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花花草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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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怎么评判张佳乐的心肠，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心软的人，但是他的主意又很正，要做什么决定，别人是拦不住的。
这两点之间存在张力，矛盾地出现在他身上。心软，所以有些决定让他痛苦得翻来覆去，但他又决绝，然后弥补般多情。
应该有一个很强硬的人来制住他，把他的软弱都毙掉，让他轻轻松松灵灵醒醒地往前走。我离开之前的百花是那样的，张佳乐最恣意轻狂无拘无束的时代，得益于我们的老队长。但就在我转会的那个赛季中途，孙队因伤退役了，于是张佳乐一个人扛起百花，被他自己那个乱七八糟的性子反复折磨。
这三年间真的改变了不少，但他还是他，本性难移。
我看过他一路，这么久，相形之下纠缠过的那段时间显得如此之短，以至于那些创口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要评价自己的心肠的话，不知道说什么好，记吃不记打吧。
比如这个夏天如此仓促尴尬的一个收尾，我也很快就没放在心上，张佳乐给我寄明信片来的时候，还是愉快地把它当书签用，每晚临睡前看书，就一遍一遍地看到他狂放不羁的字。
“一张明信片就想打发我，喂头猪两周都能宰了吃呢。”我在网上给他留言。
几天后他回复我：“那把百花缭乱托付给你你要吗？”
没多久经理就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会不会回去百花，原来是对方已经问过来了。
我平静地摇头说不。
“为什么？”经理明明是来挽留我的，结果好奇心起来，倒像是赶我走一样。
我热情洋溢地讴歌自己对战队的热爱，抒发对队长的崇敬，把经理打发了过去。
第二天，流落在海外行踪不定的张佳乐给我发了十几个感叹号，恨恨地质问我你怎么回事，第一弹药的账号卡竟然吸引不了你！
我慢吞吞地回复：“舍不得微草。”
最近两年一直在打主力，和可爱的队友们朝夕相处，携手攀过巅峰，和冠军失之交臂的痛楚也一起品尝，最后在这座北方的城市落地生根，我很爱微草。
百花和我的缘分尽了，就像那时候张佳乐放开了我的手，战队也放逐了我，一别两宽，谁也没回头。
我的野心不是很大，百花缭乱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可以说第一弹药吸引我，但他的账号卡又算什么呢。
百花缭乱是你的，你一定要回来。
诸多理由中，我挑了一个比较好叙述的说，张佳乐就很愤怒，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在异国他乡挠墙。但他最后还是没什么好说的，郁郁寡欢地讲：“好吧。”
然后又牢骚般地说，邹远太小了，不成熟啊，替补到顶梁柱，这么搞会害了他的。
没错，他又心软了，撂了挑子，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队伍该怎么办，他养大的小孩子该怎么办。
关我屁事啊，我说。
他发了一个省略号。
然后就没人再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里回到了三年前的夏天，热烈耀眼的阳光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张佳乐甩开我的手，又狠又倔地连说了几个“好”字，画面一转变成机场之外，他急急忙忙地赶来，揉着肋骨喘着气，最后视线交错，他的表情如雨夜的顽石一样冷硬，却温柔地说着，你飞吧。
世界之大，你飞吧，再见。
他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在梦中哭湿了空姐递给我的毛巾，醒过来脸上干干，平心静气。
张佳乐啊，下决定的时候心肠是很硬的，须臾过后，再频频回望，所以这三年我们还能像朋友。
谁想跟他做朋友！
我游魂一般地走到有阳台的那个小房间，倒在他睡过两周的地方，贪恋地拥抱着枕头，觉得自己要完蛋。
他不能不回来啊，如果不回来，我们的联系就彻底断了，职业圈里和外面那个更广阔的世界是两重天，我害怕他这一走，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太可惜我不是十六岁的那个自己，不会详细调查周密筹谋，特地翘课在墙外等他出现，然后孤注一掷，死命追随。少年的勇气丧失了，但说到底还是本性难移，就像只敢偷偷亲他的额头，最后还要别人来转述心意一样，最要命的那记直球，我打不出去。
事情好在，随着勇气一并消失的，是莽撞而浓烈的爱情，我已经习惯了可有可无要死不活地爱着张佳乐，反正都这样过了三年了。
正因如此，八赛季开始之后，面对没有张佳乐的世界，我顽强地撑了下去，静默得让自己都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牵强附会地来说，邹远可以算我师弟。
但是他出现在百花的时候整个职业圈都没几个人记得我曾经是百花的弹药替补了，也没人知道我跟张佳乐的那层关系，第一弹药的徒弟只有一个，那就是邹远。
他从一个被养在队长翼下慢慢长的乖小孩，猛地被推到台前来，无数或心痛或愤怒于张佳乐离开的粉丝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摇旗呐喊的背后到底是不是真的给他鼓劲儿都不好说，所以他紧张得发挥不好，这事委实不能怪他。
我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对邹远应该有一点怜爱，但是客场怼完百花之后，队长问我：“你今天怎么这么凶？”
我茫然，“凶吗？”
队长打量了我片刻，矜持地点头，又说：“凶得好。”
我无言以对，跟着队友们一起出场馆的时候，掏出手机想看时间。
然后我看到了张佳乐的短信。
二十分钟后，我坐在他对面，慢慢地啃一只烤鹅腿，张佳乐瞪圆了眼睛问我：“你为什么要欺负小远？”
我拿纸巾擦了擦嘴，说：“你为什么来看比赛？”
张佳乐把视线转开去，眼神放空，仿佛心不在焉，又显得有些忧郁。
他不肯说原因，其实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浪荡了这么久，他再次打开了久未更新的客户端，用账号卡刷亮了恍如隔世的登录器。
张佳乐似乎很还害怕我会强行发挥解读信号，叽里咕噜了一大通，说只是退役后的消遣，强调他没有任何想法，不是朝令夕改的糊涂虫。
我心里有点高兴，表情上却表现为一个白眼，说这都没什么意义，你所想所做目前来说只对自己负责，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
“有时候不管你怎么说，别人都不会信的，人只听他们自己想听的东西。”我说。
“我靠我就知道你不信！可恶！”
“我跟你说我信呢？”
“你说谎！”
“看吧。”我摊手。
他呆了一下，琢磨了会儿，露出醍醐灌顶的表情，然后又恨得牙根儿痒痒，因为我真是聪明伶俐得招人嫉妒。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再见过面，网上偶尔会有联系。叶秋退役的时候他甩给我了一个网友剪辑的制作精良的视频，主题是怀念斗神，配上十个感叹号来感叹他的不满，于是我给他找了十个怀念张佳乐的视频，他无语地沉默了下去。全明星时叶秋又出现了类似复出宣言的举动时，张佳乐咆哮着唾骂那个老不休，我想起队长让我们跟那个可怕的散人拉练的那几天，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张佳乐，叶秋回归估计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在霸图收购百花缭乱的前夕，张佳乐又一次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北京，请我吃了顿饭。
“恭喜你，实现了你的乌鸦嘴，我要回来了。”他宣布，神情并不激动。
我也不激动，并且没有计较他的前两个短句，抬手缓慢地鼓了鼓掌，并说：“幸好我没回百花。”
张佳乐咧开嘴，艰难地笑了笑，然后说：“真巧，我也不回。”
张佳乐不缺勇敢，不缺坚毅，但复出霸图大概也是一个超乎他勇敢坚毅程度的决定了。
我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很乐意接收他的牢骚，可能是他退役的那一年里，我怕得太厉害了，从夏休接收他在我小屋里住下开始，就惯得他。
张佳乐得寸进尺，喋喋不休。
可是表述得浪漫些的话，应该说是我陪他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但他最终是自己站起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新赛季开始没多久，有疯狂的粉丝挥舞着水瓶声嘶力竭地问他为什么要抛弃百花，保安拦截住了那只飞过来的瓶子，没拧紧的瓶盖半空中脱落，里面有色的饮料淋了他半肩膀，他挺直背脊，恍若未觉，坚定地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了下去。
“你当时说了什么？”我看的视频，网络上流传得很广的视频，发现了他当时还是说了话的，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嘴皮子，周围太嘈杂了没录得下来。
当天晚上张佳乐回我：“脏话，不好意思跟你说。”
“……CNM？”
他回了一个受惊的表情，然后说：“我就说了头一个字……”
“看起来不止啊。”
“就是！”
“好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清纯。”
他愤愤地表示张佳乐不想和你说话并向你扔了一个爆缩式手.雷。
我们发了一会儿表情包，把弹药专家的技能都扔完了，张佳乐才说：“幼不幼稚啊你！”
“……”
他沉默了片刻，又开始自己絮叨：“我不怪他们，他们感情受到了伤害，嗯我知道，我是挺绝情的……但是他们又懂什么呢……”
霸图一路强势，一路横扫，有这个，张佳乐就不需要别人懂了吧。
我耐心地听他老太太似的叨咕完，末了说晚安。
张佳乐说慢着。
“嗯？”
“我想这件事很久了，”他说，“那什么……你怎么变得这么温柔啊？”
“……”
“头两年你都不怎么理我，六赛季全明星的时候，KTV里你喝了酒我说先送你回去，你宁愿扒拉着王杰希也不要我碰你，就是之后，你也冷冷淡淡的。”
“……你不要污蔑我们队长，他不可能被我扒拉过。”
“这是重点吗！”
“你先把重点画出来。”
“重点是！”张佳乐很暴躁，贴了一个暴躁的表情，“我简直不敢想象，你现在对我这么温柔。”
“不好吗？”
他正在输入了很久，才说：“不知道。”
我心往下沉了沉，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心烦意乱地发出一句：“是这样，你退役的时候，丧家之犬一样地出现在我面前，激发了我怜弱的心情，然后就改不掉了。”
“……你走！”
我合上了笔记本，跳到床上去睡觉。
季后赛，微草止步半决赛。
我们输给了霸图，加时赛了一场，还是让他们的夕阳红组合拿下了。
张佳乐就差叉着腰指着我们队长的鼻子笑了，队长皱了皱眉，平淡地说：“幼稚。”
“没错，我幼稚，然后我进了决赛，哈哈哈哈哈……”张佳乐说。
队长很善良，没有针对性地讲一句嘲讽出来，也许是因为韩文清就在旁边，如果语出诅咒，搞不好会酿出血腥事件。
然后张佳乐也觉得无聊，不是在总决赛的舞台上最后笑傲对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兴味。他不笑了，大大落落地说：“借你们一个人走。”
我就被借走了。
“谢谢，”我客气地对张佳乐说，“如果你是要对有关丧家之犬的言论进行报复，我必须告诉你，我现在并不会愤而退役。”
张佳乐还没张口就被踩到了痛脚，他横眉冷对着我，差点儿要跳起来。
霸图的副队长看着表说：“请在十一点以前回宿舍。”
可能是林敬言轻轻地碰了他一下，或者是聪明的张新杰自己醒悟了，马上又说：“或者不回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张佳乐不跳脚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风一样地把我拽了出去。
昏暗的霸图场馆选手通道里，他的小辫儿似乎飞了起来，在经过一盏不怎么亮的白炽灯的时候映出了极为漂亮的红，像三月飞花。我的心脏一下子就极其酸软起来，往下沉坠得厉害，因为我挣扎了几次都没有挣开张佳乐的手，那是少年时代就能徒手翻墙的手，漂亮，又有力。
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当年不肯这样紧紧地抓住我呢。但是很快我就不想了，再也不要谈当年了，我们都在往前走。
“是这样。”坐在霸图场馆附近的咖啡店里的时候，张佳乐用了一个不详的开场白。
我把蛋糕直接塞到了他嘴里。
张佳乐大怒，他在节食减肥，好不容易摆脱了对蛋糕的欲望，我竟然敢直接这样毁坏他的修行。
所以我们半天没有说到正事上，闹完了一番刚刚古怪的气氛都已经消散了，张佳乐又开始婆婆妈妈地叨他这两年。
在我不耐烦之前，他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退役，结果转眼又自打脸跑回来。”
“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慢条斯理地抿着奶油，“非要我承认一句，你的求胜心，你的坚强勇敢，很了不起吗？”
张佳乐眉毛倒竖，他又忍了下来，清清嗓子，说：“我不是后悔。”
“你是做了一个决定，然后，审时度势再做一个决定，没有冲动，没有后悔，行了吧？”我仿佛已经很懂他的套路了。
他连连点头。
我情不自禁地心软下来，低声说：“当时你有多累，我也看到啦。”
“是啊是啊，”他坐立不安地说，“所以我这不是什么时隔多年的后悔，优柔寡断什么的，还是很诚恳的……”
我愣了愣，看见张佳乐把手摆到桌面上来，向着我摊开，好像在等待我打发他两块钱。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重新来过吧？”
我在想我的银叉子可千万不能掉进盘子里，然后它就掉进了盘子里，非常清脆的当啷一声，张佳乐目瞪口呆，又想笑，又忍住了，拼命诚恳地望着我。
“你可别作践我。”我轻声说。
张佳乐呆了片刻，然后他认真道：“我就是为了不作践你。”
“我还喜欢你，”他柔声说，眼波晃动着，表情有些难过，有些惊惶，“一直，就是……没怎么想好。”
“那你怎么现在想好了？”
“我怕你不再喜欢我了。”张佳乐说，“前几年你不肯理我，处处都还挂怀，所以我当时退役之后就不要脸地来找你……就是那时候，你变得好像，根本不在意起来，我挺怕的……”
我瞪着他。
张佳乐半天没等到我放上去的手，也很尴尬，回瞪我。
“你能想个更动人一点儿的说辞吗？比如这几年你一直后悔得撕心裂肺，爱我爱得要死要活，现在表白是因为情感再也抑制不住就要喷薄爆发，而不是什么……黏黏糊糊的没想好，突然又怕起来。”
“哎，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么优柔寡断黏黏糊糊的……”他收了声，抬手做出个往前推的动作，“好吧那重来，你听我说。”
我直觉性地想反驳他你不是，你多有主意多坚定的一个人啊，但理智让我住了嘴，默默地点头。
张佳乐说：“你看我冲动又反复，所以之前，我不是真的想跟你分手，然后我现在想把你追回来，你看行吗？”
“我看你还是再想想。”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狠着心肠嘴硬。
张佳乐的表情就变了，变得低落而消沉，但还是鼓足力气说：“不是，是你再想想吧，我只管追。”
“这样，”我抬头努力把泪水收回眼眶，“你拿个冠军，我就答应你。”
张佳乐一愣，然后舒了口气，喜笑颜开，大大咧咧地说那肯定的。
他起身，越过桌面，轻轻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
讲道理我可能比霸图的任何人都还恨轮回，仇敌战队名单上蓝雨终于有了个并列。
后来又过了很久，世邀赛之前，国家队的成员们聚集到北京集训，出发的前一天，张佳乐溜号，在我的小屋里消磨过了半个下午。
“这次再不拿冠军我就不活了！”他面目狰狞地说。
“别啊，还是要活下去的——唔——”
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暴躁地说住口住口，不许给我触霉头。
我扒开他的手，“好，我什么都不说了。”
“不你还是得说点儿什么啊！”张佳乐急得团团转。
“说什么？”
“说等我拿了世界冠军就回来娶你！”
“……你这不自己说了吗……”
张佳乐嗷呜一声，像只大狗一样扒拉在我身上。
“你等我。”他说。
“等着呢，等了这么多年。”我耐心地说。
他吸了吸鼻子，“你不能跟着王杰希跑。”
“……醒醒，是我们队长跟你跑了。”
“不许叫他这么亲昵，就叫王杰希！”
“……队长大我一届。”
“他小我一届！你跟着你男人排辈分！”
张佳乐胡七糟八地犯浑，我不明白他又是怎么犯了煞，对国家队的内部日常很好奇，只可惜现在不是问的时机，只好顺着他的话哄。
张佳乐抱紧了我，好半天，微微发着颤，轻声说：“其实我还是有点害怕的，稍微那么一点点，偶尔就冒出头来。”
我转过身，捧着他的脸，“怕什么……”
他脸上再次浮现出了些许忧郁的神情。
我亲了亲他的眉心，“一定会拿冠军的。”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张佳乐。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花花草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