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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Chapter 36.无限市(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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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6.
不知过了多久,黎明前的黑暗终于渗出一丝少得可怜的光亮。
充斥鼻息的,最明显是那带着腐败味道的潮气,罪魁祸首大概是窗前那张简陋的木板床。陈腐的骨架上,有轻薄的床单在凌乱着,潮旧的薄被也被卷成了烦躁的形状,显示出它昨晚的拥有者那并不安稳的睡眠。冷硬的单床被弃置到现在已经凉透,又进一步被潮气打湿,于是就只能在这惨淡的微光下,无谓灰白着。
低矮的茶几上摆着水壶和一盏瓷杯,与曾经樱花盛开的国家不同的是,水壶也同这床铺一般无谓地,空着,和粗制花纹的瓷杯一起低头望向墙角淡淡的酒精气味。
没有淡淡的葛茶香。
墙角里,空瓶们横七竖八摆着,显出远大于这数量的凌乱,连记忆中充满一和室的酒瓶也无法与之比拟。
而我坐在窗台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房间中过于简单的陈设让角落的凌乱越发扎眼起来,几片残破和那天长巷里的有些相似,不过最相似的,是它们都已没有生命。
于是,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份残损,才让那唯一完整的门格外显眼起来。厚重的木门似乎在不久前刚刚换过,所以还没有被这潮气腐蚀太过,所以还能完整地横亘在那里,把这方空间与这个所谓的“家”给隔绝——把我,和他们隔绝。
真好。
坐的是和地板一样的水泥窗台,临着的是只有边框的窗。窗外的天空终于不再是完全的黑暗,而呈现了极深的墨蓝色,尽管我用了好久才感觉到这微小的变化。
而事实上,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天就似乎更亮了。
这样的变化,于我而言并不明显,只能意味着时间在流逝。在被门板隔绝的这空间里,潮湿的霉味从未消去过,而这里,又平白多了些高浓度酒精的味道,劣质的液体蒸发了满室,添上一点像死过人那样的晦暗。
要说清爽的,大概就只剩眼前这一圈一圈上升的灰白。
忘了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灰白色的细小固体在空中盘旋的样子是奇妙的,如此一来,也就不难猜到当初是何等样的好奇,才让人宁肯忍受那呛鼻的气味。我想这大概是少年时代某个无聊的下午一度偷尝过,前因却早已忘却,只记得后来王为这断了我好几天的美酒,于是不得戒掉,也不知到底是为了那酒还是为了让王高兴这样的理由。
用酒瘾克烟瘾,亏王想得出来。
不过……我吸一口烟,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如今都不存在了。
于是,安眠的酒,如梦的烟,首先从空气里与这座城市本有的腐败融合。混杂了一切颓靡的味道,简陋却又凌乱的房间,还有凌晨三点传来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坏成了一团乱麻,可我现在不想去关心这些,更不愿耗费心力去打理。
因为我现在不能动。
因为我正躲在窗帘后面,呼吸年代已久的旧布料的味道,吸上满满的一香烟使自己清醒。
因为,我正看着他。
——黑衣黑发隐于无边的夜色,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却不会被错认成任何人。我想,这大概就是这个忍者常说的那种直觉。可他的直觉却不知怎么翘了班,居然都没有发现我。
于是,我也藏在这夜色里,藏在窗帘后面。
他一向都是高大魁梧的,肌肉结实得像马儿一样,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他过于壮胖,甚至完全可以用瘦高去形容,大概是得益于他高于常人的个子。我猜,他微微躬身的习惯大概是来自于常年的战斗,那是最接近防备的姿势。
虽然,那姿势确实有点像老头子,有点滑稽。
但尽管如此,也丝毫不会影响他原本的气度。比如现在,他站在那里,直到天空从纯黑变到墨蓝,城市从寂静变到渐有人声,直到歇斯底里的女人哭喊得渐渐脱力而安静下去,他一直都站在那里,像一座巍峨挺拔的山。
沉默不语。
可是,如今从二楼斜看去,他却不再像平时看上去那般高大,气势也远不如往日凌厉,一个人站在那里,侧影竟有些冷清,让人不禁想去了解那绵绵的悲伤。只是不管多久,我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站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半夜。
他的身边无人,无言,只有他播下的碧草与他一同沉默,连了青天。
……
所以,我也就这样透过满是泥点的玻璃窗,看外面。
外面,被雨水浇洗得一地狼藉。过度建设的城市里,深灰的水泥地像我坐着的窗台一样了无生机,木质窗框与街道上长势并不好的树木相映,不知何时也会伐成了谁家腐烂的家具。
或许正是因此,院子里的那一抹绿色才会显得格外扎眼。两个月前,那人随手撒上的草籽就这么在看上去已经板结的土壤里生根,直到如今盛夏里,长得蓬勃,几乎成了这陈旧小院中的一景。这片难得的绿意让这狼藉的雨□□院也显出几分清爽和生机来,而给予这份生机的人,他正站在那里。
我不想关心颓靡,我不想动,我不能动,我躲在窗帘后面,怕被他发现。
昨晚睡得极差。
醒来时便是无月的天幕,与时钟喑哑的嗓音将我拉回现实。太过真实的梦境几乎让人觉得像是记忆,几乎连触感都在,即使明知一切都是可怕的荒诞,却无法像以前那样用理智去感受那不合理,所以就在梦中做着漫长无谓的挣扎,直到最终几乎是哭叫着醒来……
几天前的那场暴雨,带走了难熬的暑热,却又添了磨人的湿气。关节酸痛得翻来覆去,全身都沉重得难以抬起来,皮肤却在一天一天与骨骼亲近着,身形消了,却也消不去那连日以来的梦魇。
我想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笑话我,居然连这点事情都扛不住。
午夜梦回,却是那张许久未见的脸。不知是梦是醒,我想起了前几日与黑钢的争吵,那是暴雨的第二天,一夜无眠的第二日我也是这般极早地醒来,出门便看到正与他僵持不下的少年。
原因无他,只是他的伤口化了脓。
再阴暗的城市总也要生存,上街采买食材这么简单的事情还非要家里两个青壮年劳力去做,怎么也说不过去。少年失了些血最好再休息几日,而黑钢惯用的右手化脓,却还在逞强想要独自上街。
“我去吧。”
显然是不怎么合适的提议,但却缓解了那两人之间的尴尬,我就这么大剌剌地走了出来,没有去看那手臂上也许已经开始溃烂的伤口……关于过程的回忆清晰而又混沌,沉默得很没有时间概念,只记得最后的结果是我和小樱力排了他二人的异议,两人不顾反对地出了门。
……
我扔掉了不知不觉烧到手指的烟头,又重新点上新的。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黑夜里,我没有去看时间,只知道带着全身的疲惫和酸痛坐到窗台时,一眼就看到了院里那个几乎要隐于黑夜里的人,不知他站了多久,更不知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原因……
听说那天他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刚刚换过衣服便和我吵过;可是那又算什么吵呢,我暗自一哂,不过是我一个人说着风凉话,而他无言以对的场景,而这大概每天都在发生着,我却是连那张脸都没有再去看过。
我知他那天是被我气极了,所以一夜无眠,却不知今日是何故……再次摁灭烟头,再次点上,这样的循环充斥了整个夜晚,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看着他,看脚边的碧色越来越清新。
破旧的窗帘竟然是这样好的掩体,居然能让洞察力极强的忍者也发现不了我,让我有一瞬间思考过披一条窗帘去搞暗杀的可能性。而他那样站在院子里,长衣也许被晨露打湿,极偶尔曾轻踱两步,但更多时候是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就这样,直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天色大亮,虽然阴天没有朝霞,但也似乎给这城市多少注入了一丝生机,渐渐地,有人声响起。
他转身回屋的时候,我站到了墙后,而再看时,那片灰暗里已了无人影。
天亮了。
于是……梦也该醒了。
既然只是一片灰暗,也就再没有什么可看的,我离开窗台,坐到床上听它发出吱呀的呻吟,然后听外面和客厅连着的厨房里,似乎隐隐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显出与我本人和这座城市都极度不符的日常。
听不太清,但我还是静静地听着,听门外并不清晰的日常,似乎是黑钢和小狼在说话。自从我变成吸血鬼而不用再进食以后,几乎一直都是黑钢在做饭,偶尔少年会去帮忙,而大多时间都被黑钢婉拒了。不过,原因似乎并不是小狼手艺不好,虽然我不能尝出味道,但我曾见过吃到家乡味道的公主,一面吃着,一面含着眼泪。
颠沛多时,也怪不得她想家。从东京离开以后直至到达这个城市之前,其实还经历了好几个世界,没有羽毛还好,若有羽毛……我阖眸呼吸着烟味,感受它们在肺中引起的微呛,想起那些日子奔命似的疲惫,连黑钢都显得十分憔悴,更何况两个孩子。
直到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平静地摁灭那烧了一半的烟头。
“法伊,你又抽烟了!”
能这么叫我的自然只有摩可拿,也就只有它,还能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仍然保持活力,能这样自然地因为我的坏习惯而训斥我。
我忍住站起一瞬的眩晕感,伸出酸软的手臂接过飞来的那白白软软一团,撑起些笑意道:“早啊,你们……”
声音是我意想不到的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早已等在门口的少年或许也多看了我一眼,然后便听得摩可拿慌慌张张地道:
“法伊法伊,你怎么了?嗓子不舒服么?”
“唔,”我捏了捏有些干涩的喉咙,“可能是有点渴了。”
“这里有水。”
我望着眼前的灰绿色,一瞬间有点发愣,连忙反应过来这是出门常带的水袋,但眼下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也顾不得许多,只得有些尴尬地接过。水润过喉咙,不知是否缓解了干涩,我竟是着实的没有感觉。
“……谢谢。”
“没事。”
“法伊你看,都怪你吸太多烟!以后不许再吸了!”
“唔,好”
“好敷衍,”小家伙表现出一点不满,接着却突然安静了。
“摩可拿?”
“法伊……”
“你脸色好差……还要出门么?”
“唔……”
它后面说的话有些听不清,我含混地应道。今天确实是要出门的,也不是不想一次性多买些东西囤下来,奈何这里的天气太潮湿,而那狭小陈旧的冰柜也并不能起得了太多作用。
更何况,今天是要出去拿药的,黑钢的伤还没好。
“早饭好吃么?”
“嗯,摩可拿吃了很多呢,”摩可拿还是一提吃的就兴奋起来,“今天黑钢好像起得很早呢,居然做了点心……”
唔,是很早,不过他大概是没睡罢了。我有些出神,听着小家伙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因为身体不适而导致的不安似乎减轻了一些。
黑钢不在房内,我和小狼一前一后下了楼,扶了扶栏杆。
“你……”少年突然开口。
“嗯?”
我有些疑惑,毕竟小狼并不常主动说话,尤其是对我,他似乎是有些犹豫,停顿半晌方才道:
“房间里……味道有些重了。”
我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没关系,我会注意通风的。”
“不……要不,今天就先……”
“我们去拿药吧。”
我自顾自说着,少年有些犹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放弃了。可惜我无从猜测,因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想这大概是一夜未睡的缘故,似乎还有些耳鸣,我深呼吸了两下。
“走吧。”
“……好。”
“你……”
“咳,怎么,不是昨天刚说好么,‘黑钢’又要反悔了?”
在刚刚站过半个夜晚的院子里,他挡在我面前,像那天晚上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让我深深懊恼为什么这家伙居然比我高了整整一个头那么多。
这样说来,昨天也这样冷战过吧。
“‘黑钢’你这胳膊是真不想要了么?”
“早好了。”
“唔,是吗?”
我不经意般伸手去碰他的伤处,因为站得太近来不及避开,他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因为看不清,所以我并没再躲避他的视线,却莫名觉得视野比刚才清晰了些。
嘛,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我咧嘴一笑。
“呐,什么时候‘黑钢’也学会说假话了?学我这点可不好,”我拍拍他的肩膀,打算绕开他出门去,“‘黑钢’要乖乖地在家,保护好小樱哦……”
强忍着那股眩晕想要走开,我几乎已经是下意识地在和他对话,只求不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平白多了他的纠缠。
“你站住。”
“放开……”
他抓住我的手腕,越发大力,让本来就咯吱作响的关节立时疼得像被针扎那样,我用力甩开,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全身的血液都似乎集中到了头顶。
“放开!”
我很少和他当面生气,即使最近与他不合也只是冷言以对,表现上还是一直维持着尽量和平的样子,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突然如此生气;显然他也有些惊讶地顿住了,但却不肯让步,只有握着我的手稍微放松了些。
“你……”他态度稍微软化了些,但并未让步,“你不知道外面……”
“只是去拿药,又不会出事。”
我陈述着事实。莫名而起的怒意让思维有些混乱,我想推开他,眼前却有些重影,距离更加估计不准。
结果,推出去的手推在了空气中。
“你的眼……”他不可置信般地。
“放手——!”
我厉声打断他,随即喉咙的刺痛感再次传来,不想再解释,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把他甩开。手臂被甩得生疼,头上的血液也似乎更集中了,发胀的太阳穴怎么也缓解不了,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却发现我明明就站在他身边,却看不清他的表情,虽然知道那表情一定不会很好……
我就这样出了门,像那晚一样,把那个男人独自留在空旷的院子里,没有再回头看他。
……
如你所见,我的视力在退化。
或者,换个更准确点的说法,是这整副身体都在退化——变成吸血鬼的半年里我都不曾吸过血,人类的食粮对我也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于是,大概就像人不吃饭会死一样,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样……也不是意料之外的。
最先开始显露是精神状态。理论上不需再睡眠的我睡得一天比一天更久,就连反应都慢了下去,心神也开始恍惚,否则也不至在几天前居然忘了一直防备着的黑钢的血,不至于让他和我在那样的情况下独处,差点……
算了,反正我大概也不剩多少日子,就让我这样自生自灭便是。
而那天,我确实是和小狼一起出门了,也大概是顺利地取到了该取的东西,中途遇上了什么人,依旧是意料之中。
只要出门就随处可见的混混,黑钢的担心完全是事实,只是用错了对象……一片昏暗中我只能看到人影晃动,就连他们的骂声都听不到,不得不说耳力下降倒也不全是坏事,我一边凭感觉躲避着他们的进攻,然后听防御与攻击间自己关节发出的吱吱响声,突然出戏地想到这算不算也是提前体验了一把老年人的感觉,耳聋眼花,还有严重的关节痛。
真好啊,这样的话,不用白白熬过几百年去体验了。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更加刻意与黑钢保持距离以后,对于血液的饥渴自那日以后便未再发生过,除了怎么也喝不够的水和酒,我再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表现,也就不会有丝毫的狼狈。我讨厌黑钢,因为他自作主张让我活了下来,因为他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要背负着那么那么多的东西继续活下去,可我却无法杀了他。
因为那背负的东西里,又因为他,多了一个他。
所以,这份无法排解的杀气,我全数托付给了那片昏暗里;可奇怪的是,无论血流如何翻涌,身体却冷得像掉进了色雷斯的寒潭一样……好在冻得麻木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是受伤,所以,不管情况如何,都能护得了那个少年。
直至确认安全我终于松一口气,眼前却终于跌入一片黑暗。
我原地不动,因为不知道该看哪里,抬起头想看刚刚还刺眼的天空,却突然发现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便在这盛夏的天气里打起了寒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过了一会儿,耳边似乎有少年音,但音量不大,我努力地思考着要作什么反应才能稍微显得顺理成章,脑袋却在膨膨地胀痛。
我努力地睁着眼睛,但是看不到一丝光亮;想到以后再也不用躲避谁的视线,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协调的轻松感来,就像死亡即将要来临那样的解脱。
因为……那就像是窒息。
血液也不再翻涌,周身冰冷,身体酸疼达到了一种可怖的极限,让我几乎想起了几个月前褪变成吸血鬼的那一日,而更可怕的是心里的慌乱。看不见,听不见,那种扭曲的轻松感迅速被代替,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上下四方全是空旷。
想到以后,就再也看不到……
看了一夜的人影果然印象深刻,虽然是朦胧的,因为不曾想到半年之内,居然就能忘了一个人的五官……
“黑大人……”
声音小到说给自己听,连自己都听不清……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直到在少年扯上我的衣袖之前,感觉到冰凉的手突然被温暖包裹。