道,“这姑娘倒是实诚。”
孙氏笑着点头,“老奴本以为是个谄媚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实在娘子。”
宋后止住笑,扬声道:“德芳吾儿,你可听见了?”
回到王府却发现鹤娘被召去东宫,急急忙忙赶回来却看见鹤娘同宋后谈笑风生,正想进殿拜见的赵德芳浑身一颤,只得厚着脸皮笑道,“母后教训的是。”
言罢偷眼看了一眼鹤娘,后者看天看地一眼都不看他,宋后却开口道,“你这糊涂孩子,昔日江西回来之后便该带着孩子来见我,早让哀家见了她,岂有你跪青了膝盖这等荒唐事。”她言语轻快,丝毫不讲道理的把一切错误全都推在了赵德芳的身上,后者自知理亏,只得点头赔笑,“母后说的是,说的是,都是孩儿的错。”说罢一眼一眼的看鹤娘,后者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拢着手装作没看见。
自作自受,自个受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