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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绝处幸得故人来 历经生死两徘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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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藤,老树,昏鸦。
孤坟,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深秋,木叶萧萧,秋雨霏霏。
荒丘之上,一方坟茔,孤零零坐落在枯草间,徒增萧索。坟茔前的石碑上刻着:挚友惊鸿仙子杨艳之墓。
一个芳华绝代的倾城佳人,纵然你生前如何的声名显赫,逝去后也唯有这一柸黄土掩身,独留芳名镌刻石碑,随同岁月渐行渐远,终究被世人忘却而已。
此时满地零落的黄纸,已被霏霏的淫雨打湿,敷在荒草上,孤坟上,泥土上,令本就萧索的秋意更添凄凉。孤坟旁一匹瘦马低低的嘶鸣着,嗒嗒的踢着地上的泥土。十几个硕大的酒坛散落在坟茔旁,坛子上的封纸已被雨水打湿,隐隐约约的可见上面写着‘花雕’二字。
冰冷的石碑旁斜倚着一抹白影,微卷的发丝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披在两肩,此时动也不动的依靠在石碑旁,双眸紧闭,浓密的眼睫低垂着,脸色苍白若雪,棱唇失色,竟似羽化般毫无生息。
嘚嘚——!
一阵马踏声传来,啾啾一声长嘶!一匹飞奔而来的骏马,骤然间在坟茔前被拉住缰绳,马上满脸风尘的虬髯大汉,看着石碑旁的一抹白影时,几乎落下泪来,奔命般跳下马来,踉跄的扑了过去。
“少爷——!”大汉惊呼道。
俯身将倒在墓碑旁,毫无生息的白衣人半托在怀中,只觉得他浑身冰冷的惊人,让人感觉不到一丁点的生息,胸前的白衣还有一片的血迹,晕染开了一大朵刺目的红梅花。苍白的脸色,虚软的身子,令他从所未有的绝望,拼命的摇晃着怀中似乎已经撒手人寰的人,嘶声的呼喊着,怎耐怀中奄奄一息的人依就丝毫不见醒转。
大汉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掉落了碧水寒潭,冷的他忍不住瑟瑟发抖,颤抖着声音道:“少爷——!少爷啊——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你醒醒,你醒醒啊!少爷——!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少爷——!”
“啊——!”悲悔交集,大汉哀恸的怒吼一声,背负起白衣人,双腿如飞的狂奔而去。
京城
在深秋的傍晚湮没在濛濛的雨雾中,掩盖了他的喧嚣与繁华。一个铁塔般的大汉,背负着一个人,急于星火的疾奔在长街上,一双腿竟仿佛是宝马神驹般飞快,此时在巷尾的一座府宅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不小的宅院,门上书着‘李府’,门两旁还摆着石狮,此时门口的灯笼已经打起,漆红的大门尚未关上。大汉顾不得其他,迈步向门里走去,只是刚上台阶就被人喝止住了。
“站住!什么人如此放肆?光天化日之下,往门里乱闯?”门里走出一个小厮扬声道。
大汉此时怒不可遏,狂吼道:“让你们庄主出来见我!若是误了事,我砍了你。”
小厮被震得浑身一颤,何曾见过如此凶神恶煞般的人,看着铁塔般的大汉血红的双眼,真比那庙里泥塑的金刚罗刹还要惊人,见他身上还背负着一人不知是死是活,显然并不好惹,吓得他也不敢再答言慌张的转身奔进门去。
大汉随后大踏步的也跟了进去,直震得门房半晌回不过神来,待回过神来也不敢上前阻拦。
这府宅不小确也不算大,因此待小厮寻来此间府宅的主人,正与那登堂入室的大汉撞个满怀。这府宅的主人是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锦衣长袍通身利落,看上去又有几分生意人的精明能干,此时背负着双手,一脸愤愤的从正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刚刚报信的小厮。
只是原本愤慨的模样在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大汉时变成不可置信的模样,竟怔怔的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大汉怒吼着道:“快!快去请大夫!”
大汉等不急他回过神,已经自顾自的转身进了一旁的偏房,那年轻人才回过神来,颤声道:“照他的吩咐去做,去请大夫来。要快!”说完转身跟了过去。
小厮不明所以,领命疾奔而去。
大汉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其他,迈步走进偏房,这里看上去应是客房,倒也算干净。
他躬身将背上的人轻手轻脚的放在床榻上,扯来一旁的锦被盖在他的身上,转身要人去打热水时,年轻人已经走了进来。依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道:“传甲大哥?是你吗?”
铁传甲此时压了压心头的慌乱,沉声道:“没错!是我!你可是二少爷身旁的那个吉安!?”
“是是是!是我!传甲大哥,你怎么会在这?你还认得我?”年轻人惊喜的难以言表急切道。
“你先别问我怎么在这,先救少爷要紧!去打盆热水来!”铁传甲哪有心思答话,焦灼道。
“少爷——?少爷在哪?”吉安乍闻此言,惊慌失措道。
“眼下少爷命在倾俄,别再耽搁了,快去请大夫,再打盆热水来。还有取一件干净的衣服。”
“好好好——!我这就去。”吉安听罢,慌忙叫来下人去准备,登时整个李府乱作一团。
阴冷昏暗的雨夜,沉闷的人透不过气来,更沉闷的只怕还是人心。偏房里急进急出的身影,直忙到夜入三更,众人才松了口气,躺在榻上原本气息皆无的人,此时终于有了生息。惨白的面上虽然还很苍白,却是缓和了不少,额头鬓角也见了汗珠,胸膛也有了微弱的起伏。
大夫伸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一根根的将银针取下来,收针入箱。
铁传甲仿佛泄了力般颓在木椅上,看着床榻上虚弱的人,扑簌簌直掉眼泪,暗自庆幸还好不算晚。
守在床头的吉安,看着床榻上浑身上下插满了银针才渐渐有了生机的人,忍不住浑身颤抖。心如油烹般难熬,他实在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气息微弱,几乎断气的人便是他自幼一起长大,又敬又佩,几乎无所不能的自家少爷。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见了,可他却知道李寻欢应该也不过而立之年,如何这鬓角都见了银发,这张憔悴的面孔上,为何在也找不到昔日里温文尔雅的浅笑模样。吉安真不知道他家少爷都经历了什么,把那样一个丰神俊朗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这些年他都在找他,十几年前,少爷高中探花后便去武夷山接表小姐,自己一家跟着老爷留在京城等他,谁知少爷没回来,老爷就过世了。从此后李家门庭凋零,只剩下少爷一人了。爹娘和自己一起料理了老爷的后事,直等着少爷回来,将灵柩运回了山西李园安葬。老爷死后,少爷心灰意冷便也辞去了官职,原本想着少爷再京做官,一家人便搬到京城的李府来照料,谁知后来少爷辞官回了李园。一家人也随着少爷回了李园,可是后来少爷道这京城的宅院不愿荒废,那里还有李家的产业需要打理,他不想荒废了祖业,又不愿自己打理,于是便都交给了吉安一家代为打理,一家人只得留在京里帮他打理各处的家产营生。本想着李园留下雪儿和表小姐跟着,倒也放心。谁知十几年前不知发生了何事,雪儿忽然来了京城道少爷走了,表小姐嫁人了,只留下一封信让她来京中找吉安。这一去便是十几年音讯全无,前不久他听说少爷回来了,而且还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正自满心欢喜,正想着少爷既然回来了,就一定会来看他们的。这几日他都在打探李寻欢的消息,童府他也去过了,都没有消息,正在着急。铁传甲便带着这样的李寻欢找上了门。
吉安回忆着少年时那个不谙世事,意气风发又俊采飞扬的李寻欢,在看眼前昏迷不醒的人,当真是痛断肝肠。
“寻欢——!”
“少爷——!”
屋内众人正屏息凝神的注视着床上的李寻欢时,一声悲呼,几个人奔进门来,铁传甲抬头一看,应是风雨兼程赶来的童石麟夫妻,身后跟着童箫和一个丫鬟。四年前与童石麟见过所以认得出来,身旁的梅儿却是许多年不见了,早就脱了当年稚嫩的丫头模样,可样貌也还认得出来,见她一身素雅的锦缎,显得越发的沉静端庄,此时童石麟扶着她有些踉跄的奔进门来,显见忧急如焚。
两人来不及褪去身上潮湿的外氅,只顾奔上来探望床上牵挂的亲人,看着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满面苍白若纸,不醒人事的李寻欢,登时利刃挖心般的难过。
“寻欢——!寻欢!”童石麟见状惊呼道。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少爷!你醒醒,醒醒啊!少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你义姐啊,少爷——你快醒醒!”梅儿乍见那个十几年不见,日夜悬挂的亲人,此时命如游丝的模样,不由动容的惊呼道。
她几天前才听说他在京城,还擒获了叛贼朱瑞,立下了不世的功勋,如今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少爷!——少爷啊!!——你这个样子,我可怎么跟爹娘交代啊!我的少爷啊!——你可疼死我了!”梅儿此时悲痛欲绝,拉着李寻欢冰冷的手,泣不成声的接着道。
梅儿这般一哭,令众人都按耐不住了,都忍不住泪如雨下。
“夫人!你别这样,寻欢不会有事的,我们想办法救人要紧。吉安!——寻欢现在怎么样了,不行我连夜托人请御医去。”童石麟稳了稳心神,焦急的寻问着一旁的吉安道。
“梅姐姐!你先别着急,少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大夫!我家少爷到底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吉安并未答言只是哽咽的安慰着泣不成声的梅儿,再看向整理诊箱的大夫道。
“这位公子幸好医的及时,眼下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不过他前胸被暗器所伤处,正中旧创,伤的不轻,又没能及时的止血疗伤,加上哀痛过度忧伤萦怀,如此内外凶险只怕是又牵连了旧疾,恶化的厉害。好在他是练武之人,内力支撑着才能活到现在。我已经用银针渡穴疏通了他受损的经脉,再辅以药石,调理得当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只是所谓忧思郁结皆能伤人,他如此身心俱伤,心力交瘁,又日积月累之下亏损了身子,眼下虽保住了性命,你们却还要想办法打开他的心结,激发他的求生意志,若是他不肯醒过来,就是吃了灵丹妙药也是于事无补,他的身体还是不会好的。”
“症结所在?”吉安喃喃道。
“寻欢的心结是什么?我们怎么样才能打开他的心结?”童石麟眉头紧皱,苦思道。
“我也许知道少爷的心结!这些年在关外,少爷无时无刻不再记挂着林姑娘,只怕少爷的心病非林姑娘不能治愈。”铁传甲沉声道。
“表小姐?表小姐远在山西李园,如何能赶来?”梅儿失落道。
“她的确是无法赶来了,因为表小姐在半年前已经过世了。”铁传甲黯然道。
“什么?过世了!表小姐是怎么死的?”梅儿惊愕道。
“是被龙啸云害死的,我赶到李园的时候,那里已经改名叫兴云庄,是那里的管家告诉我的。我本是去寻少爷的,那管家告诉我少爷在京城,我便赶了来。就在杨艳的坟前找到了少爷,那时候他几乎就剩一口气了。”
“传甲!你不是和寻欢一起回来的?那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童石麟接着道。
“两年前,少爷收到童夫人的信后,说要回来探望你们,顺便找梅二先生为他看病。我因为个人恩怨不曾了结,只得让少爷一个人回来。谁曾想这一走就没了消息,我真是心急如焚,了结了个人恩怨便快马加鞭的赶来,山西没见到人,又奔了京城。我到了京城就打听童府和当初的李府,以为少爷会来找你们,可是后来又听说云王伏法一事,知道少爷去了金钱帮,我着急四处寻找少爷。好在去的及时,才能在杨艳坟前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少爷,京城我也不熟,却知道离这里最近,就直接奔了来。我真是吓坏了,只想着要是再晚一步,少爷他就没命了,想着我心里还在后怕。早知这样,我就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回来。少爷要真是有个好歹,我真是要追悔莫及了!”铁传甲看着李寻欢苍白的模样,痛心疾首道。
“都是我的错,我真是蠢,少爷回来这么久,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我真是该死!”吉安此时亦是捶胸顿足,懊悔不已道。
“我也疏忽了,前不久皇上派我去江南赈灾,前两日才回来。只听说寻欢回来了,正想着找他,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寻欢!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对不对?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小李飞刀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你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这样伤心,而无动于衷。你难道真的想一走了之,留着我们这些人懊悔一生,背负这份愧疚遗憾,痛苦一辈子吗?寻欢!我知道你不会死的,你死里逃生这么多回,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寻欢!你醒醒!你听到了没有,你醒醒啊!”
“表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有谁解得开少爷的心结?少爷!你答应过爹,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生的,就算有一线生机你都不该放弃的啊!少爷——!”梅儿喃喃道。
“大夫!药熬好了。”此时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妇,托着药碗匆匆的走了进来,看她眼睛红肿,亦是一脸担忧的模样。
“把药给病人喂下去吧!这药可以大补元气,无论如何先吊住这口气。若是人能醒过来,也许就没事了!”
铁传甲忙俯身坐在床头,小心翼翼的将李寻欢抱在怀里,让他倚在自己的肩头,那少妇坐在一旁,帮着喂药,只是药汁喂到嘴边却是送不进去。
“大夫!若是他醒不过来,会怎么样?”众人焦急的看着无法进食的李寻欢,忧心的问一旁的大夫道。
“醒不过来,那老夫也没有办法了!”
“大夫!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求你救救我家少爷。”吉安在大夫面前苦求道。
“李老爷!不是我不救,是我无能为力。要是这位公子没有求生意志,就是华佗在世也无济于事啊。”大夫也是忧心忡忡,为难道。
“怎么办?这药根本就喂不进去啊?”李寻欢此时一点意识都没有,药汁也喂不进去,少妇一边又急又怕,哽咽道。
“大夫!这该怎么办?”铁传甲焦灼道。
“眼下只能想办法去刺激他,来激发他求生的意志!只有把这药喂下去,补足了元气,他才有可能醒过来。”大夫急切道。
“少爷!我是雪儿啊!我和梅姐姐都在,你当年不是说一定要看着我们都幸福的吗?现在我们都幸福了,少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你若是这个样子,我们怎么会幸福啊!少爷——!”雪儿哽咽道。
“少爷!——我是吉安啊!我们守着李府十几年就是要等你回来啊!你要是这样就走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少爷——!你醒醒!”
“少爷——!义姐对不起你,这么多年要你一个人漂泊在外。如今你再给义姐一次机会,让我去弥补,好不好?少爷!你这个样子,义姐也活不下去了。少爷啊,我的少爷啊!”梅儿想着昔年李家待她的好,此时当真是肝肠寸断,急痛之下一口气堵在胸中险些吊不上来了。
看着梅儿猛然间脸色一青,吓得童石麟脸色惨白,惊呼道:“夫人!——”
“梅姐姐——!”众人惊呼道。
童石麟忙扶住梅儿,为她拂拭胸口,见她半晌才缓过这口气来,接着又是痛哭失声:“少爷——!你可疼死我了,我的少爷啊——!”童石麟亦是悲痛难耐,将梅儿抱在怀里,她明白梅儿自幼孤苦无依,幸得李家收留,本就恩情不浅,后来又得李寻欢成人之美的恩情,让他荣华富足,又得佳偶良配,可谓是享尽齐人之福,这一切无一不是李家的恩德,更何况她自幼跟着李寻欢,情同手足,如今见李寻欢这样的遭遇,她岂能不痛心。
“寻欢——你是要害的我家破人亡吗,你可知你一走了之倒好,梅儿她又如何活的下去。你就狠心非要逼死她,甚至死了还要背负着辜负你李家恩德的罪名,魂魄都无以解脱。你这样岂不是等同于也要了我的命?我比你年长,从小到大都顺着你,这一次我不会顺着你了。你给我活过来,不许放弃,听到了没有。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李寻欢——”童石麟厉声道。
“少爷!把药喝下去,我求求你——你快把药喝下去啊!”看着梅儿肝肠寸断,雪儿更是心如刀绞,接着喂着手里的药汁道。
“少爷!你就忍心丢下林姑娘不管了,你不顾及我们难道连林姑娘也不顾了吗?林姑娘虽然不在了,你莫忘了她的孩子还需要你照顾。那个孩子无父无母,已经是个孤儿了,如今小小年纪你要他怎么活下去。江湖险恶,龙啸云留下的骂名,那孩子能承担的起来吗?你就真的撒手不管了,那九泉之下的林姑娘,你要如何交代啊?少爷!——”铁传甲看着一屋子的人,悲痛欲绝,忧心如狂,心底是莫名的感动。没想到他们都还念及昔年的主仆之义,这无一不是当年李家积下的福德,垂首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人,他也觉得摧肝利胆,他家少爷这样只关心别人安危,从不知善待自己的人不该这样命薄的,他一定要他活下去,于是狠心对着怀中昏厥的人嘶声吼道。
“传甲大哥!童大人——”雪儿见铁传甲和童石麟都对着李寻欢嘶吼,心疼道。
“寻欢!你不是最疼诗音的吗?那她的孩子你怎么能不管?所以你不能死,你若是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你的。你听到了没有,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能逃避!寻欢!醒过来,诗音的孩子还等着你照顾呢!寻欢!——”童石麟听铁传甲如此说怔了怔,接着对李寻欢嘶声吼道。
果然,一番嘶吼,沉睡的人眉头不禁微微的蹙起,尽管微乎其微,却令众人仿佛看到了曙光。
“寻欢!——”童石麟惊呼出声。
“少爷——!”吉安、铁传甲、雪儿齐呼道。
“少爷——!雪儿,快把药喂下去!”梅儿亦是惊呼道。
“好!”雪儿几乎颤抖着双手,将药汁又送到李寻欢嘴里。
“喝下去了!少爷喝下去了!”雪儿忍不住惊呼出声。
“大夫!快看看,少爷他喝下去了——!”梅儿惊喜的看向大夫道。
“莫急!让我来试试,先把他放下来。”闻言,铁传甲忙将李寻欢放回床上,大夫自诊箱中取出金针来,熟练的刺向李寻欢的前胸大穴,试图刺激他的心脉和肺经。
“呃——!”
半晌,一声短促微弱的呻吟溢出口,原本沉睡的人双唇微微阖动,浓密的眼睫跟着抖了抖,胸膛有了更明显的起伏,随着大夫手下的金针捻动,李寻欢眉头渐渐蹙紧,跟着紧闭的双眸微微的睁起,却似不适应光线般又合起。
“少爷——!”众人惊喜的呼唤着道。
此时瞬也不瞬的凝注着他,见他双唇阖动微弱的喘息着,胸膛也跟着起伏,跟着便又沉沉的昏了过去。
“少爷——大夫!这——。”铁传甲焦急道。
“放心!他只是身体太虚弱,晕过去了。刚刚喝了药,待药力发作,恢复了元气就能醒过来了。只是这身体亏空的厉害,还需要好好调理,他是习武之人,有内功护持,恢复起来应该快得多。只是往后还是戒酒戒愁的好,轻易不要动武,否则耗损内力真气,会使他的病恶化下去,到时药石无效,就会有性命之忧了。切记!”
“多谢大夫!”
“既然人已经救回来了,老夫开了方子,按方拿药即可。这就告辞了!”
“大夫慢走!管家送大夫!”
“是!”管家领命,带着大夫走了。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老天爷!谢天谢地!你没有带走我家少爷!老天爷!我给你磕头了。”吉安此时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
梅儿看着还在昏睡的人,伸手用丝帕轻轻拭去他额头的冷汗,又疼惜的将锦被掖好,抬眼看着他鬓角几根扎眼的白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房门外秋雨绵绵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偶尔吹进来的冷风还会让人忍不住发抖。纵然如此,世上却并没有晴不了的天,所以那些艳阳高照的日子总是会回来的。
黎明前的黑暗并不会太长久,外面雨虽未停,可是天却快要亮了。
半月后
正午的阳光静静的泻在窗前的青铜瑞兽熏炉上,熏炉里青烟袅袅,淡淡的飘着沁人心脾的梅香。屋子里温暖舒适,又清静淡雅,看来是特意为屋子里的人铺设的,往日的忠仆毕竟是最了解自家少爷的。
“咳咳咳——!”
一阵轻咳,李寻欢自沉睡中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胸口闷疼,头脑还有些昏沉,平躺着竟有些喘不上气来。只得挣扎着坐起身来,却又引的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得胸口的疼痛愈加的肆虐,他习惯的去摸腰间的酒壶,待看清楚身上雪白的渎衣,只剩苍白无奈的苦笑,一手支撑着身体,一手紧按着胸口强自忍耐着,挨过这一阵阵肆虐的疼痛。
半晌,疼痛减轻了些,他抬头看了看阳光明媚的轩窗,暗自提了口真气,起身走下床来,脚下有些虚浮的来到窗前,伸手推开窗子,迎面是徐徐的凉风,放眼处皆是木叶凋零,枯枝扶墙的景象,不由的令他心灰意冷。
“哎呀!少爷——!你怎么起来了?连件外衣也不披,就敢站在窗口吹风?你这是想急死我们吗?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照顾自己?”铁传甲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李寻欢倚窗独立,忧思满怀的模样,忍不住埋怨道。一面慌忙把床头的大氅给他披上,顺手又把窗子关上。
李寻欢见状苦笑道:“我没事!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说罢在一旁的靠椅上坐了下来,只因胸口的闷疼又涌了上来,让他觉得就那样站着都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不愿让铁传甲担心,不得不暗自忍耐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铁传甲也的确未发现他的不适,只因他此时别过身去,正与李寻欢堵气。
李寻欢坐在靠椅上一面忍耐疼痛,一面暗自调息止痛,半晌挨过这一阵,才看向铁传甲,见他立在那里不声不响,不动不移的,不由的一怔。
“传甲!——你这是怎么了?”李寻欢弱声道。
“没事!没事!少爷哪一次不是说自己没事!可是哪一次是真的没事?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死里逃生有多惊险,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差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少爷!你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还怎么活得下去?少爷!我求求你,别再折磨自己了,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们。我铁传甲此生别无所求,只求少爷你能平安度日,再也不想看见你受这样的苦了。少爷啊!你可知看着你在死去活来中挣扎,我们有多心痛,你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了我们饶了你自己吧。我求求你了!”铁传甲豁然间转过身来,红着眼眶对着李寻欢吼道。只是说到后面变得哀求,铁铮铮的大汉此时就仿佛是孩子般,抱怨着,痛哭流涕着,李寻欢登时怔住了。
他看得出铁传甲压抑了太久,也担忧了太久,此时的释放令他歉疚心痛,骤然间胸中刚压下的躁动此时又翻滚了上来,让他再也压制不住剧烈的呛咳出来,咳得埋下身去。
“少爷——!”看他咳得痛苦,大汉慌了神,伸手扶住他咳得抖成一团的身体,懊悔不已。
“传甲——!对不起!你不该来的,你实在是不该来的。”李寻欢终于止住了咳嗽,喘息着拉住铁传甲的手臂,虚弱道。
“少爷——!我只恨自己来的太晚了,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当初真不该让你一个人回来的,我真后悔!真后悔!”铁传甲此时痛心疾首道。
李寻欢见他如此,心痛不已的安抚道:“不!你来的不晚。若不是你,我又岂能活到现在。放心吧!既然死不了,我当然要好好活着。我还要活下去照顾诗音的孩子。小云年纪尚幼,孤苦无依,他还要我去照顾,没有看着他长大成人,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铁传甲重重的点了点头,心疼道:“少爷——!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累了,我扶你到床上歇会。”
李寻欢疲惫的点了点头,由着铁传甲扶自己倚在床头。
“少爷!你觉得怎么样了?哪难受啊?”铁传甲看着李寻欢倚在床头,微合着双目,额上冷汗津津,脸上通红的焦心道。
“我没事!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会儿就好。”李寻欢微合着双目淡淡道。
“寻欢——!你醒了?”
话音刚落,童石麟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梅儿,吉安和雪儿。
“少爷!——你怎么样了?”三个人慌张的围了过来关切道。
李寻欢抬眼一看,不由的嘴角勾笑道:“敢劳你御史大人亲奉汤药,我还真是天大的面子,只怕想不好都不行啊!”
“哈哈哈!看你都能揶揄我了,总算是死不了了。”童石麟笑道。
“呵!你们三个这是什么表情啊?我有这么难看吗?”李寻欢看着剩下的三个人,一张张的苦瓜脸,更是无可奈何的苦笑道。
梅儿一听眼泪掉下来了,弄的李寻欢不知所措了,喃喃道:“义姐!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又——!”
“少爷要是好端端的我们又何必着急!半个月下来,我这魂都让你惊飞了好几次了!”吉安脸一黑,站起身来嘟囔道。
李寻欢看着吉安的脸色叹了口气,看向梅儿喃喃道:“对不起!义姐!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少爷!——答应义姐再也不要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了,留下来,让义姐好好照顾你,弥补你。咱们把身子养好,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将来义姐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好向爹娘交代了。”梅儿哽咽道。
“义姐!——好,我答应你,尽快的好起来。你可以放心了吧!”李寻欢无奈道。
“少爷——!雪儿知道你说话一向算话,可不许唬我们。”雪儿抽泣道。
李寻欢轻轻的点了点头,看着雪儿难得已是青丝高挽,嫁做人妇的人了,竟还是当初任性刁钻的模样,便知道他们这些年过的还算平静。
“少爷!你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你可让我们好找啊!这往后,你得补偿我们!”吉安信誓旦旦道。
李寻欢见吉安无状的模样,不由的笑了道:“这十几年都过去了,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副无赖的样子,竟然还精了几分算计。难怪你能将这里打点成这样,现在我还真要称你一声吉安小爷才是。”
“无赖!?原来我在少爷眼里竟是无赖的模样,真是让人伤心。”
“哈哈!无赖!少爷说的真对呢!他可不就是无赖的很,否则我又怎么会嫁给他。”雪儿此时喃喃道。
“哎!这当初还不是你拿着少爷的手书,圣旨一样的来找我,我才娶你的,如今倒好像我逼婚一样。”吉安毫不退让道。
“你——!你说谁求着要嫁给你啊?”雪儿闻声气急败坏道。
李寻欢看着这群人,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李园,只是物是人非早已不是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岁月了。况且这里终究不是李园,而那些年那些人终究回不来了。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寻欢!你还好吧!”童石麟见李寻欢暗淡下来的脸色,担忧道。
“我没事!只是觉得饿了。”李寻欢苦笑道。
“饿了?好!少爷再等等,我这就去弄些吃的来。”雪儿、吉安两人闻言忙奔了出去。
见他们两人走了,李寻欢松了口气,梅儿接过童石麟手里的药碗道:“少爷!药都凉了,我下去热一下再喝!”
李寻欢点了点头,梅儿也走了出去。童石麟见状坏笑着坐到床边道:“怎么样?头疼了吧?那就赶紧好起来,否则这样的日子我看着都难熬。况且这卧病周郎可是有损你李大侠的风范啊。”
“看着我头疼,竟然能见死不救,你也实在是不够义气,我真是对你失望得很。”李寻欢瞪了眼一旁幸灾乐祸的童石麟道。
“我还不够义气,看着自己的妻子待别人比我这个相公都用心,竟然还能毫无怨尤。这还不够义气,只怕在没有比我义气的了。我只觉得你是太有福气,我是只有羡慕的份,连嫉妒都不敢啊。”
“我生平最怕的事就是遇到唠叨的女人,如今不但遇到唠叨的女人,还有两个唠叨的男人。每日要被抱怨不说,竟然连一个字都反抗不得。如果你觉得是福分,我真是求之不得的让给你。”
“罢了罢了!我只怕是无福消受的,我看我宁可承认我不够义气的好。”童石麟闻言看了眼一旁,犹自不服气的铁传甲,忍笑道。
“你若是当真够义气,就给我弄些酒来吧,我被这酒虫折腾的,可是真不好过。我只想着,以你童大人行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你还别夸我,今日我还真就见死不救了,我就算是让你觉得我不够义气,这酒也不能给你。”童石麟伸手拉来锦被给他紧了紧,不屑道。
“这可真是因果轮回,小时候我总欺负你,如今你可是要讨回来了。咳咳咳——!”说着又不住的咳了起来。
“童大人!你这样乘人之危的欺负我家少爷,也未免胜之不武。”铁传甲见他二人互相倾轧好笑道。见李寻欢咳嗽,忙上前替他拂拭胸口。
“传甲!你别只顾着当好人,让我一个人当坏人。他这酒喝得喝不得,你可比我清楚。”童石麟为难道。
“少爷!你还是忍忍吧!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不能沾酒的,待你好了,我和童大人定一起陪你喝个够。况且你既然那样怕人唠叨,总不想因此事,再被人唠叨几日吧?”铁传甲一面帮他顺着气,一面喃喃的规劝道。
李寻欢只得认命的点了点头,疲惫的合上双眼,伸手按上又隐隐作痛的胸口,眉头紧蹙着强自忍耐着。
铁传甲看着李寻欢苍白的脸色,知道他是胸口疼痛难耐,想要借酒来压制,麻痹自己。往日他都是这样挨过去的,此时没有了酒,就只能硬生生的挺着,心底愈发的不是滋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转身要走,却被一旁的童石麟拉住,递给他一个劝阻的眼神,令他不得不打消念头。
“寻欢!——饮鸩止渴,终非良策!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我知道这样恨辛苦,可我相信你一定能挺过去的。”童石麟此时拉住李寻欢垂在床边的手道。
李寻欢虚弱的扯起嘴角,给了童石麟一个浅笑,让童石麟都觉得痛心,忍不住有力的握住他的双肩。
铁传甲看着他们不由的又一次润湿了眼底,只是这一次是被感动的。
“格格格!——高一点!再高一点!”
“好!坐稳了!”
初冬的晌午,院子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明媚的阳光照在上面,晶莹剔透,闪闪发光。
后院的花架旁有一个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穿红衣裳女孩,女孩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蓝衣裳男孩,男孩正在摇着秋千上的女孩。稚嫩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庭院,让明媚的阳光下,生出无限的生机来。
李寻欢一身白衣胜雪,站在不远处的拱桥上看着不远处的这两个孩子,面上带着春光般暖人的笑。一汪海水般深邃的闪亮明眸熠熠生辉,思绪却随着两个孩子的笑声,荡的悠远。远到他还是一个孩提的时候,也是一个冬日里落雪的午后,他和一个披着红氅的女孩一起堆雪人数梅花的时候。
“表哥——!你来抓我啊!快来抓我啊!”
“表妹!——你跑不掉的!”
“表哥!你数数这一树梅花有多少朵,数对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真的?那好,我数!一二三——一百七十九!一百七十九朵对不对?”
“傻瓜!我又没有数,怎么知道你数的对不对?所以这个秘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好呀!表妹,你敢唬我。看我怎么抓住你。你别跑!”
“表哥!来呀!抓我啊!格格格!表哥——”
“少爷——!原来你在这,难怪吉安在流连小筑找不到人。”铁传甲喃喃道。拉回了他悠远的思绪,李寻欢转过身来淡淡道:“吉安找我有事?”
“药煎好了,吉安送过去没看到你。”
“我知道了!传甲!你让吉安准备些香烛,我想去看看福叔和秦姨娘。”
“好!”
“顺便你去准备两匹快马,我们明日启程回山西李园。”
“少爷要回去?为什么不留下来,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铁传甲惊愕道。
他只觉得少爷留在这里,难得的静下心来养病,他实在是不愿让他再过着那些漂泊不定的日子。李园虽然是少爷的家,可那里也是他的伤心地,旧伤本就未愈,何苦回去再揭伤疤呢。
“传甲!你看那两个孩子,他们生活的宁静安逸,是那样的纯真快乐。你忍心扰乱这样平静的生活吗。”
铁传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吉安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荡秋千。知道李寻欢心底又在忧思萦怀了,不由得开口道:“可是少爷——你!”
“我是一个不祥的人,从我决意踏入江湖的那一天起,就注定逃脱不了江湖纷争,无论走到哪里都只会带去血光和灾难。留下来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和不幸,打乱他们该有的平静生活。传甲!当初我之所以一个人回来,也是不想连累你跟着我受牵连。没想到你还是跟了来,免不了还要受我连累。”
“少爷!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没有李家何来我铁传甲,此生就是为了少爷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传甲!我实在是亏欠你太多了。你不该来的,我们也不该来这里的。石麟、梅儿、吉安、雪儿他们为了我李家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怎么能再连累他们受苦,又如何忍心打乱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你如此急着回李园,除了怕你的盛名给这里带来不幸,可是因为你还记挂着那个孩子,你只有守着他才能做到真正的放心。少爷!为何你只想着旁人,却从来不肯想自己。那里是你的伤心地,你回去那里又要承受那些感情折磨了。我真——!”
“传甲!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的,他是诗音的孩子,也是诗音临终前唯一的牵挂,我答应过诗音会好好的照顾他,就绝不能失言。诗音生前我已经辜负她了,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辜负了她的嘱托。别说了!去准备吧。我们明晚悄无声息地走,不能让吉安他们知道。”
“少爷不跟他们说一声?”
“我了解吉安的性子,说了就走不了了。我给他们留了封信,会在信里交代清楚的。去吧!让吉安准备香烛,我想走前再去看看秦姨娘和福叔。”
“嗯!”铁传甲了解李寻欢,既然他心意已决,劝也无用,只得去照办。
天色昏黑,树影斑驳。借着微弱的月光可见,冰冷的墓碑上刻着:‘挚友惊鸿仙子杨艳之墓’。
李寻欢矗立坟前,白衣随风,猎猎作响,伴随着他的咳嗽声传的悠远。
“仙子!——对不起,我要走了!小云他还是个孩子,如今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李寻欢只能辜负仙子,今生欠仙子的情债,无以偿还,只待来生再还。”
李寻欢俯身抚摸着墓碑,微合双目忍下心中的悲戚,眼前是惊鸿仙子一颦一笑的模样,却随之烟消云散。
聪明,美貌,财富,女人拥有其中的一个都是不幸,而三者俱全的女人当真是大不幸。美人如斯,香消玉损。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
怎一个无奈了得!
啾啾!——
一声马嘶,两匹快马,绝尘而去。
身后是一片茫茫的白雪,飘飘洒洒,伴着世间万物,伴着日月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