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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五十一、缟素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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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夏侯威回来了。
他回来的那天天气非常晴朗,风稍微有点大,也是暖洋洋的透着春意,本该是个让人心情愉悦的日子。出征半年的弟弟回到家里,兄弟们久别重逢,也该是值得庆祝的喜事。——前提是倘若没有这场“定军山”。
因为天气好,下午又没什么事,我久违地练了一套拳,舒展一下筋骨。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杜三跑来告诉我说四公子回来了、已经到了前厅。我急忙跟着他赶过去,远远地就听见前厅外头马声嘶鸣,白花花的一片人影。我本来还很奇怪人影怎么会是白花花的,跑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夏侯威带着整队人全体缟素,戴孝回来的。
他带的人并不多,大约有二三十个,护送着两驾马车。除了赶车的几个人,剩下的都是骑兵。整个队伍都是轻装疾行的装备,全部戴孝,包括马车和旗号。不用说,两架车上运送的东西,就是两具做工粗糙的棺材。
我到的时候,夏侯霸已经先到了,不过他也仅仅比我快一步而已。女眷们动作慢,都还没到。院子里气氛非常凝重,军士们勒停马匹,围拢在马车周围,一言不发地等待号令。夏侯威凝视着夏侯霸,翻身下马,上前几步,忽然身子一歪,沉重地跪倒在地。夏侯霸一个箭步迈上前去,双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季权,你回来了……”
“二哥!”
夏侯威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扑在夏侯霸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他这一哭就像是被堤坝勉强守住的洪水骤然遇到开闸,顿时倾泻而出,再也收拢不住。他一定是压抑了很久。不管是在长安军前,还是这一路上匆忙赶路,他既不可能在魏王曹操面前肆意哭泣,也不能在部下和同僚面前放声大哭。对于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来说,他一定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现在他终于回到家里,就回到自己的兄长身边,回到可以放声痛哭也不用再有顾忌的地方,他自然会把所有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
夏侯威哭了很久,哭声悲切,哭得痛彻心扉。夏侯霸搂着他的身子,不住地安抚,实际上也在默默流泪。跟着夏侯威回来的那些军士们见到这种场面,都跟着垂泪不已。我站在一旁,被现场的气氛感染,同样流下泪来。闻讯赶来的仆人们也都跟着落泪不止,女眷们更是哭成一团。棺材运回来,就等于宣告了死讯的落实。铁板钉钉的事实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再也不存在一丝一毫侥幸的幻想。整个夏侯府的人,从这一刻起,都必须正式接受家主的突然死亡。
不一会,曹夫人带着夏侯惠跟夏侯和,在几个婢女的簇拥下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曹夫人奔到夏侯威和夏侯霸身边,颤声问道:“四、四公子,你回来了?这、这就是……”
夏侯威这才止住哭泣,转向曹夫人行了个礼,低声回道:“见过夫人。父亲的遗物,已运回来了……”
曹夫人并未回礼。听夏侯威这么说,她抬起头来盯着院子里的两具棺材,呆然地凝视着,眼中怔怔地流下泪来。夏侯惠和夏侯和双双跟在她身边,看她不做声只是哭,两个人都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夏侯惠一扭头看到了我,立刻向我投来求助的视线。夏侯和也跟着哥哥转过头来看我,稚气未脱地声音叫了一句“称哥哥”。
我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搂着两个孩子,轻轻抚摸他们的脑袋,轻声安慰道:“不怕。是父亲回来了。威哥哥把父亲和荣哥哥带回来了。现在,咱们大家又在一起了……”
夏侯威收敛哭声之后,场面原本很静。我这几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听到了。不知我的话触动了谁的神经,有人憋不住哭出了声,曹夫人紧接着放声哭了起来,其他人立刻又哭成一片。夏侯和“哇”地一声跟着哭了起来,叫着“称哥哥”直往我怀里钻。夏侯惠也“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眼泪,柔软细嫩的小脸上很快就鼻涕眼泪一塌糊涂。我一左一右搂着他们,让他们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听着他们在我耳边哭泣的声音,感受着他们的身体散发的热度。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跟他们是一体的。我仿佛真正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成为了真正的家人、真正的兄弟。
李夫人是最后一个到达现场的家属。她是被两个贴身婢女搀扶着过来的。我一见到她出现,顿时吃了一惊。上午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还说染了风寒,一直在咳嗽。我本来以为她卧病在床,不会过来的。见到她连走路都踉跄不稳的样子,我急忙放开两个弟弟,冲上前去搀扶。
“娘,您的身子还没好,怎么也过来了?”我急切问道。
李夫人脸色苍白,瞪着我道:“日盼夜盼,总算把老爷和荣儿盼回来了,我怎能不来迎接?快带我过去看看!”
“娘……”
我直觉地认为让她亲眼看到棺材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也没有理由劝说她打消念头。既然拖着患病的身体赶了过来,她根本不可能放弃第一时间亲眼看到丈夫和儿子遗物的机会。我们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立场劝阻她。我只好劝她当心身体,搀扶着她缓缓走近依然停放在马车上的棺材。
两具棺材分别放在两架马车上,从外表看起来并无区别,分不出哪个是哪个。李夫人一接近棺材,就好像着了魔一样,用力甩开我,一个箭步迈上前去,双手抚上棺盖。我叫了她一声“娘”,她好像充耳不闻,也完全不理会我。我看到她颤抖的双手轻轻摩梭着棺材粗糙的表面,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接连不断打在木板上,不由地把到了嘴边的劝慰全都咽了下去,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夏侯霸他们,想要寻求他们的帮助。夏侯霸大概也注意到李夫人状态有些不对劲,拉着仍旧抽泣不止的夏侯威走了过来。
“夫人,请节哀,莫要伤了身子才是。”夏侯霸沉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李夫人用力摇了摇头,泪水滂沱。夏侯霸沉默片刻,对夏侯威说了句“季权”。夏侯威立刻像是明白了兄长的意思,胡乱抹了把眼泪,走上前去对李夫人说道:“这一具棺木,正是幼权的。”
幼权是五弟夏侯荣的字,他是我唯一的同母兄弟,也是这次汉中战役唯一跟着夏侯渊一道战死的兄弟。我不知道李夫人抚着这具棺材痛哭是不是因为她有预感里面躺着的是自己的儿子。母子连心,这种事旁人很难理解。李夫人听了夏侯威的话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坚定地说了一句:“打开。”
我有点吃惊,不过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人虽死了,亲人还是想要见上最后一面。不想夏侯威却脸色大变,急切地劝阻:“不可!夫人,不可打开!”
李夫人扭头瞪着他,双目含泪,眉梢带怒,质问道:“为何不可?这棺中的,可不是我的儿子、你的兄弟?”
夏侯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了半天,才低声道:“幼权的遗容,夫人还是……不看为妙……”
这话一说,大家心里顿时都明白了。听说夏侯荣是在败军乱阵之中力战而死,可想而知遗体不会很完好。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遗体美容之类的工作,最多清洗干净,躺在棺材里的遗骸甚至有可能残缺不全。夏侯威是目前为止唯一见过遗体的人,他一定是认为李夫人无法承受亲眼目睹的冲击,才不顾礼数出言阻止。
我也出声劝道:“娘,季权这样说,也是出于好意。娘即便要看,还是等回头入殓之后,再看也不迟。”
没想到李夫人却执拗起来,非要当场打开棺材。她毕竟是长辈,真要坚持,我们兄弟也都不好违背。夏侯威无奈,只得叫几个军士过来帮忙,把棺盖平推开来。棺材本身并没有封死,只是路上颠簸,为了防止盖子滑落,钉了两个木楔,很容易就能打开。
开棺过程中,我一直搀扶着李夫人站在旁边。她紧挨着我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大部分重量也都放在我身上,倚靠着我做个支撑。棺盖打开的那一刻,她纤弱的手用力掐着我的手腕,甚至让我感觉疼痛。
“荣儿……”
眼见棺材如愿打开,李夫人喃喃自语,颤抖着走上前去。我扶着她,自然也跟着第一时间看到了夏侯荣的遗体。尽管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遗体的状态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想。躺在棺材里的是一个身披甲胄的少年,头上没有头盔,一道狰狞可怕的伤口从他的头顶斜着劈向左侧太阳穴,这一侧的头皮几乎被削下来,左眼也被砍得一团稀烂,半张脸基本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从残留的右半边脸上看出一些本来的样貌,年龄大概跟曹叡不相上下,不会超过十五岁。除了头部的致命伤,身上还有几处伤口,分布在肩膀、手臂、腰侧、大腿等处,毫不掩饰地向我们诉说着战况的惨烈和死亡的悲壮。
我对这种场面毫无抵抗力。要不是一直在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失态,我觉得自己当场昏过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不仅是死状可怖,因为没有防腐措施,尽管天气还不到热的时候,尸体依然散发出了难闻的异味,皮肤上也隐约可见腐败的迹象。我几乎是调动自己全部的神经,才勉强压抑住胃里翻滚的感觉。
然而令我、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李夫人竟然没有晕倒。我因为受到了视觉和嗅觉上的双重冲击,不知不觉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趴到棺材旁,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夏侯荣那半张残缺的脸孔。
“荣儿……我的荣儿,你回来了……回来了……娘终于等到你回来了、荣儿……”
她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轻声地对着尸体说话,轻轻抚摸着尸体的脸。我被吓呆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模样,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其他人也没有反应过来。众人都被她的举动吓到,竟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场面是多么诡异而不自然。
直到李夫人伸手想要把夏侯荣的遗体抱起来,夏侯霸才如梦初醒地冲过来,大喊一声:“夫人节哀!”抓着她的手臂把她从棺材前拉开,又冲着我怒吼:“叔权你在干什么!?”
我被他吼得清醒过来,李夫人则嚎哭一声跌坐在地,伏在地上痛哭。夏侯霸吩咐我:“叔权,赶紧送夫人回房!立刻派人去请大夫!”
我连声答应着,打横将李夫人抱起来,转身就走。杜三、红印、还有李夫人房里的婢女仆役,也都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我一面吩咐杜三赶紧去请大夫,一面叫李夫人的婢女去准备热水汤药。李夫人一直窝在我怀里大哭不止,哭着哭着竟然没了声息。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发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我一路小跑着奔回李夫人的卧室,在婢女的帮助下将她安顿好。大家一顿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冷敷热敷,却怎么也不见清醒。折腾了一阵,杜三领着大夫匆匆忙忙地过来,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才退到一边,给大夫让出看诊的空间。
我心里知道李夫人肯定是惊吓到了,加上伤心过度。这种病就算是放在现代医学来诊断,也只能叮嘱好好休息、想开一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治疗。果然,大夫的结论也跟我的揣测差不多,仍旧开了安神的药,嘱咐我们小心看护、多加开导,并没有更多有用的信息。
送走大夫之后,我直到晚上都在李夫人的房里陪伴看护。她始终没有清醒过来,一直处在昏迷状态。我看她脸上憔悴的神情,还有睡梦中也不曾舒展开来的眉宇,不免也觉得心疼。想起去年夏天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多么雍容华贵的一个贵妇人。如今,却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下午曹夫人过来探望过,见李夫人还没有醒,便安慰我一番,嘱咐我好好照顾。曹夫人还告诉我说夏侯渊和夏侯荣的棺木已经挪到了灵堂,等待明日整理遗物。夏侯霸则带着夏侯威去向魏王太子复命,尚未回来。她叮嘱我有什么事就找她商量,务必要让李夫人好好调养、早日康复。我向她道谢,将她送走后,心中却隐约有种预感。李夫人这一次倒下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康复的。她受到的打击,明显已经超过了她所能够承受的极限。
我一直在她房里陪到很晚,对婢女们千叮万嘱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里。还没坐下,杜三就对我说夏侯威的仆人先前来请过我,希望我能过去一趟。不管多晚,他都会等着我。杜三心疼我劳累,试探着说如果我不想去,他就去跟夏侯威通报一声。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杜三。你还是辛苦一趟,带我去季权房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